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并不是因为午后温暖惬意而入眠。事实就是，午饭后，她查看前一天方宇承建议修改的部分。看到半途，忽感胸闷气促。
该死的胸闷！她对于这似乎毫无规律可循、随时会袭来的难受就快要逼近愤怒边缘了。可是明明不久前的体检显示她并无异常啊！
她像往常每一次身体不适时一样，暂停手头工作，让自己原地处于较为舒服的姿态。等待平复。
就这样，凌寒露伏在案头上睡了过去。睁眼已是下午二时。周六下午二时。
她匆忙收拾起仪容。
凌寒露看看外面的日头，象征性涂了点隔离。之所以只是象征性，因为这东西早已过了最佳使用期限。脸上弄一层，心理安慰罢了。
头发扎了个马尾。这个发式，她记得最近一次使用是去咖啡馆偶遇顾盼和陆一桐那回。当时她被小姑娘扮猪吃老虎的做派给震撼到了，心里确有一丝奇妙的触动。几个月后，这姑娘又陪同顾盼出现在她的课堂上，她的触动之外又包裹上一层揣测。这在以前是绝无可能的，曾经的她可从不允许自己内心这般拉扯。
出门时，凌寒露在鞋柜里几双单鞋之间权衡一二。选了双适合逛街的款。而她的目标商场，在今天这个专属于孩子们的节日里，正欢天喜地，极尽闹热。
2
底楼外墙上挂着新一届流量小生代言口红的广告。男明星长着现下最受欢迎的“狗狗眼”。这个乍听起来颇为不敬容易使人联想到人畜关系的词，凌寒露是从两个女学生对话里偶然听来的。
其中一个说她现男友就是凭着一双无辜的“狗狗眼”俘获芳心。这种话题，凌寒露以往从没兴趣，但是这次她随即搜索了关键词。跳出来的众多图片，让她对此种以动物命名的人类相貌特征有了初步印象。
也使她得出了一个斩钉截铁的结论，狗狗眼不如顾盼的眼睛好看。
进了商场。一股层次繁复的工业香味将她吸引过去。这是某著名美妆超市常年不断的气味。
导购小姐和导购先生们化着精致的妆，在店门和店内热情招呼过往行人。
商场没少来过，但这样又甜又香被粉雕玉砌的男男女女张罗打点着的店铺，凌寒露极少涉足。名目繁多的美妆护肤品，她两年多前横遭变故情绪不稳时曾经为了寻找出口跟风网购过一两样。试图用“改头换面”来对抗生活里的面目全非。但后来发现这些表面文章根本起不到实际效果。而且，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既缺乏适用的场合，使用手法又太过讲究。更重要是，假如一个人并没有扮美的心境，不足以享受其中，那无异于徒增烦恼。
两年间，那几个小管子小瓶子慢慢变成了临期甚至过期产品。而她，在女人不长的花期渐渐流失中，竟又一次期待绽放。
凌寒露只是驻足。然而，一个女人能够立在门外观望，对导购人员来说，就相当于传递了渴望变美的信号。她无意间与一个年轻导购姑娘对视了一眼。那姑娘眨巴着大眼睛长睫毛，奇异的瞳色引得她忍不住回敬一脸笑意。姑娘冲她躬身，伸手相邀。她走了进去，往这个据说能诞生奇迹的地方迈出探索的步伐。
凌寒露漫步在满室芬芳里，瓶瓶罐罐令她无所适从。导购看出潜在顾客的迷茫，低调着上下打量。一番专业审视之后，上前引导。“女士，我们的抗皱驻颜系列今天有活动。我给您推荐几款，好吗？”
接下来的几分钟，凌寒露了解到自己肤白却干燥，且已有早衰之迹象。她按指令半躺在椅子上，接受现场皮肤护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次。
闭目养神，一刻钟过后。
待她睁开眼，导购移过来的美妆镜里，她却见到“惊悚”一幕。
一张少年的脸与她并排出现。他棒球帽压低至眉上，白T恤薄款风衣，装束与一年前如出一辙。
凌寒露经过侍弄后的皮肤上泛起红晕。她知道那不是气色，而是羞怯。她觉得帽檐后那双好看的眼睛一定看穿了她对岁月痕迹的介意。女人在皱纹面前负隅顽抗，在一个少年眼里有多无力、浅薄且愚蠢啊！
好难堪！凌寒露跳下椅子。导购惊异的眼神里，她逃到了店外。
