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那棵柳树
(一)
郭震的老家并不美,只是豫北粮仓卫南坡上一个叫杨柳村的偏僻小村庄,只有两千多口人。之所以叫杨柳村,郭震至死都认为因为村子的四周杨树、柳树很多。特别是村子的中间,有一棵大柳树,三个大人合抱才抱的过来。树不是很高,但有三个大的分叉,有一个树叉已断折,用了几个长铁钉和主干固定在一起。风雨一起,柳树“刷刷”作响,几乎半个村都能听到声音。郭震的家就紧靠在柳树旁边,一出门借能看到。柳树多少年了?郭震问过爷爷。爷爷说:“我小的时候就有。也问过爷爷,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种的”。反正好些年了。柳树的旁边是全村最大的一个深坑,一到春夏,里面喂满了红鱼。红鱼游来游去,怡然自得,但最后都落入了村民的肚腩。所以,郭震记得很清楚,从小就在大柳树下玩耍,还游泳、网鱼。村里人基本没有钓鱼的习惯,都是用大网网鱼,然后平分到各家。多年坑里的鱼都是集体财产。虽然赶不上过节,但各家都能吃上鱼,喜气洋洋的,也像过节一样。郭震印象不深了,他还掉进坑里差点被淹死。一年夏天,他赤身裸体和小伙伴在坑边围着大柳树玩耍,腿一滑,掉进了坑里。几个成年人路过,衣服没顾上脱就跳了进去,七手八脚把他捞上来。多年后,当年捞他的叔叔郭云老人还回忆:“你都不记得了吧,那年你躺在大柳树根上,肚子鼓鼓的,吐了半桶水。你妈都急哭了。”卫南坡是豫北的大粮仓,范围究竟有多大,没有统一的说法,有人还把附近的两个县的几个乡镇也包括在内。就是今天,具体的范围,比如包括多少乡镇、村庄,多少人口、多大面积等也说法不一。但应该主要包括豫北的这个县的东半部。因为位于卫河以南而得名。卫河因卫国而得名,曾经是海河的主要支流,直通天津卫而入渤海。今天已经干枯。卫国的历史有4000多年,曾出国商鞅等名人,有人考证:《诗经》里第一部描写美人的诗《卫风.硕人》就出于此地。郭震读私塾时特别记得这首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据考证,后来的所谓“郑卫之声”也于此地有关。近、现代以来,县里的第一个党组织就诞生在卫南坡,创始人叫聂真。可能许多人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他又一个妹妹大名鼎鼎,叫聂元梓。“文 革”中北京的五大学生 领袖之首,全国第一张大字报的“始作俑者”,受到当时伟大领袖的充分肯定。几十年后,郭震专门步行西北20多里地,看了这个村子,年轻人对这个名字都很陌生。几位老人领郭震看了破败的聂家大院,耐心的介绍:“聂家时代行医,还是大地主,我县的第一个党组织就在这里,第一批党员就是聂家兄妹六人,后来都离开家乡,去了解放区,再没有回来过。”郭震死后,修筑开封到濮阳的高速公路,这个村子就搬迁了。但过去这里的群众革 命热情高、基础好,抗战后期,刘 伯承、邓 小平指挥的卫南战役就是在这一带进行的。通过战役,解放了大片豫北的国土。卫南坡上,还走出一位党的领导人,先当的总理。这个村子在杨柳村西南20多里处。过去,每年的大年初三到初五,这个村都有庙会,还请来剧团唱戏,郭震小时每年都跟着大人赶会,当然听不懂戏,就是凑过去玩。郭震记得,戏有豫剧、曲剧,有一年还是二夹弦戏,都在村东头的一个大坑里演出。戏台就是一个大土堆,郭震等小孩经常钻到后台看演员化妆,特别喜欢女演员描眉,还喜欢听男女演员“打情骂俏”。最有兴趣的是吃一顿饺子。大坑边沿有一排摊位,卖糖糕的,卖花喜塘的(豫北农村一种儿童的吃食,用糖把大米粒粘合在一起),卖长气球等儿童玩具的等都有,特别是有一家卖饺子的摊位,生意特别火,一般都排长队,饺子这边刚下锅,那边就盛出来卖。汤还不要钱,尽管喝。那时穷,有一年,爷爷只买了一碗饺子,让郭震吃,自己就喝了一碗汤。但卫南坡除了主产小麦,没什么出名的瓜果梨桃等经济作物。至今,该县还是全国“小麦生产第一县”。河南电视台有一年拍的纪录片《农机千里走中原》就是在这里开拍的。改 革开放后,土地承包,这里开凿了卫南坡的第一口深机井,国务院主管农业的副总理还出席了出水仪式。但具体到杨柳村,却在卫河的正西5里处,但正是卫南坡的核心地带。郭震记得,从小有两大爱好:一是望着千里的麦田,在滚滚麦浪中听麦收前布谷鸟“咕咕”的鸣叫声。一是到卫河里游泳。一群孩子在河里嘻戏一阵,光着身子沿河堤跑两圈就干了。郭震就是在这里学会了游泳,后来大一点还学会了潜水(老家叫“拱冒”),多年后,他当民夫参加渡江作战,划船载解放军过长江时,最后船被炸反了,就是游上岸的。传说卫河边曾有一座卫王殿,郭震他们经常见到陶罐、陶碗等。杨柳村时代以种田为主,没有出过什么闻名的志士仁人。郭震读过几年私塾,是村里少有的识字人,有人戏称他“秀才”,曾仔细翻阅过村里三大姓氏的五代族谱,都是农耕为生的忠厚人,没一个和历史上的名人和事件沾边。在县志上只是有个名字,放大的县地图上标了一个方位,没有什么详细的介绍。值得详细介绍的就是那棵大柳树。现在那坑早就填平了,但大柳树还在。据说有两年就要枯死了,近年又发了新芽。老人回忆,那坑没淹死过人。还迷信地说都是因为那颗柳树保佑。郭震看主要是在街中,来往的人多,能及时救出来。村里人都已习惯柳树为标志。有人问“谁家在哪里?”村里人总是说,过柳树往西(或南东北)走多少米就到了。附近的村里都晓得我村的柳树。柳树也成为了村里集 会的自然场合。村里每月放电影或请来说书人都安排在柳树下。每年大年三十,附近总围了好些人,放放烟火,唠唠闲话。有时还点起一堆火,火越旺越代表明年的收成好。改 革开放后,柳树下面还安装了电灯,开过饭店,设置过台球案。柳树下面时常很喧哗,电灯有时彻夜通明。在柳树对面还建过一座庙,里面香火很旺。村里后来提倡移风易俗,把庙拆了。近年来,“打工潮”风起云涌,村里人总是自觉地集合到柳树下一起出发,奔向全国各地。回家时包车大多是停在柳树下。通过国资引进的港资企业也叫大柳树面包厂,因此,那颗柳树“见证”了村里的点滴变化。1944年刚过春节,郭震就是领着村里姓郭的30多位男女,从大柳树下出发,奔向了逃荒求生之路。没想到,一走就是40年。
