第11章 病床上的死蝙蝠
我们回到病房放好药，又来到昨晚吃饭的地方。吃了饭，妻子说不想回病房，我说我也不想回去，我们就在街上随意游逛。我问妻子我取药回去的时候医生给她说了些什么，让她劝我什么。妻子说医生告诉她我不听医生的话，喜欢自作主张，让她劝我好好配合医生。我说没别的了，她说还有让你不要乱说话。我说我又不是幼儿园的小孩，怎么不能自作主张？怎么不能说话？她说人家没有让你不说话，是让你别乱说话。我说什么叫乱说话，他们不喜欢听的就是乱说？嘴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妻子叹口气说，你不要固执了，医生已经被你得罪了，得罪了医生你有什么好处？我说得罪了又如何，他难道敢下药毒死我不成？他要真毒死了我，你一定要向医院索赔，也算是我最后为你和凡凡做点事。她说闭嘴，瞧你说的这叫什么人话！我本来还想说他要是毒死了我也算做了件善事，但我没说。
后来我们累了，便往回走，回到病房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了。我们一进门，老太太就问：
“你们去哪儿了？刚才有人来找你。”
“医生还是护士”我问她。
“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中年男人的妻子说，“是两个男的，二三十岁。”
“大姐，他们说找他有什么事没有？”妻子问。
“没说，在他的床上坐了一会就走了。”
“别管他，先休息。”我说。
我在张迪的床上坐下，正弯腰脱鞋，突然听到妻子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我一下跳起来，中年男人和两个女人也赶紧围过来。妻子像扔掉一块燃烧的煤炭一样猛地扔掉手里的被子，一把抱住我，身子像筛糠一样颤抖。中年男人和两个女人也被吓得“啊”的一声倒退了几步。
我的床上有一只血淋淋的死蝙蝠。它的翅膀已经被折断了，像两块脏兮兮的抹布缠在一起。它的身子与其说像老鼠，不如说像一个过早流产的不成型的死婴。我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你们别怕，就是一只死蝙蝠。”我说。
“肯定是那两个狗日的放在被子下的！”中年男人说。
“这个不用怀疑。”他的妻子说。
“怎么做出这种丧德的事？”老太太说。
“他们坐了多久？”我问。
“十来分钟吧。”中年男人的妻子说，“他们进来几分钟我就上卫生间去了，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我问中年男人的妻子。
“四点左右，”她拿出电话看了看说，“他们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接一个电话。”
“他们说了些什么？”
“一进病房，走在前头的那个就问你在不在，我说不在，另一个马上问你的病床是哪一张。我说这张，他们直接走过来在你的床上坐下，说等等你。当时没在意，现在想起来不正常。坐在这张床上也可以等呀，没必要绕过一张空床去坐另一张。还有既然坐下来等你，怎么又急匆匆地走了。显然不是来找你，而是来干坏事的。”
大家都点头，说她分析的有道理。那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呢？我在G城没有仇人呀。我突然想起昨天在公交车上遇到的小偷和在黔灵山遇到的胖子。小偷并不知道我的地址呀。就算他看见我在医院门前上车，也不可能查出我是这家医院这个科这间病房的病人。我马上记起张迪曾叫过我的名字，如果他要查还是查得出来的。至于胖子派出的人找到我，那就更容易了，因为我留下了姓名和地址。
到底是小偷还是胖子指使人干的？我得罪了小偷不假，但他也给了我狠狠的一棍，我们已经扯平了。今天的事大把握就是胖子指使人干的。
她们问我在G城有没有仇人，我说没有；问我在医院得罪过人没有，我说没有。我马上想到我得罪了刘医生，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得罪他没有，不过妻子说我得罪了他。但我不太相信一个医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整一个病人。我不想告诉他们我得罪小偷和胖子的事，我说可能是误会，大家不用担心。妻子问要不要将这件事报告医生，我说不用。如果真是胖子指使人干的，医院也管不着，我也不想将这件事张扬出去。
