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不论什么,都不是你想要,就能有。
也不是你不想要,就能拒绝的。
尤其是病之一字,尤其是病痛伤害这样事物。
都说万事万物皆有其因,都有可追溯的本源,但伤病,很多时候,很难去真正研究透彻它来由为何。
就像沉檀阿妹突如其来的伤,是沉檀母亲没有看管好造成的吗?
也不绝对吧,农村正常的三岁小女孩,是具备独自上茅房能力的,且茅房位置没有那么偏僻,是在所有大人的视线范围内的。
那是她执意要带着铁制调羹,而大人没有强行阻拦?
那会儿养孩子完全不如现在精细,就算没有铁制调羹,农家院里的锄头,铁锹……各式各样可伤害到小孩子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没法样样收拾起来的。
那是怪天不该下雪?叫青石板路那么滑?
这就有些过分歪理了。
所以真要论起来,沉檀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那么多巧合撞在一起,叫自己也受伤。
在沉檀无数个雪夜想象里,那天受伤的阿妹,被她替换做了自己。
她想象着,自己被母亲一把抱起……
有时候想象到这里,就不得不强行终止。
哎唷,我这么胖,是条肥猪儿,妈妈虽然看起来很有力量,但怕也是抱不动我的吧……
想着想着,沉檀眼泪总是收不住。
要是自己瘦一点就好了。
瘦一点,好看一点,就不会被叫做肥猪儿,妈妈就不会抱不动了。
不过这种念头,在吃不饱的年代,嗯……听起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早就不是会饿死人的时候了,但沉檀还总是吃不饱。
在那些如饿殍附体一样的岁月里,想瘦下来,少吃一点这种想法,沉檀只会在睡前想想。
等第二日起来,她又如鸡窝里最肥胖那只小鸡仔一般,疯狂攫取食物。
那是生物的本能。
她不能克制本能,所以她不能称之为一个真正的人。
而自诩道德加身的人类,最讨厌她这样靠本能活着的动物。
因为她贪婪,她丑陋,她不知礼数。
无人爱她真诚。
因为美梦总是被自己亲手打碎,沉檀不需要人教,便学会了美化美梦。
在梦里,在想象里,她变得瘦弱,变得好看,变得像阿姊一样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从小体弱多病,很不好养,但就是那种清冷性情,格外叫人多三分怜爱。
有时候她也会变得像阿妹一样娇憨,天真不谙世事,总说些叫人忍不住慈爱,又忍不住捧腹大笑的稚嫩言语,总爱在大人怀里撒娇,是能解去他们一天疲惫乏累的小棉袄。
在这样的想象里,受伤的沉檀,便会被人抢着抱起,送去她从未进入过,但可以想象到有多干净珍贵的卫生所,在那里被小心呵护,被好好照顾。
会有问她想吃什么,会有人给她用很好的药膏。
她会缠着纱布和绷带去上学,班上的小伙伴见她这个样子,就会忍不住处处谦让她,照料她。
如果老师见着了,可能也会给她特殊关怀,有可能是不用背书,有可能是不用写作业……
谁知道呢?
反正是梦,想做多美就做多美吧。
无人能管到美梦里的她。
有时候,梦做得太美,沉檀就不甘心那是梦。
她冬夜里睡觉,会刻意不盖被子。
听说不盖被子就会着凉,感冒,她便想着生一场病,也体验一下梦里的感觉。
但冬夜里的气温,是那样的低寒。
沉檀怕被大人看见或者发现,替她把被子盖好,搅乱她美梦成真的计划,所以她总是在所有人都入睡后,才偷偷把被子掀开。
实话实说,掀开那样温暖的被窝,是很需要勇气的。
沉檀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勇气,能看出来,她当时的体魄到底有多健壮。
一开始,除了突如其来的低温刺激下,别的都还好。
她察觉不出到底有多冷。
身体会慢慢适应没有被子掩盖的寒风和低温。
适应得不是那么好的时候,她就会自我催眠,想一些美好的事情。
譬如明日起来,发现她感冒着凉了,大人们得多自责呀?
自责自己没有及时给沉檀盖好被子,没有留心发现这孩子踢了被子,平日对这孩子关切太少……
人总是对自己当下穷苦困窘的境遇一清二楚。
总是对别人的苦难一无所知。
在人人都努力互相容忍互相顽强活着的时候,沉檀在试图不那么顽强。
谁对谁错呢?
没有对错。
只是不该撞在一起。
碰撞在一起,不能共存,就是最大的错。
噩梦使人难眠,美梦容易入睡。
沉檀想着想着,瞌睡虫就瞧瞧爬进了鼻腔。
最难熬的时候就来了。
人体在进入休眠状态的时候,体温会降低,沉檀一有睡意,便会觉得格外地冷。
冷到她能清晰感受到身上每个毛孔呼出的气体,遇到空中的低温寒风,被凝结成霜,落在肌肤表层。
她身上似乎开出了一片霜花。
这样的冰冷,既麻痹着她的思维,也悄然叫她思维清醒。
自然和本能在互相抗衡。
冰雪想要杀死她。
她本能想要活着。
所以她总是不自觉地,条件反射地,往被窝里躲,往被子那边靠。
等寒冷的躯壳复苏后,主观意识又回到了沉檀脑子里。
她还记得,自己是想要生一场病的。
于是又反复。
漫漫长夜,就这样被她折腾过去。
后面索性就睡不着了,精神起来,难得早起。
起得比沉檀阿姊还要早。
当阿姊起床后,瞧见这个妹妹竟然比自己还要早起,眼神错愕一下,吃惊之余,又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贪睡,误了背书时辰?
所以阿姊往后读书越发勤勉,起得越发早。
每每雄鸡还未唱晓,她已经在檐下轻声诵读。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阿姊早起是背书,沉檀早起却完全是因为睡不着。
预想中的疾病并没有如约而至。
她被自己的美梦放了鸽子。
这真是世上最寻常不过,又最叫人难以释怀的事情。
那个五岁的,相貌有些丑陋的小孩子,在难得早起的晨冬里,迎着飞雪寒风,惆怅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