(二)
郭震已经记不清楚1944年那一天出去讨饭的,反正过了大年初一,还没到十五,天气还特别冷,风嗖嗖的。大柳树下,村里郭、陈、王三大姓的人分别集合,郭姓是第一大姓,人最多,出去的人最多,30多个,其中还有几个女的。村里的人基本都来了,有出去逃荒的,有送行的。已经商量好,姓郭的朝南,姓陈的朝西,姓王的朝东,过去逃荒也都是如此。父亲拉着郭震的手说:“儿啊,你今年20岁了,成大人了,膀大腰圆的,带我们姓郭的人出去,再苦再难也得都带回来了,家里人都盼着呐。”郭震还担心家里:“家里也没啥吃的了,你们咋办?”父亲指着大柳树,故作轻松地说:“别担心,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你看,柳树、杨树快该泛 绿了,不就有吃的了。”哥哥牵过才15岁的侄女:“弟啊,把你侄女也带走吧,讨个生路。还有,我们的棉袄都破,我的好一点,我们换换吧,出去也能当被子盖。”说着,脱下棉袄,和郭震换了换。郭震疼爱的拉过侄女:“别想家,很快就回来。”郭震说很快回来是有充分根据的,他讨饭不是第一次了。穷,是郭震20岁前最深刻的记忆。他后来经常对人说“我10岁以前不记得穿过鞋。”从记事起,他就经常跟随父母和哥哥到十里八村讨饭。一般都是每年的秋后出去,长则一个多月,短则十天半月。肩上背个馍兜子,手里拿个破碗,往人家门口一站,主人就知道是讨饭的。给个干馍,或盛碗稀饭,一天基本饿不着。遇见好心的老太太还多给点,并说点安慰话,家里宽敞的还留个宿。但大多时间睡觉有时在人家的柴禾朵上,有时在马棚里。反正讨饭的人多,也没觉得什么不好意思。讨饭主要因为他们村处在黄泛区,家里田地又少,收成又低,或者赶上有个旱涝灾害什么的。当然有几年不错,没怎么讨饭。郭震还读了几年私塾,也认了几个字。但这次一出去,郭震就明显感觉到和过去不一样,不是不给就是给的少。第二天,他们到了过去也去过的附近的铁炉村,村里最大的地主的太太以前是个穷丫环,被老爷收房,后来,太太死了,她也就成了太太。穷帮穷,老太太穷人出身,心又好,还吃斋念佛,从前郭震等逃荒到这里,老太太管吃还管住,安排到马房里住一宿,天冷还让人生一堆火。有一年,老太太还开了粥场,救济逃荒的。这次郭震敲了半天门,老太太才露头,直接就说:“嗨,这两年遭了大旱灾,逃荒的太多了,我家的粮食也不多了,政府还征收更重的税,管不起你们了。给你个窝窝,到别处走走吧。”郭震不好再求什么,接过窝窝给了侄女,侄女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第三天,到了封丘县城,原来县城东半拉有一条饮食街,卖油条、胡辣汤还有面条什么的小吃,帮摊主洗洗碗,扫扫地,整整桌椅,随便干点活,就能混顿饭吃。这次一个摊位都不见了。从街西头走来的一个老头解释:“别找了,这两年摊位都撤了,大旱,都穷,也没人来吃。”第四天,郭震他们到了长垣县城。这是豫北的大县,也是富县。但郭震他们仍然没有什么“收获”。以前看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不见了,来来往往都是急匆匆的几个人。寒风肆意的掠过空旷的街道。郭震拦住一位老太太,问:“大娘,人都哪去了?”老太太眼睛一抬:“穷的都找吃的去了,有的还逃荒去了,谁还逛街哩。”其实,郭震他们是“身处庐山不识真面目”,1942年至1944年,河南遭遇世所罕见的大旱,豫北还是重灾区。河南省志上明文记载,河南人饿死300多万,达到十分之一。晚上,在漆黑的长垣县城,郭震他们30多个人找个墙角避风的地方蹲下来,但几天谁也没吃过饱饭,没从家里带的一点干粮早进了肚子,谁也睡不着觉。两位披着崭新的黑棉袄的中年人走过来:“谁是头?逃荒的吧。”郭震站了起来,点点头。一位中年人以怜悯的口气说:“够苦的,今年逃荒的特别多。我们俩是新乡市的,招佣人,没有工钱,就管吃,只要女的,你们几位女的去不去。”郭震还没拉答话,几个女的都站了起来,一起嚷:“去,去,我们去。”一位嫂子还对郭震说:“饿坏了,再有几天就饿死了,让我们去吧, 也让你们男的省点心。”郭震含泪点了点头。侄女也要走,郭震拉住:“妮啊,你还小,跟叔叔一起吧。”侄女哭了:“叔叔,难啊,你都吃不饱,带着我更难了,让我讨个生路吧。”说完,双膝下跪,磕了个头。郭震也哭了:“去吧,记着给家报个信。”还叮嘱几个年龄大点的女的,照顾好侄女,回家报个信,能过了就回老家去。郭震不知道,两个中年人不是招佣人,而是把几个女的都卖给了市里的妓 院。多年后,郭震才知道,她们一个都没回去,具体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第五天擦黑,郭震他们站到了郑州城下,个个精疲力尽,蓬头垢面,心想进城总会好一点。但城门洞口挤了好多难民。一位国 民党大兵挎着三.八大盖,站在城墙上高喊:“别挤了,城里人满了,都回去吧,上面要求不能再放人进来。”城门洞下,一片噪杂声,还夹着“妈的、妈那个X”的叫骂声。人群慢慢地散去,郭震他们实在太累了,落在了人群的最后面,看着人快走 光了,正准备往回走,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人,也没穿军装,从城门洞跑出来,拦住郭震他们喊:“别走,城里军队要民夫,不给钱,就管吃,你们去吗?”还是一口的山东口音。郭震他们心中一喜:“真是天上掉馅饼。”二话不说,就跟络腮胡子进了城。