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这只死蝙蝠扔掉，以防吓着其他人。我说我要找一个塑料袋把它提出去扔了，老太太机警地说最好用黑色的，并马上在枕头下翻出一个递给我。我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出两个手指捏住蝙蝠翅膀的一角，提起来放进口袋。
死蝙蝠比我预料的沉重得多。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蝙蝠，更别说触摸。在我的记忆中，蝙蝠只会在幽暗的黄昏和漆黑的夜晚一闪而过。小时候我们怕走夜路，我们发现多数鸟类也不喜欢在夜晚活动，但蝙蝠是一种特别的动物，它们和多数动物相反，喜欢晚上活动。其他动物在晚上都是躲得越深越好，只有它们敢东飞西飞，横冲直撞。人家藏在某个角落瑟瑟发抖的时候，它们却在浩瀚的夜空下展翅翱翔。会飞的动物中，鸟类给我的感觉是轻盈，蝙蝠给我的感觉挺奇怪，既轻盈又沉重。它会飞，所以轻盈；但它喜欢黑夜，所以沉重。
现在我提在手里的是一双不会飞翔的翅膀，就像两块又脏又破的抹布。我提着一只死蝙蝠，不管是走在空空的过道里的时候，还是在电梯里和别人你拥我挤的时候，我都像一个送葬的人那样心情沉重。
我不想将它随随便便埋在一只垃圾桶里。一只飞翔的动物，特别是一只喜欢在夜晚飞翔的动物，应该有干净的葬身之所。但不管将它扔在哪儿，只要是人可以看到找到的地方，最后它都只能被当成垃圾处理掉，像一只死耗子那样处理掉。我想把它扔到河里去，但我找不到一条干净的河。
我走出医院大门，提着这只死蝙蝠，走了几条街，看了几个小区，也看了几个单位，还看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就是没有找到一个适合它的葬身之地。偌大的几个街区，到处都是硬邦邦的水泥，硬是找不到一寸柔软的土地。将这只蝙蝠深埋进泥土的想法落空了，我只得另想他法。
我在街边小卖部买了一个打火机、一瓶水。我喝了水，将空瓶子拿在手里，往前走了几十米，路边停着许多车。一个男子停好车，正要离开，我走上去对他说：
“师傅，给你找点汽油。”
“没管子，取不出来。”他说。
我又往前走，很快又遇到了一个，这个年纪大一点。
“师傅，给你找点汽油。”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瓶子，有点犹豫。我赶紧说：
“不敢白要你的。”
他打开尾箱，又打开尾箱里的工具箱，拿出一根细细的胶管，然后打开油箱盖，将管子插进去。我将瓶子递给他，他蹲下去，把胶管的另一头放进嘴里，猛吸一口，黄色的汽油就缓缓地流出来了。他一边吐掉嘴里的汽油，一边将管子麻利地塞进瓶口，瓶子里马上传出清脆的叮咚声。
汽油装到半瓶的时候，我说够了，他马上站起来，手抬到油箱盖以上，胶管里的汽油又一滴不少地流回油箱里去了。
我给了他十块钱，他说要不了这么多。我说这么麻烦，这几块钱不多。他默默地将钱装进了衣兜。
我一只手提着汽油，一只手提着死蝙蝠，又回到那座废弃的工厂。在靠近围墙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小块拌过水泥沙子的平地。我将塑料袋放在地上，取出死蝙蝠，泼上汽油，取出打火机，点着了火。我看见蓝色的火焰中腾起一股青烟，仿佛死蝙蝠化为另一个东西飞走了。但毕波作响的炸裂声和一股浓烈的焦糊味马上把我拉回了现实，倒是让我那种浪漫的幻想化为青烟飞走了。
我回到病房，床单和被套都换过了，只是不见妻子。我问中年男人的妻子，她说妻子正在水房洗被套和床单。妻子去找护士换被套和床单，护士不换，说医院规定只有病人入院的时候才能换床上用品。直到妻子答应自己把原来的洗了，护士才给了她一套干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