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奏完,二更已深,微微带了醉意的一家人再也吃不进那些佳肴。
太夫人早就眯着眼睛在听曲子打盹,只有霍衍强睁着眼陪父亲。
霍公毕竟上了年纪,精神头不大,少珺劝道:“父亲上了岁数不能勉强,该去歇息片刻。”
霍思诚道:“你们夫妻这是第一次和我们过年,难得一家人高兴,年龄不饶人,比不得当年。你们就不用陪我守夜了,早点回去陪陪你岳祖父,他是奔七旬的人了,不可怠慢,你们回去吧,回吧。”
少珺起身:“父亲母亲歇息,我就先回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朝拜,皇上赐宴,要晚一会儿才能回来给父母拜年。”
少珺阻止家人相送,金兰道:“义父义母和哥嫂请留步,还是让金兰送兄长吧。”
一路上,金元嘱咐了妹妹很多话,金兰一一应着。
少珺想起义母的话,便让婉婷、金元他们先走,自己和金兰留在后面,与她说了择婚的事。
金兰道:“我们兄妹颠沛流离在外,家中宿怨未了,怎敢谈及婚姻,就请兄长回了义父义母吧。”
少珺道:“妹妹心情我理解,但终须要有个归宿,还要得是个中意的人,不知妹妹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见金兰一副平日不常有的羞涩神态,少珺道:“妹妹是个豪爽的性子,不妨直说,我好为你留意寻找。”
少珺是女子,说出话来自然比兄长的身份更加直爽。
金兰终于启口:“若说中意,兄长只往近处想,我虽经历风尘,却不自轻,也不贪图富贵荣华,只敬那些高风亮节的有志男子,愿一生相陪相伴,不离不弃。至于是谁,兄长身边的茹大人就是例子,我自知卑微,配他不上,但终须是这样的男子才合我心意。”
少珺听了不禁佩服她的高洁和勇气,金兰风尘中见过许多碌碌无为的富贵男子,仍能保持这种心胸,如此女子可叹可敬。
不过修平毕竟是朝中重臣,又对婚姻淡漠,金兰虽是性情豪爽符合他的条件,但两人身份悬殊之大,能不能逾越尚属未知,自己倒不能保证了。
她思索片刻才道:“妹妹此心我明白了,很敬佩妹妹的心胸不凡。此事兄长为你斟酌,妹妹耐心等待就是。”
金兰深深一礼:“兄长关切,小妹感激,我既有此心,定矢志不渝。今生如不能遂愿,宁可独身,也不会嫁个庸庸男子而了此一生。”
更深寂静,除夕的夜晚是阖家团聚的时辰,街上静悄悄的,灯笼火烛给京城添了喜庆、增了光彩,也黯淡了天上的弯月。
少珺此时心绪有些低沉,从霍府出来她就与婉婷徒步走着,一直默不作声,两顶轿子和侍卫们在后面跟着。
走了一阵,婉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大过节的连句话都没了。”
她从进了秦府,就一直在秦中和的关爱之中,不缺家的感觉,自然体会不到少珺此时的心情。
少珺展颜一笑:“酒吃的多了怕惹你絮烦,夫人先回吧,免得爷爷久等。我想一人走走,消消酒气很快就回,留湮儿一人跟着就行。”
金元过来道:“不带侍卫咋行,我跟着大人吧。”
少珺道:“不用了,你回去准备准备,明早上朝,你也可进宫给你义父拜年,替我问个好。”
金元听了应着,牵过两匹马交于兰湮,便护卫着婉婷的轿子前面走了。
少珺和兰湮上马,说道:“咱们去河边散散心,晚些回去。”
两人顺通惠河骑马走着,这条路少珺很熟,是她经常散心的去处,摸黑也不会走错。
兰湮跟在后面,猜到小姐的心思:“小姐哪是吃多了酒,是第一次和家人过年,想家了吧?”
“鬼丫头,是你想了吧?”
兰湮道:“唔,有点,想我哥了。”
少珺二人在这几年里一直是种抛家舍业的感觉,从不把过年放在心上,如今与继父和岳祖父在一起,这种过年的风俗规矩倒让她更加思念起临安的父母。
她有几次见到哥哥,也不敢询问家中的情况,自己不在,这除夕之夜他们是怎么过的?母亲不知是怎样想念我,或是恨我呢。
泪在眼眶里打转,前面的一座拱桥变的模糊起来。
她下了马走到桥上,望着远处暗淡月色下的潺潺流水,宽阔而平静。没了往日的喧嚣,更让她感到压抑。
兰湮来到她身后,劝道:“小姐不用难过,如今你已经大权在握,伸冤的日子就快到了,等以后复了装,就能和姑爷完婚,与老爷夫人见面了。”
少珺苦笑:“说的容易,就算现在一切顺利能昭雪陈冤,可也不敢想以后的事会怎样。这易装蒙蔽皇上和众大臣之罪,不是像子玉匿名那样简单。”
兰湮道:“小姐从做了官,杀伐决断不亚于男子,立了不少功,这改装的事还会难吗?”