(三)
络腮胡子姓胡,山东聊城人,50多岁了,家离河南很近,也是去年带着妻子、女儿出来逃荒。没想到,妻子饿死在半道,到了郑州找到一个部队里的亲戚,介绍到部队-一个国 民党军队的团里当了民夫,女儿被安排在民夫做饭的灶间打下手。其实,灶间加上小莲就两个人,另一个是厨师,和老胡年纪差不多。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一天两顿饭,窝窝头加咸菜。偶尔炒一锅大白菜,或者大萝卜,就算改善生活了。住的是一个大仓库里的大通铺。只有队长老胡住“单间”——仓库过去的值班室,面积小的挪个身都困难。民夫队实际上服务两个团,接近50人,基本上都是逃荒出来的难民。但郭震他们很满足,至少不用再风餐露宿了。郭震是个有心人,梦里经常回老家,经常梦到那颗大柳树。军营就在附近,但部队不吃民夫们的饭,另有食堂,整天大白面馒头。特别是团长、参谋长几个当官的,还有小灶,经常弄两菜喝几杯。民夫们怨不敢言。曾有一个老民夫嘟囔:“吃的太差,跟狗差不多。”当兵的“训斥”:“不想干就滚,两条腿的板凳不好找,城里城外的难民有的是,一招就来。”这支部队是新调来的,也是新组建的民夫队,身材高大的老胡就当了队长。民夫队就是运送粮食、枪炮、弹药等。部队还没打仗,主要是防御,老胡他们主要是运粮食。最近又新调来一个团,民夫不够用,老胡根据长官指令,就又找民夫。郭震他们就是这样当起了民夫,20多人被分成了两队,一队在城南,一队在城北。郭震和老胡留在一个队。老胡是个爽快人,说话直来直去,民夫们都很听他的话,就是晚上爱喝两杯。也没有好酒,就是地方产的烧酒,偶尔趁团长喝剩的瓶酒开一次荤。都是女儿趁方便多炒个菜送来。女儿名叫胡小莲,黑黑的,很健康,特别是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黑,才16岁,见人就低头,也不多说话。郭震来了一个多月了,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一天晚上,郭震铺开纸,想给家里写封信。刚提起笔,老胡醉醺醺的走进了通铺,好像很惊奇:“你认字?”郭震回答:“啊,读过几年私塾。”老胡:“民夫队每天都要统计拉来的、送出去的粮食,都是我口头给团长说,没识字的呀。正好,这活你接了,就兼个文书吧。今儿莲儿多抄了个菜,喝多了。别写信了,我们经常换地方,这一年都换两回了。”说完,趔趄的走了出去。郭震也收了笔。老胡说的没错,几天后,鬼子来了,这个团就一枪不发出了城,到了不远的中牟乡下。按团长的话说,鬼子呆不长,我们很快就回去。郭震看到,乡下的树开始返青了,想起了老家那颗大柳树,也应该返青了,至少,老家又有树皮可以啃了。果然,几天后,听说鬼子跑了,有的说是参加太平洋战争去了。部队就进了城,这回扎住在了城西。老胡还是队长待遇——单间。不到半年,部队就出了两次城,驻扎地也换了两次。老胡说的没错。但第二次出城,跑了两个民夫,还背走两袋面粉。团长很恼火:“妈的,再有跑的,逮着吃花生米。”又过了几个月,郭震和同村的几个人唠嗑,一位说:“不知家里怎么样了?”另一位“嗨”了一声:“出来时妻子肚子都大了,也不知生了没有,男孩女孩?”有位胆大的出主意:“找机会跑吧,也背袋面,估计老家早没多少吃的。”几天后,郭震不见了两位同乡,但很不走运,据说,没跑出城就被开枪打死了。老胡找到郭震,叮嘱:“告诉你的同乡,别跑了,回去也没吃的,在这儿好歹能吃饱。回去还不得再跑出来。”“不跑了,不跑了。”郭震战战兢兢的话也代表了所有民夫的心声。但一次搬运粮食,走在大街上,郭震看到了粥棚,好多难民挤着等喝粥,旁边的大喇叭还在喊:“政府救灾了,拿省刘主 席的像章就能免费喝粥。”郭震第一次知道,当时的国民政府的河南省主 席叫刘歭,心理也宽慰了一些:“老家也该救灾了。”郭震不知道,老家的大柳树下也开了粥场,但也能供个半饱,面粉有,但不发,要求打借条,明年加倍还。全村没几家借。当文书以来,老胡和郭震混熟了。老胡喝酒也经常叫上郭震,有时给团长“汇报”还能混口白面馒头,有较重的活也不叫郭震干,还叫小莲认郭震“哥哥”。但郭震和小莲从没有“哥哥”、“妹妹”的叫过,但从心底里更熟了。秋天到了,日军的颓势进一步明显,也许是回光返照,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线战役,发动了所谓的“一号战役”,气汹汹的奔向了郑州。部队国 民党的部队也根据指示,不主动跑了,真刀真枪的和鬼子干了起来。鬼子的飞机、坦克等都用上了,部队伤亡惨重,民夫队也挨了炸,郭震的三个同乡横尸街头。郭震哭了:“回去怎么说呢?还有小侄女她们,老家的人早晚得知道。”他想到了大柳树下父亲的话更伤心了。老胡也被炸到了,血流不止。强撑着和部队退到城外,已经奄奄一息了。临死前,拉住哭着喊“爹”的小莲的手,艰难地放到郭震的手中:“小老弟,交——交给你了。”几天后,回城了,郭震文书又兼了队长,也住进了“单间”。1945年9月,日本投降了。郭震和小莲等一起跑上街头,和民众、官兵等蹦啊、跳啊。晚上,团长高兴,叫民夫们也到官兵的食堂饱餐一顿。还开了几瓶烧酒。民夫们也不用酒杯,端起碗倒满就喝,还吆三喝四的兴起酒令。几个民夫围着郭震和小莲嚷嚷:“结婚吧,结婚吧,也图个喜庆。”就把郭震和小莲推进了队长的单间——