“凌老师，您衣服后背拽一下，有点皱，缩上去了！”少年紧随其后，轻声提醒。他将手插进裤兜，以便克制亲自动手的欲望。
“哦。”凌寒露背过手去拽拽。
“凌老师，鞋跟上粘了糖纸。紫色的，像俄罗斯的紫皮糖……”
凌寒露止步，先后抬起一左一右脚后跟，放回地面，再用鞋尖将糖纸踩脱，捡起丢进垃圾桶。继续前行。
“老师啊，您干嘛不直接撕了扔掉呢？多此一举啊！”
“不用你管。”
“呵呵。”顾盼听出女人话语里娇嗔意味多过责备，这让他信心倍增，“凌老师，辫子散了。您重新扎……”
不待顾盼说完，凌寒露一个猛回头，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了回去。散乱发尾扫过来，少年避之不及，眉眼皱成一团，不禁发出“啊”的一声。与闻声再次回头的女人撞到一处。
凌寒露后退一步，小腿叉开的角度使得身体呈现出最为坚固的三角形。她凭借一己之力保持了平衡。当少年伸手相扶时，她骄傲地摆摆手。转身又披头散发继续赶路。
顾盼嗤嗤一笑。他眼里，一向冷静的凌寒露如同置气一般拒绝他的帮助，偏偏就是她最松弛可爱的状态。
“您为什么跑？”
“我，店里香味太冲，受不了。”
“哦。那我刚刚想扶您，为什么拒绝？”
“那个……我不喜欢演偶像剧情节。什么男主托住女主的腰，再飞上天转几圈。可不可笑？幼不幼稚？”
“您不喜欢……就是说，您也看过？”
“偶尔。有的剧三倍速看，有的1.5倍速。难得也有正常速看的。”
“原来您也不是完全排斥低幼的东西啊？”顾盼压低音量道。此时恰好一群姑娘路过，嬉笑声把他的嘀咕彻底吞没。
“你说什么？”
“没什么啦！凌老师，陪我去个地方，行吗？”
凌寒露抬眼与顾盼看个正着，小朋友似笑非笑的眼睛令她顿时母爱泛滥。“……行吧！”
“好嘞！”顾盼一把拽过凌寒露衣袖。忽视女人轻微的挣脱意图，领着她冲向一家玩具城。
3
“怎么这么吵？”
“隔壁是电玩城，刚开的。”顾盼凑近凌寒露耳边，“说话得大点儿声！”
“哦，我尽量。能少待会儿吗？不喜欢嘈杂。”
“放心，我不会让您待久的，”顾盼摘下棒球帽，替凌寒露扇扇风，“空气不好，久了怕您头晕。”
“行了行了，戴回去吧！我没那么娇贵。说吧，玩儿什么？”
顾盼颇感意外：“凌老师，我本来只打算来看看。您真陪我玩儿？”
“当然，今天不是你节日吗？”凌寒露心底偷笑。一种莫名的报复得逞的感觉让她快乐。
“哦——”顾盼环顾一周，满眼净是幼儿益智类玩具。原本过来看一眼，就当给色彩单一的童年弥补遗憾，没料想真被当作幼童了。见凌寒露态度诚恳，绝非戏言，他略作权衡，指了指试玩区里一堆色彩斑斓的水管道拼接积木，“就玩儿那个！”
“行！”凌寒露说话间轻拍顾盼肩头，“我陪你去！”大有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架势。
来到试玩区围栏边，工作人员对两个目测的成年人到访意图感到迷惑。“对不起，我们这里是十二岁以下儿童的游乐区域……”
“哦，他个头高，其实还是个孩子。”凌寒露目光柔和坚定，她觉得神情里的不退让可以增加信念感，“我陪孩子进去玩会儿，谢谢！”说完，礼貌地轻推开那人手臂。
俩人盘腿坐在泡沫地板上。顾盼将五颜六色的水管积木拆了又装，装了又拆。不亦乐乎。
“我刚刚看了，这个是4到6岁儿童的玩具。”凌寒露将一只塑料小轮胎托在掌心里掂量。
“知道。”
顾盼扫一眼那只轮胎，伸手过去试图“掠夺”，却见凌寒露五指收拢。突发状况使他不禁呆住。
“你说实话，今天我们又是偶遇吗？就像一年前那样？”凌寒露不再掩饰她对于蹊跷之处的疑惑，以及耿耿于怀。
“凌老师，实话就是，今天的心情和一年前是完全不一样的。您也是，对吗？”顾盼将帽檐提了提，以便看清对方，也让对方从自己眼里看出绝无虚言。
“你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来？”小轮胎在她指间揉搓，作为思考时的附加动作。
“这……”顾盼一时语塞。