“朝中政事总是能解决,可君心难测,就是皇上与几位大臣对我信任,一旦知道真相也难保就能饶恕我。”
兰湮听了,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一阵幽幽的琴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这久违的感觉让少珺不禁心思一动,捕捉着声音,她转身向桥对面的河边望去。
岸边一座临水亭子上灯火闪闪,似有人影,琴声就从那里传出。
她让兰湮把马拴在树上,两人沿石阶下到灌木丛后面的土路,兰湮道:“小姐当心!”
少珺扭头把手按在她的嘴上,悄声道:“住嘴,抚琴最讨厌被人打扰。”
她轻手轻脚得来到一株树后,隐在黑暗中。
亭中余香袅袅,石桌旁,抚琴人背对她,罩一件深色披风,在寒风中俯身凝神。弹奏的是高山流水中的流水八段,悠悠扬扬,行云般流畅,如在清泉中徜徉。
当她见亭中一位老人回身斟酒时,朦胧中像是忠叔,就猜到抚琴人可能是谁,在这除夕夜里,谁能有此闲情,也只有像她一样的无家可归之人。
清澈的琴音带她回到了孩提时,与此人联手同抚一琴弹奏曲子的情景,似梦是真,如痴如醉。
“泛之西水,濯之钱江。
有女夭夭,曲凤求凰。
青梅竹兮,马之无缰。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手未执兮,君之离丧。
高山无陵,流水音殇。
凰兮魂兮,归去!
凤兮鸣兮,断肠!”
随着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子玉低沉凄凉的吟唱令少珺心碎,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兰湮从后面抱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小声道:“小姐回吧,不要再听了。”
少珺不出声,也没动。
琴音渐渐激昂起来,如蛟龙出水翻浪腾飞,汹涌澎湃。
少珺的心悬了起来,如此心境恐不长久。
果然,乐曲在第六段末戛然而止,子玉伏在琴上一动不动。
赫连忠近前劝道:“少爷,夜深了,回吧,马上就要出征,别把身子弄坏了。”
子玉起身,一声不响的端着酒来到亭边的水畔,喝了一口,轻轻说道:
“长君,今生已无缘与你同饮合卺酒了,在这除夕之夜,就同饮这杯酒吧。待得伸冤后,我回临安在你墓前祭拜,生不同室,死亦同穴,绝不负卿。”
说完,将杯中酒倾倒在静静的流水中。
子玉接过忠叔收起的琴,抚摸着,对着流水深情道:“你听见了吗,我知道这水连着钱塘,你定会泉下有知。这三年里我一直在逃亡,与你就像隔了一世,如今这琴声让我们又回到了以往。可还记得这首曲子,当年,我似乎是永远也赶不上你。后来我苦练了许久,就想让你听的,却没了机会。”
子玉深深叹了口气,在静夜里显得十分压抑:“这琴是一位好友送的,他说我像极了他的旧友,与这琴有缘。今日除夕,我用它弹给你听,你一定会听到的,是不是弹得好多了,你一定会夸我的,对不对?”
他笑了一下,却换来忠叔的一声叹息。
少珺也深深叹气,想象着他一会儿回到自己府邸的孤单,两条腿再也走不开了,她撩起衣襟,迈过树丛向他走近。
子玉也听到了动静,回身见是恩师来了,不禁惊喜:“恩师也来这里了,怎会这样巧。”
少珺道:“你除夕之夜大发雅兴,我就不能来做个听琴的知音?”