(四)
抗战胜利,郭震他们原以为可以回家团圆了,没想到,没过几个月的安稳日子,却一下随部队到了信阳的明港。国 民党的部队总指挥就是河南省主 席刘歭,几十万大军基本包围了位于鄂豫交界处的共 产 党的中原解放区。郭震和20多个同乡也分开了,编入了不同的民夫队。郭震还是队长,但第一次踏上了山区的土地,明白距离老家更远了。老家一马平川的平原,没有山。这里种稻子,老家只种小麦。山坡上绿草茵茵,但很少见太高的树木。郭震不禁多次有想起了老家的大柳树。虽然双方还没动手打,但郭震他们民夫队却忙了起来,储存面粉,搬运枪炮、弹药等,积极准备着备战。当时的报纸广播都说国共在和谈,郭震心理明白:“和谈个屌,还不是准备要打吗?”小莲没有来,因为出发前早产,死了。和小莲过的几个月是郭震有生以来最舒心的。结婚时,两人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郭震不好意思,说:“等回了老家再补办一次。”小莲笑笑:“兵荒马乱的,补办啥,有你个人比啥都好。找时间去给爹磕个头吧。”第二天,跪在老胡的坟前,郭震心中发誓:“一定对小莲好。”几个月后,小莲的肚子就大了起来。为了顺利生产,郭震时常挽着媳妇散步。那位当厨师的民夫还保证:“你媳妇肚子尖,肯定是男孩。”郭震俩口子更高兴了,夜里经常想着回老家父母一定很高兴。小莲多次问:“你老家什么样?好找吗?”郭震就会说起那颗大柳树。一个晚上在街上闲逛,忽然来了一队国 民党兵,押着两个据说是共 产 党,要到郊外枪决。两个共 产 党都很年轻,看样子和郭震年纪差不多。两个还被一条粗绳栓在一起,身上一条一条的血痕,明显受过刑。他们毫无惧色,不时高喊:“共 产 党万岁,打倒国 民党”等口号。这是郭震第一次见到共 产 党员,对他们的宗旨、信仰等更是一无所知,但对两人的大义凛然敬佩不已。“别喊,别喊”,几个国民兵用枪托猛砸两名党员,但他们仍然高喊不止,一位还突然演讲起来:“同胞们,国共还在和谈,他们就动手了。蒋该死就是王八蛋——”郭震明白,他骂的“蒋该死”就是蒋 介石。路边的群众还有喊好的。国 民党兵的小头目急了,跑到两名共 产 党员面前,举起手枪,“砰砰”两声,就把两名共 产 党员击倒了,血和脑浆喷洒了一地。路边许多人低下了头,小莲吓得“妈呀”一声倒在郭震怀里。也许是受了惊吓,回去后,小莲流红不止,躺在床上疼的死去活来,嗓子都喊哑了,全身湿透。郭震跑到外面请大夫,大夫没10个铜板不来。郭震当民夫就没发过饷,哪有那么多钱啊。转身找到团长,恳求派部队的军医看看。团长打麻 将正输的一塌糊涂,屁股都没离坐位,不耐烦的挥挥手:“好好,等着吧。”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军医才慢吞吞的过来,小莲已经不喊了,奄奄一息。军医拨拨小莲的眼皮:“死了,准备后事吧。”还解释早产致死的几率很高。 郭震哭的死去活来,把小莲草草收敛,埋在了老胡的坟傍边。回来的路上,郭震想着自己的种种不幸,恶狠狠地自言自语:“还是那个共 产 党员说的对,蒋该死就该死。”几天后,一声令下,郭震和民夫队就被拉倒了明港。这是军事重镇,国 民党集中了几十万大军,郭震他们也被重新编组,郭震还是队长,但身边的同村老乡就剩了两个了。几个老乡分别时,都相互叮嘱:“谁先回家,给家里捎个信,报个平安。”但他们都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什么时候回去。
(五)
1946年6月,国共内战,后来也叫解放战争正式爆发。郭震他们跟随的国 民党部队率先在中原解放区打响。郭震听到长官动员时讲过的一句话:得中原者得天下。民夫队更苦了,经常在崇山峻岭中穿梭,就是稻田,也是崎岖小路,卡车等机械工具也用不上,全靠民夫们背着托运,一天下来,民夫们个个汗流浃背。郭震问过这是什么山,一位民夫告诉他:大别山。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国 民党宣称“大捷”,郭震看过报纸,全国上下都这样喊。其实完全不是这样,中原解放军声东击西,大部队成功越过陇海铁路突围。后来,郭震明白,这叫运动战,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前线的国 民党部队也明白没有“围剿”住解放军。在一个山坡下的小村,郭震跟随的部队抓了几名群众,就关在民夫们的驻地,要他们交代共 军的去向,几个人宁死不说,敌人严刑拷打也无济于事。晚上,郭震走过临时设的“牢房”,一位浑身血淋淋的中年人看他没穿军服,就颤抖着喊:“水,老弟,拿点水。”郭震顿生怜悯之心,到灶间端了一瓢凉水过来。中年人接过来,一饮而尽,漏出的滴到伤口上。郭震好心的劝:“老哥,何苦受罪呢,有啥说啥呗。”中年人喝完水,有点力气了,决绝地回答:“你是民夫吧。死也不能说,共 产 党为穷人好,分田分地,是咱们的救星。”当天晚上,中年人和其他几个人就被枪毙了。但这是郭震第二次听到“共 产 党”这个词,大大感到意外,共 产 党真有这么好,值得老百姓拼命掩护他们,又那么不怕死,心中第一次起了崇敬之意。