凌寒露有几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其中之一就是每年六一节如果恰逢周末，必会进商场逛一逛。连同清明节去拜祭一对民国文坛伉俪，以及父亲节回家乡看望父亲，这些习惯她根本不记得跟谁专门讲过。所以凌寒露与顾盼去年六一的“初见”和父亲节车站的偶遇，都因为太过巧合而成了她抗拒这个少年的最深层理由。虽然许书屏说，平凡人也有资格享受巧合。
“所以你是不是知道？”她再问。
“碰碰运气，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那么多入口，你知道我从哪个进？那么多店铺，你知道我去哪家？”凌寒露一边说着，上半身几乎以能力所及的最大角度探向前去。“难不成你会算卦？”
“其实很简单，守住唯一的出口就行了。您家楼下……”
“从我出家门开始，你一路跟过来的？”
“嗯，还有别的更好更保险的法子吗？”
“费尽心机，为什么？”
“因为一年后的这一天能在同样地点见到我，也是您特别希望的事儿，是吗？”顾盼说完咬咬嘴唇，他不确定这份自信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
“我……一年了，你又长高了，肩膀也宽了好多！”
“您别打岔行吗？认真说。”
“……”凌寒露低头。
顾盼扶她起身：“咱们出去吧，待得够久了。”他拨开女人紧攥的手指，将小轮胎取出，抛进那堆红黄蓝绿里。
下午，他们用顾盼打工挣的钱看了一场动画大电影。看完去吃了儿童套餐。附赠的卡通小挂件被顾盼栓在凌寒露的背包拉链扣上。
“不要拆下来，天天带着，好吗？”不等凌寒露回应，顾盼牵起她的手，往商场外的夜幕里走去。
“走着回去？”
“嗯，二十分钟。行吗？走不动了我背您，别担心。”
“……手。”凌寒露试图挣脱十指相扣的状况。
“不要。”顾盼甚至攥得更紧，“不要松，陪着我。”
凌寒露再次尝试无果，便放弃挣扎。“顾盼，不需要握得那么紧。前面路还长，一路这样走下去，手指血流都不通了。”
“对不起！”顾盼顿觉犯了大错，立刻松开五指，并将已经被他“钳制”得有些麻木的那只手托在手心里检查，“我错了。”
“你容易紧张？”
“一般不会。但是为您，我会。”
顾盼将凌寒露护在道路内侧。路灯下，两个人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并肩前行。影子被拉长的时段里，顾盼刻意后退，将同样被放大的身高差人为缩短。
“还挺皮的。”凌寒露疾走几步，故意把他落下，“那我先走啦！”
“别！”顾盼追上来，又一次牵手。
“在家是乖宝宝吗？”
“不算。前一段儿还跟我妈吵了一架……”顾盼自觉口不择言，脑门儿后背连带着掌心渗出冷汗。
“跟妈妈……应该不会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过段时间会冰释前嫌的，相信我！”
“希望如此。”顾盼说完，沉默片刻。他暗忖，有些东西，终究是学识和阅历也不能及的。比如母亲李丹霞对于某个群体的忌恨和恶意。
“别有心理负担，会好的！”凌寒露见小朋友情绪低落，便带起他的手臂，握拳，朝空气中作加油状，“加……”
没等凌寒露鼓励完，顾盼顺势将她拥入怀里。
凌寒露拍拍他的背。只是轻拍。而这个明显温柔的体态语言她自己也解释不清到底意图为何。
“别动，凌老师，别动，好吗？”
他们此刻身处的，正是去年初雪之夜陆一桐勇斗歹徒的那个巷道口。那晚陆姑娘佯装虚弱却把抢劫犯打得满脸挂彩，惨叫声和喝斥声余音犹在。顾盼想起同一地点彼时的场景，不禁暗笑。他想像假如凌寒露抗拒，像陆一桐那样暴打他这个胆敢“造次”的异性，他是抱头鼠窜呢？还是索性混蛋到底？
他等待凌寒露作出反应。然而这个女人却像睡着了一般。不发一言，不着一字，安心呆在他轻柔宽阔的怀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