她出来见面就是为了调整他此时的心情,自然不会提到他伤心的琴中寓意,说的很是轻松。
子玉由衷道:“学生因景生情,有些感伤,新年佳节,恐坏了恩师的兴致。”
少珺笑道:“喜怒哀乐乃是人生必不可少的情绪,至情至性的人便常会生出些感伤,若不这样,那些古今的名词诗句怎会被世人流传。
仁兄今日怎么回府了?噢,对了,是为明天的朝会来的,这些繁复礼节我也讨厌的很,倒不如仁兄这样儒雅风流来的随心清净。”
少珺有一搭无一搭的话,让子玉顿时疏散不少,他让忠叔取过酒来,说道:“那就与恩师略饮几杯,也不负了这除夕之夜。”
两人端了酒杯,随意的在山石上并肩坐了。
少珺道:“美酒、清风、新月,世人只知膏粱之乐,却不知这舒朗风清的乐趣。”
子玉见恩师把朗月说成新月,不禁笑道:“朗月清风,如濯莲出水,而新月竟像是远黛峨眉了。”
少珺道:“比喻的好,朗月也罢,新月也罢,各是风情万种,若论喜欢,我还是喜那一弯钩月,要知道月满则亏,倒不如那弯月有情了。”
两人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向天空,不知何时已月上中天了,弯月,星辰,遥远而清晰。
少珺情不自禁偷看了下子玉,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幸亏是在夜里,否则两人尴尬了。
在羸弱的月光下,他们一个灵秀端丽,一个英朗清俊,都令对方赏心悦目。
见子玉已放下心事,忠叔十分感激这位霍大人,忙着给他斟酒。
兰湮凑在少珺耳边道:“大人不回吗,府里怕等着哪。”
少珺摇头,此刻突发念头,两人在这儿一同守岁岂不欣慰,正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至于祖父,回去请罪便是了。
子玉比少珺实在,多饮了几杯,话也多起来,从家乡的风俗景物到小时与长君的两小无猜,侃侃而谈。
少珺只以听客的身份,与他同享着少时的点点滴滴。
鼓楼的钟声响了,这是新年的钟声,爆竹连天,与钟声连成一片。
新年伊始,子玉道:“今日能与恩师守岁,学生幸会,不过耽搁恩师回家团聚了。”
少珺也道:“不妨,这是我过的最好的一年,感谢仁兄的陪伴,我会永远记住这个除夕之夜。”
“其实能与恩师在此一聚,子玉心满意足。不瞒恩师,军旅之人对此不敢奢望,黄敬杰他们早在腊月以前就已赶赴辽南,这个年他们是在途中过了。”
少珺感叹:“作为军人,真是可敬可叹,战争带来的不仅是胜利或失败,还有背井离乡的酸辛和亲人的惦念。但愿此战成功,能给百姓带来安宁,完成你平冤昭雪的夙愿。
另外还有一个消息,我已查到了宏多尔的下落,年后派人去调查,他是最初在京接手赫连军的人,应是被人陷害的,也有可能查到张,王两位将军的下落。”
子玉感激道:“年后学生就要远征,少则几月,多则几年,朝中的事还靠恩师打点,出征在外,就怕后方生事,一切就拜托恩师了。”
少珺听了,有些离别的感伤,却不敢显露:“此事放心,仁兄只管用心行兵,后边的事有我担着。”
他们一个称恩师,一个称仁兄,叫的自然顺口,都是按自己的心意维系着这种微妙的关系,谁也没觉得怪异。
全城的爆竹声依然响着,弥漫的烟雾让周围的景物变的有些模糊。
只有天上那弯新月依旧发着淡黄的光亮,群星璀璨,在这万家灯火的年夜里,留着那份清朗,那份娴静。
新年过后不久。
京郊大营,六万人马集合,整装待发。
太子鲍硕,元帅赤虞, 领朝中大臣和全军将士祭拜天地诸神,歃血祭旗。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经过半年的整训,这支年轻的队伍以昂扬的姿态即将踏上征程。
山坡上,全副戎装的几万人马,少珺依次看过。
子玉、宗霖、金彪、范刚、苗天海、德撒尔、明都······
他们庄重肃穆的面孔,这些半年前由自己亲选出来的武士们如今就要奔赴战场,等待他们的是勇士的荣誉和腥风血雨的残酷。
她努力记住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愿他们早日取得胜利,平安归来。
鲍硕勒住坐骑,拉着手中的缰绳,扬声说道:
“所有蒙汉将士们,你们是圣元的子弟,是百姓的守护神,是朝廷护国的柱石,收复失地,统一大业,功在千秋。此次东征,你们肩负朝廷的信任,寄托着我辽东百姓的希望,我代皇上向你们致意,望你们不负重托,扬我圣元的军威。待凯旋之日,我率百官在此相迎。”