在山里,郭震的同村老乡又死了一个。这个老乡是被参与“围剿”的国 民党兵打死的。国 民党兵是从各地调来的,互相不认识,对占领的村村寨寨烧杀抢掠,到处鸡飞狗跳。一次,这位老乡背粮中途到一户农家喝水,正好遇上两个个国 民党兵大庭广众之下撕扯人家姑娘的衣服,要侮辱人家。姑娘声嘶力竭的喊叫,怎奈两个大兵一起上手。老乡本不想管,但穷人帮穷人的朴素念头闪现,一把拽起了一个刚脱了裤子的士兵,姑娘乘机跑掉。另一个士兵忙不迭地举枪就刺,刺刀不偏不倚,正扎进了老乡的胸口。郭震他们赶到时,两个士兵已经溜得无影无踪。老乡临终前,还让郭震把他扶向北方老家的方向,喃喃地说“再也-再也看不到大柳树了。”郭震心头一阵无名火起:“这些兵痞子,咋不都让共 产 党的部队打死呢。”“围剿”战斗结束后,郭震他们随部队休整了一段时间,扎住在经扶县县城。解放后,改名为新县,据说,出了近百个将军。这里曾经是鄂豫皖革 命根据地的首府,群众的革 命热情高涨,所以,长官多次警告他们“别一个人或者晚上外出,当心脑袋没了。”郭震的民夫队伤亡了一些人,又增加了不少当地农民,口音开始都听不懂,后来熟悉了,郭震了解他们也是缺吃少穿,逃荒出来的。一位中年人还激愤地说:“逑,有吃的,谁干这个。”1948年到了。郭震跟随的部队被消灭了,“一锅端”。民夫队也四散逃奔,郭震和余下的几个民夫,就剩了一个同村的老乡成了俘虏。俘虏他们的正是共 产 党的部队。后来,郭震在给老家的小学生开展红色教育时才清楚,刘 伯承、邓 小平率领的解放军强渡黄河,千里跃进大别山,像一把钢刀插进了国统区,拉开解放战争大反攻的序幕。南下途中,一举解放了经扶县城。郭震第一次深深感到,共 产 党的部队就是不一样。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叫老黄的军官。老黄脸上战斗中被砍了一刀,看着面目狰狞,说话却一团和气:“你们干什么的。愿意回家发路费,不愿意回去,跟我们干也行。”郭震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同村的老乡愿意回去。郭震想,出来时30多人,我回去咋交代呀,家里指不定还没吃的,还得出来逃荒。心一横,就说了当民夫的经过,说是豫北人,离家挺远的,逃荒出来的,能跟你们干更好。老黄眼睛一亮:“我也是豫北人,你们听口音像不像。好了,别走了,老家不知被国 民党祸害成啥样了。我们也需要民夫。”说着,一指郭震:“你还是队长,就在当地重找一批人吧。这里群众基础好,都愿意跟共 产 党干。”
(六)
老黄就是郭震逃荒经过的铁炉村人,也是逃荒出来的,不过,1942年就舍妻离子出来了,也是往南走,正好遇到八路军的抗 日队伍,参了军,打仗勇敢,到抗战胜利,已经是团长了,入党也一年多了。人很好,经常和战士们开玩笑,对郭震这个豫北同县老乡更是关心得无微不至,两人论过多次,老黄距离郭震的老家不到20里。老黄兴奋地说:“我去过你们村,有颗客大柳树。”郭震和老黄都牢牢地记住了对方的村名,约定了回老家要互相走动走动。老黄什么都好,就是不认识几个字,经常说:“穷的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读私塾。”八路军的部队认字的很少。八路军生活更苦,装备更差,旅一级部队才有电台,许多命令都是通讯兵口头传达,所以也不耽误老黄指挥战斗。但老黄还是热衷扫盲,这不,知道郭震认字,像捡了个宝贝,羡慕的不得了,让郭震办了扫盲班,教战士认字,自己也积极的跟着学。扫盲班时断时续,因为国民兵经常围追堵截,老黄他们运动的时候多,歇的机会很少。如老黄所言,老百姓真的拥护共 产 党,没怎么动员,郭震就组成了30多人的民夫队,更辛苦了,整天在大山里转悠,穿山越岭,跑的磕膝盖都肿了。吃的还是窝窝头,甚至有时几天连窝窝头都吃不到,大不如在国 民党那里,但心情很舒畅,因为老黄和全体战士跟他们吃的一样。战士们也很和蔼,和郭震他们如亲兄弟一样。一次,一个民夫爬山摔伤了,几个战士二话不说,轮流背着跑了大半天。部队和群众的关系也很融洽。过去,国 民党兵到哪里,老百姓都躲着,经常坚壁清野。但共 产 党的部队,老百姓都热情欢迎。一次停在一个小山村,战士们,包括民夫们就在外面睡了一夜,没一个人麻烦村民。不过郭震他们都习惯了,因为经常在野外过夜。在不少村里,十五六岁的孩子都主动跟着部队参军,郭震的民夫队就有几个这样的孩子。在安徽一个叫金寨的小村子,部队好不容易休整了一段时间。在老黄的催促下,郭震就竖起拼凑的小木板,蘸着黑色灰烬教大家“人、手、口、足”等简单的汉字。一天中午,快要吃午饭的时候,一位个子矮矮的首 长骑马和一名卫兵过来,看到郭震的扫盲班,就饶有兴趣的走过来观看,老黄马上站起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首 长好。”首 长挥手叫过来郭震,一口四川口音:“小同志,啥子地方人呐。教战士认字,好啊。”郭震慌不迭的如实回答。首 长笑笑:“别紧张,我们大家都一样。”中午,首 长和大家一起啃起了窝窝头,还津津有味的说:“有吃的就不错了,长征时经常连这都吃不到。”卫兵介绍,首 长们平时和大家吃的一样。多年后,首 长作为党的第二代领导核心,领导了改 革开放,一次郭震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兴奋地说:“他和我们一起吃过窝窝头,就是比过去胖了。”郭震有了回家的机会。1948年冬天,淮海战役打响,郭震跟随部队到了商丘一带,离家近了。郭震心理琢磨,等战役一结束就回家,向老黄吐露了想法。老黄也很高兴:“出来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回家看看了,老婆、孩子都不知怎么样了。”仗越打越大,参加支前的民工源源不断的从河北、山东、河南等地过来。老黄和郭震听一伙豫北的民工说,老家已经解放了,分地了。郭震更兴奋了,几天睡不着,老梦见那颗大柳树。民工来的多,但真正上前线的少,郭震他们倒是经常在前线穿梭。在残酷的碾庄战斗中,郭震他们负责运送弹药,那大炮,打了几天几夜,地动山摇,耳朵都快震聋了。国 民党兵死的多,共 产 党的也不少,有的民夫在战斗中也遇难了。双方都杀红了眼,在老黄的命令下,郭震他们还临时负责起了运送伤员的任务,郭震连续背下了8个伤员,浑身是血,几次差点就倒下了。一颗炮弹飞来,郭震机敏的把老黄推动一边。老黄回头一看,刚才待的地方被炸成一个大坑。老黄感激地看了郭震一眼。战斗结束,郭震荣立了三等功。戴上大红花的时候,郭震心里美滋滋的:“这回,回家更光荣了。”他好像看到大柳树也朝他点头微笑。整个战役结束了,部队还要往南集中,说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郭震找老黄请假回家,老黄劝他:“别急着回去了,全国很快就解放了,等那时再回去,你就不用在回来了。我都决定先不回去了,你也别走了。这段时间表现很好,组织上还准备发展你做候补党员呢。”郭震听着也有道理,就跟随部队继续南下了。郭震很快成了候补党员,是民夫队的唯一一人,跟着老黄参加了几次党小组的活动。在学习活动中,又发挥了识字的特长,领读了几次文件,借此也知道了马克思、恩格斯等,耳边最响亮的是“毛主 席”三个字。在浩瀚的长江岸边,郭震眼前一亮:“比老家的卫河宽多了”。部队分给郭震他们的任务是学游泳和划船。游泳不用学,郭震小时候在卫河就会了,主要是学划船。费了很大气力,学的也不很熟练,但能凑合着划动了。1949年4月,在渡江战役中,郭震和当地一个老船夫共划一条船,老船夫在前面,郭震在后面,载着30多名战士冲在前面。国 民党兵起初还真打了一会儿,江面上火光冲天,子弹“嗖嗖”的从耳边飞过。快到对岸时,老船夫不幸中弹身亡,战士也有几个倒在了船上。郭震什么都不顾了,冲到船的前头,一把撕掉上衣,光着膀子,奋力的摇橹。当船终于划不动时,也被炮弹炸反了。郭震和剩余的20多名战士“扑通、扑通”跳下水,游了过去。战士们扣动着冲锋枪,咆哮地冲过去——
(七)
在繁华的南京城里,郭震和战士们一起,蹦啊跳啊,那个兴奋!郭震亲眼看着总统府上悬挂的青天白日旗被扯下,第一次走进了过去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因为渡江时的勇敢,郭震又一次立了三等功,“获准”和立功的战士一起涌进了总统府。那里的奇花异草、厅堂楼阁等都让郭震他们目不暇接。郭震惊叹:“天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踩在绵软的地毯上,竟不知如何迈步。郭震和战士们只听说过地毯,没有见过。一个战士嚷到:“这是啥家伙呀,这么软,适合睡觉。”于是,战士们用刺刀割成一块一块的,郭震也分了一块,躺着美美睡了一夜。第二天却受到批评:必须爱护总统府的一草一木,不得随意破坏!特别批评了分割地毯的行为。并要大家不要懈怠,南方大部分地方还没解放,命令好好休整,准备南下。休整不到一个月时间,老黄找到郭震:“四野的南下先遣兵团就要先渡江南下,我奉命带部队要去协助,民夫一天也离不了,你带一些人跟我去吧。”部分民夫不愿再跑,老黄爽快地说:“让他们留下吧。到当地再找,又不是兵,不能强迫。”半个月后,郭震跟随老黄到了安徽芜湖,和四野的先遣兵团合兵一处。路上,郭震听老黄说,四野的司令叫林 彪,打仗可神了,20多岁就是军团长。但多年后,郭震为小学生进行革 命教育时,上面就根本不让提此人,跟随的四野都用人民解放军代替。郭震还是划船,但江面很平静,没有敌人阻拦,在一个暖暖的上午,轻松地划过去了。郭震又找了当地一些农民,民夫队还是30多人,但北方口音的除了郭震,几乎没有了。郭震感到有些陌生,特别是感到梦中的大柳树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南下没有大仗打了,郭震追随部队主要是跑,稻田特别多,雨水多,动不动就下一阵雨,路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地。1949年10月1日到了,战士们都很欣喜,新中国成立了!就在这一天,郭震和几名战士光荣入党。在一个低矮的稻草屋里,面对破旧的党旗,郭震他们握紧右手,庄严宣誓:——永不叛党!一股深深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涌上心头。郭震光荣地成为民夫中第一个党员,仍和老黄一个党小组。当然,入党介绍人就是老黄。但不久,老黄就永远离开了。在一次夜行军中,遭遇了当地的民团土匪武装。当然,民团不堪一击,解放军很快胜利了,打扫战场时,因为夜里,民团土匪有借机藏起来的,一个土匪看到煤油灯照着的老黄挎着盒子枪,像个长官,就瞄准开了一枪。土匪被乱枪击毙,老黄也倒下了。