少珺微笑着并未说话,昨日在相府已为子玉单独践行,掩饰着满心的惆怅,对他殷殷的嘱咐。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如今见他精神抖擞器宇轩昂,清秀俊逸的脸上带着刚毅的自信,一双眼睛透着凛凛英气。
他身后,帅字旗旁,那面紫云师的大旗迎风飘扬,这面旗子绣着婉婷和自己的祝福,带着全体将士的荣耀和自豪,铁血男儿视荣誉如生命,她知道无须再说什么。
子玉上马,举起手中战刀,气运丹田高声下令:
“弟兄们,如今高丽起兵叛乱,侵我国土,使我辽东百姓民不聊生。我们作为圣元的军队,责无旁贷,本帅宁愿马革裹尸,也要踏平战乱,消灭叛贼。弟兄们,是英雄建功立业就在此时,现在,我命令,全军将士,出发。”
令下,一万全副装备的轻骑兵,在右先锋范刚的带领下率先出了大营,疾驰而去。他们作为大军的先锋部队会先一步到达辽阳,与沈阳路府接洽,为接应东征军做准备。
如今那里的千户所和之前战败的一部分朝廷军队正与邬天翼的十几万部队对峙。
左先锋金彪指挥一万弩弓手做大军后应,紧跟在大顺、罗军带领的粮草辎重后面,宗霖领中军由元帅亲自调派。
大军徐徐出发,如长蛇般渐渐离了大营。
马上,子玉、宗霖等与太子和众大臣作别。
金彪与弟弟金元拥抱后,转身欲走。
后面一骑白马急急赶来,马上的年轻女子,绿裙飘动,碧眼棕发。到了金彪跟前下马。
金彪道:“我不是说不要你来吗,怎么不听话。”
金兰微微气喘:“哥哥想要瞒着小妹,连二哥都不叫我知道,可我怎能不来送你,总算没有错过。我们兄妹失散多年终于相聚,平日离多聚少,现在你又东征,不知何时回来,小妹定是要与你见一面的。放心,这几年我习惯了,已不是当年爱哭的小妹,就是希望哥哥保重,能早日得胜归来。”
金彪手按着妹妹的肩膀,动情道:“哥知道你的心思, 我一身武艺,不会有危险,你安心在家等我就是。”
金兰眼光掠过面前马上的几位将军,对哥哥道:“小妹身为女子,又不会武功,不能与你一同出征杀敌,哥与众位将军为国为民千里征战,我一向敬重你们,请受金兰一拜。”
说完,真的盈盈拜了下去。
众人感动,在马上一齐还礼。
子玉道:“金兰姑娘,你的心意我们懂了,这一去定不辜负你和家乡父老姐妹的期待,早日结束这场战乱,还一个安定的大元。”
说罢,他与宗霖等人拨转马头随大军而去。
明都也道:“妹子,过去是我眼拙,不识妹子的人品见地,多有得罪。你放心,有我在,保证你哥不会有事的。”
他一催战马,追元帅一行去了。
粮草辎重也缓缓过去,队伍仍是无边无际的徐徐走着。
金彪上马与弟妹最后告别,毅然转身就走,他不敢回头,怕自己最后的留恋让妹妹挂念。
金兰在马上目送哥哥离去,似有许多话未说,她想再喊哥哥一声珍重,却终未出声,眼睛湿润了。
回身拿起琵琶放在怀中,猛然弹响,声如裂帛,音如金石。
随后弦声渐渐缓慢,如散落的玉珠,清脆中透着音韵的柔润。
官员们的视线均被吸引过去,金彪回身看看金兰,冲她笑笑,扬鞭催马离去。
琵琶声变的激昂起来,快慢交替,像千军万马弛过。
少珺一时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感觉像有一阵阵的鼓声、剑戟的撞击声、马的嘶鸣声,犹如生死搏杀的战场,震撼人心。
少珺叹道:“此曲用来送别出征,壮哉之至,让人心动。”
一旁的茹修平也道:“想不到琵琶能弹奏出这种壮烈豪放的场景,相传最早的琵琶就是古代兵士常带在马上弹奏的,今日竟被金兰姑娘弹得如此出神入化,这首曲谱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称赞着,口里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后面的话被他收住了。
少珺笑道:“茹大人不用忌讳,世人往往把它看做是悲观的句子,而我认为,此诗通篇宣扬了一种狂放、开朗的军人豪气,彰显的是热血男儿视死如归、马革裹尸的旷达。”
她说完,也缓缓吟道:“夜来才饮葡萄酒,晨起琵琶报阵危。醉眼惺忪浑不惧,挥戈犹自战胡夷。”
修平笑笑也认同了少珺的说法,他看着金兰侧头弹奏时的倩影,想起几日前少珺曾经对他的试探。
此时此刻,这位如曲子一样豪放的女子,竟真让他有些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