天快亮时,老黄倒在郭震怀里,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郭震哭的好伤心啊,就像父亲要死似的。老黄断断续续的说:“老弟,别,别哭了。我家的地址,你,你已经知道了,以后得闲了给我,我媳妇去个信。你,你嫂子叫张素英。”哇!郭震仰天嘶叫一声。1950年3月,部队要解放海南岛了,郭震仍是负责划船,没想到琼州海峡比长江宽多了,郭震他们还没有掌握熟练的海浪潮汐知识,更没有经验,本来是直奔海口划的,没想到上岸时,偏西了20多公里,到了澄迈县城。郭震他们跟着部队一直往东跑,等到了海口,战役已经结束了。后来,听说国 民党兵毫无士气,稍一抵抗就溜了。部队没做长时间停留,一鼓作气朝南继续追下去。不久,郭震跟随部队就到了天涯海角。郭震站在那块海边的巨石上,第一次眺望着蓝色的大海,破涛汹涌,一望无际,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了那颗大柳树。
(八)
博罗县是广东省惠州市下属的靠海边的县,紧挨深圳(当时叫宝安)。郭震听从组织安全,解放后到这里的县政府当了文书,就是今天的秘书科科长。刚到政府,郭震就被抽调到扫盲班任教。那时认字的人太少了。郭震的家乡话接近普通话,当地人基本都能听懂。郭震时间一久,粤语也差不多会说了,和学员交流没有问题。安定下来后,郭震做了两件事。一是又结婚了。奔30去了,郭震对婚姻问题不能不考虑。对象是扫盲班的一个女学员,20多岁了,父母解放前亡故,只剩一个哥哥。所以,姑娘就和哥嫂一起生活。经过组织介绍,两人都没意见,就搬到一起住了。就是接触太少,还没有来得及产生感情。介绍人是个50多岁的女干部,说到感情,颇不以为然:“啥感情,住在一起就有了,慢慢培养呗。我和孩子他爹结婚前就见过一面,现在不挺好的。常在一起腻腻歪歪的没几个有好下场。”姑娘也姓张,小名叫小怜,名字容易让郭震想起小莲。她和哥哥都在县郊区农村务农。结婚后,县里新开办的纱厂招工,小怜进城当了工人。哥哥叫张学文,对妹妹能找个干部还能当工人很羡慕。一次喝了二两散酒,对郭震请求:“弟,给老哥也调进来呗,农村太累了。”但郭震的原则性和解放初的大多数干部一样,都很强,坚决的拒绝了:“你妹妹的事我都没说话,按正式手续招的工。你的事,我咋能开后门。”二是和老家联系上了。郭震分别给老家的哥哥和老黄的妻子张素英写了信,问家里的情况,特别还问哥哥那颗大柳树。原来心中忐忑,担心家里根本收不到信。郭震没有想到,半个多月后,杨柳村沸腾了:“郭震还活着!”哥哥喜极而泣,走出家门,在大柳树下,找个识字的,一字一句的口述回信。半个多月后,郭震收到这样一封信:弟弟,你还活着,哥太高兴了。你们一起出去的就回来一个人,闺女至今也没个音信。咱家乡48年就解放了,分了地,现在生活都没有问题。就是咱爹咱娘解放前就老(方言,死的意思)了。爹老前还说,知道这样,就不该让震出去。弟弟,有空回来看看吧,爹娘老前把一个小院子还留着呢,明说就是留给你的。郭震把信看了几遍,泪水不自觉的流湿了脸庞。赶紧又回了信,说很想家,抽空一定回去。几次在梦里,又见到那颗大柳树。过了几天,郭震又接到一个叫黄鸣的小伙子的来信,说是老黄的儿子,信上说,母亲和奶奶解放前吃观音土撑死了,家里就剩他和爷爷一块生活。郭震也回了信,说明了老黄的情况,并说有机会回老家也去看你和爷爷。说是要回去,可工作忙啊。除扫盲外,土改了,“三反五反”了,“公私合营”了等等,当时县政府就不到20名干部,工作连轴转,根本就停不下来。1960年到了,到处灾荒,吃饭成了大问题。小怜的哥哥张学文一家三口也赶过来“合伙”。中秋节,哥哥和嫂子从老家来了,兄弟俩两个晚上没睡觉,躺在炕上抵着头说个没完。郭震也知道老家困难,拿出几十斤粮票塞给哥哥。哥哥忙推:“弟弟,你也有了孩子了,也困难啊。还有弟妹的哥哥一家三口呢。”临走,哥哥把粮票又塞给了小怜。穷了就跑,那几年,逃港的人越来越多,郭震他们拿起枪,堵截了几次。郭震有点好笑,打仗时当民夫,没拿过枪,现在倒端起枪了。1962年的一天深夜,郭震按住了一个逃港者,一看大惊,原来是张学文。喝道:“快回去。我说几天不见你了。”张学文趴在地上,磕头祷告:“妹夫,放哥一条生路吧,饿的很呐,老挤兑你也不是办法呀。老婆和孩子托你照顾了。我走前留家一封信,你回去看吧。”郭震一愣神,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张学文一扭身,消失在茫茫夜幕中。再见这位大舅哥,已是80年代初,郭震已经下乡当乡长几年了,改 革开放,要招商引资,深圳已经成了改 革的标杆。在深圳的一个招商会上,一位西装革履,戴着太阳镜的人朝他招手:“妹夫。”郭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站着。那人摘掉太阳镜:“我是学文呐。妹夫,昨天我都在来宾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了,一直找你呀。”二人找个茶座坐下,叙谈起来。原来,张学文到香港后,吃了几年苦,卖过水果、蔬菜等,后来跟一位经营五金电料的店主打杂,因为勤快,颇得店主喜欢。店主没儿没女,就让他继承了财产,经过10多年发展,张学文从卖五金电料发展到开厂制造。正赶上香港的房地产发展狂潮,迅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内地改 革开放了,这次是首次参加招商,寻找新的发展际遇来了。郭震也介绍了家里的情况:“现在好多了,国家发展很快。你老婆等你几年,就嫁人去了,这你得理解。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呀。孩子留下了,我和你妹妹还帮你带着,上高中了。”张学文很高兴:“妹夫,我正犯愁呢。我在香港又结婚了,正不知道如何处理和老婆的关系呢。这也是我近几年没和家联系的原因之一。孩子转到香港上学吧。你和妹妹还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助。”郭震喝了一口茶,笑笑:“不用,我快退休了,和小怜都商量好了,回我的老家去。孩子大学毕业留在广州工作,都结婚了,也挺好的。”1984年,郭震退休了。
(九)
1984年春暖花开的一天,大柳树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郭震带着小怜和儿子、媳妇回家了,哥哥专门请来了锣鼓队欢迎。村里的老人都迎过去,抢着和郭震说话。年轻人基本没见过郭震,都远远的站着。特别是小孩,郭震的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更是不管不顾,各玩各的。那个回来的老乡扑倒郭震怀里,激动地哭了:“40年前走的,30多个人,今天就剩咱俩了。”哥哥领着郭震来到父母坟前,郭震跪下了:“爹、娘,儿回来了。”磕了四个响头,又接过哥哥带来的铁锨,封了土,铲了草。小怜和儿子、媳妇也跟着行了礼。小怜也磕了头,儿子、媳妇只鞠了躬。父母留下的小院,哥哥已经整理一新,房间的铺盖也都新的。郭震和小怜一家住下了,儿子和媳妇住了两天就走了。郭震和哥哥说起侄女,唏嘘不已。从此,郭震去的更多的地方还是门口的大柳树,经常搬个小木凳,围着柳树坐下,和老人聊天,主要是叙旧。有时也和哥哥下地里看看,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郭震也去了老黄的村子,见到了黄鸣和爷爷。令郭震高兴的是,黄鸣长得很像老黄,说话、办事都透着一股机灵劲。不久,郭震有了新使命。不知这么的,乡里了解了他的情况,正赶上要在小学和初中开展革 命教育,让郭震当了校外的辅导员,负责给学生讲革 命故事。这不难,都是郭震亲身经历的,但乡里要他先写出讲演稿。郭震当文书多年,也不难,但讲稿被修改的一塌糊涂。比如,逃荒可以说,但国民政府救灾,尤其拿着原省长刘歭的牌子就能免费喝粥不能说的详细,只能一笔带过,要不,就无形中为国 民党添了彩;讲稿中涉及的部队番号郭震也记不清,毕竟只是民夫,又过去这么多年了。特别是随四野南下,不能说的太细,尤其不能提林 彪。毕竟,当时,对历史的认识还存在不小的片面性,“林秃子”还是林 彪的代名词。郭震拿着修改过的稿子,开始觉得有点别扭,讲了几次就背熟了。年底,郭震作为优秀的课外辅导员,带着红领巾,参加了全县的表彰大会。晚上,在县招待所,为体现领导重视,县长特地参加了宴会。宴会前,县长紧紧握住郭震的手:“老哥,我刚从深圳参加一个招商会回来,有个港商叫张学文,很有实力,交谈中,说是你的妹夫。现在招商任务很重啊,老哥利用这个关系,再为家乡做的贡献吧。”会后不久,县里为郭震办好了赴港手续,定好了机票。郭震飞到香港,张学文喜不自胜,热情招待,爽快的答应春节后借到郭震的家乡考察,尽量投资。春节过后不久,张学文就到了杨柳村考察。县长、招商局长热情作陪,详细介绍了当地的情况,并特别指出,以种植粮食,特别是小麦为主,今天也是“全国小麦生产第一县。”张学文高兴了,一出口就要投资两千万办一个南方口味的大型面包厂,专供港澳,选址就在郭震的家乡附近。但叫个什么名字好呢?郭震灵机一动:“大柳树。”张学文乐了:“好,响亮,还有乡土气息。”县长更是高兴,立即召集招商、土地等部门负责人开会,讲的明明白白:“这是我县首个这么大型的投资项目,在全市也是最大的,你们都听好了,那个部门不用心办理、办事,吃拿卡要,负责人立马免职。”郭震还推荐了黄鸣参加了筹办。小伙子机智果断,能说会道,迅速赢得了张学文和大家的信任。郭震更高兴:“总算为老黄做了点什么。”三年下来,大柳树面包厂高歌猛进,成为全市的招商引资明星企业,省长、市长等都来参观过。黄鸣后来当了总经理,还买下一大块农田,专门种植蔬菜,不施农药,成为供港蔬菜基地。隔天就有专车送菜到新郑机场,包机送到香港。黄鸣对郭震很尊重,明着叫“叔”,实际上就当做父亲,许多时候就住在杨柳村。就有一点,黄鸣太“花”,省城、市里处处找“小姐”。郭震看不惯,多次催促黄鸣结婚。黄鸣一脸的不在乎:“叔,结婚干啥,不到四十不考虑。”郭震反映给张学文。张学文哈哈一笑:“妹夫,管那干啥,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对我来说,企业发展比什么都强。”
(十)
1988年秋,在一次例行体检中,郭震被发现了肺癌,已经倒了晚期。在省城的医院里,儿子、媳妇,张学文一家,还有黄鸣都到了。儿子劝他到广州大医院治疗。张学文、黄鸣都说到北京、上海、香港都可以。郭震阻止了大家:“这病,到哪里也治不好,算了,就在老家吧,哪也不去了。”半年后,郭震父母坟前又起了一座新坟,一个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人永远留在故乡的热土上。出殡那天,风很大,阴雨霏霏,大柳树左右摇摆,发出“沙沙”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