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见章可贞在前,陆无樊不由怔住。
原来昨夜他离家之时章可贞便已察觉,心伤其又不告而别。她不知陆无樊是因身处故居触景伤情,还是自己惹他伤怀,终未留他。可想到他心境颓败,身伤难医,一时放心不下,遂匆匆收拾行囊,悄悄跟在其后。
而陆无樊失了功夫,又沉溺酒中,自然发现不了。方才乱起,章可贞本不想现身,可见他竟真要断人肢体,终是忍不住上前将他拦下。
陆无樊虽挨了一巴掌,可章可贞心中更是又怨又怜,纤手不住颤抖,含泪道:“你作践自己,还要滥伤无辜,这般……岂能叫叔叔婶婶含笑九泉?!”
她言如棒喝,叫陆无樊狂性顿灭,酒意尽消!不由心中惊悔道:“我……我如此行事,当真混蛋至极!怎对得起师父师娘教诲!”一时冷汗涔涔,向章可贞道:“劳你为几位治伤。”
章可贞见他并未一意孤行,心得安慰,俯身为四人止血。
四人受伤不重,章可贞用药又奇,经她包扎后便能起身。四人臂膀得保,忙要相扶而去,却听陆无樊喝道:“且慢!”
四人一惊,不知陆无樊意欲何为,回身却见他左手拾起四根筷子,在掌中黑剑上一抹,筷子断口立成尖锐之状,跟着回手便将四根筷子扎在自己右肩上。章可贞急道:“无樊哥哥,你做什么?!”抢上前来欲拔下他肩头断筷。
陆无樊却伸手拦下她,又提起一坛酒倒在自己肩头,血酒沿右臂淌下,浸满黑剑。他倒转黑剑,捏着剑尖,将剑柄伸向几人,冷冷道:“伤了四位,不望原宥,以此报还。四位若还不满意,上前赐剑便是!”
四人瞧得目瞪口呆,然方才被他轻而易举制住,眼下哪里敢动。想着自己伤口沾酒,疼得死去活来,而陆无樊却是面不改色,更觉骇人。心中虽想斩了他泄愤,可终是不敢,拉着脸掉头而去。
“且慢!”又听一声呼喝,四人停步当下,不知陆无樊还要闹什么,心中暗骂:“这小子怎没完了!”却听陆无樊道:“四位若还去太白山,便请替我给周商鸣、赵缶带个话,告诉他们‘有朝一日,我定取他们项上人头!’”
四人也没答应,匆匆而去。章可贞这才上前为他拔下断筷,止血裹伤。
章可贞在他身前咫尺,一股幽兰香气,冲淡了他身上几分血腥,陆无樊不由轻声道:“今日多谢你了。”章可贞一怔,仰头望着他道:“可打疼你了吧?”陆无樊只是摇头。
待赔过店家银钱,二人缓行于秦淮之畔,不觉到了桃叶渡。相传王献之常亲迎爱妾“桃叶”于此,因而此渡口颇具浪漫色彩。可既有相迎,必先有离别。章可贞望之幽幽道:“无樊哥哥,日后你要去哪里?”陆无樊沉默片刻,昂首北望道:“我要去辽国南京!”“去哪做什么?”章可贞不觉问,可随即想到:“是了,萧姑娘在哪里呀。”
他如去找萧冰婵,章可贞自不好再相随,正要与之分别,却听陆无樊道:“那里有人会一路吸人内力的邪门功夫,我时日无多,只有想法把那门功夫学到手,才能为师父师娘报仇!”章可贞听他要报仇,不由细问,陆无樊便一一道出。
他本觉复仇无望,可今日听江湖中人竟将师傅当成恶人,如何能忍!贤人埋骨,恶贼扬名,令他报仇之心重燃!想到周商鸣从耶律元盛处学得邪功,自己若也会这门功夫,内力不绝,用上“忘机剑法”“微明剑”,未必宰不了他!
可陆无樊命不久矣,想要手刃仇敌,也只此一法。幸耶律元盛也成废人,这才稍有可能。可到底用什么法子才能逼他就范,眼下陆无樊虽未想到,但不管用上什么卑鄙手段,他都已决心一试。
听明其意,章可贞沉思片刻,说道:“无樊哥哥,我求你件事成不成?”“何事?你说。”章可贞望着他道:“我想爷爷了,你送我去找他好不好?”
陆无樊听闻,不觉想:“她眼下功夫胜过我,又何需我护送?”可忽而明了,“是了,姚爷爷与冷先生几人在一起,她是想救我一命啊!”想到此处,不由心怀感激,可又想:“姚爷爷他们去了长白山,听说那山绵延千里,要想寻人谈何容易!”
他思来想去,终下决心:“罢了,我陪她走上一遭就是了,纵使不成那也是天意使然,等我死后才不会惹她遗憾伤心。待寻一两月,再去找耶律元盛也不迟!”而后对章可贞道:“也好,反正我也要北上,正可送你一段。”章可贞见他答应很是高兴,叫他在城中修养几日,二人便启程北上。
二人潜入辽境,改向东北,踏入东京道地界便到金国。此时辽国已失半壁江山,东京道五十四州尽归金所有。二人一路见城郭残败之景,百姓流离之状,慨叹而行。路遇伤病老弱,不论汉、奚、契丹、女真等,章可贞能救则救,陆无樊从旁搭手,如此赶路自然慢了不少,待进山林已过数月。
章可贞记得爷爷曾说需找几味药叫凌四海长服才能救他,便依着那些草药的生长习性大致寻去。可群山无尽,凭此线索,如何寻得到几人?!
二人徘徊山中,居熊虎之深穴,宿鹰鹘之危巢。章可贞识百草,平日采些野果野菜,陆无樊则捕渔打猎。随着天气渐凉,章可贞用陆无樊猎来兽皮缝制皮裘,二人虽衣食无忧,可终日奔波,实辛苦难言。
数月无功,陆无樊发病次数却越来越频繁,心知如此下去,只怕无暇报仇。而他更不忍叫章可贞为自己受苦,终开口下山。
章可贞也瞧出他境况不佳,坚持又寻半月,期望着钻过这片密林,或转过那处山坳便能遇上爷爷几人,可遍踏荒山终成空,无奈长叹,只得放弃,决定随他下山,助他完成最后心愿。
二人下山,去往辽南京,陆无樊不愿叫她随自己涉险,想着到了檀州便劝她回伏凌山去。
而这一日,二人策马到了辽阳府左近,忽远见数十人厮杀道中,乱作一团。二人不愿多事,欲绕行而过,可陆无樊瞥见这些人中不少身负武艺,瞧来不似两国交兵,亦或官兵剿匪,不由细看。
然他一看大惊,当中一身形奇特的矮胖子先入眼帘,他手挥钢杵,不正是当年捉过自己的萧刚速么!而与他并肩而战的则是那龚老头。
再看去,但见一个翩翩公子仗剑与一使拂尘之人斗在一处,这二人竟也是旧识,一个是凌如逸,一个是萧骞。
凌如逸、萧骞各使高招斗得不分上下,忽萧刚速打到一人,挥杵朝萧骞后脑砸去。萧骞避过,反脚将他踢了个筋斗。好在他受伤不重,翻身而起,挺棒的又上,一旁龚老头却朝他喊道:“先杀宋贼,再除叛逆!”“他妈的,萧骞,老子等会儿收拾你!”萧刚速边骂边与龚老头杀向一处。
喊杀声乱做一团,陆无樊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是见萧刚速出手对付萧骞大觉意外。但见龚老头、萧刚速打倒几个守卫,直取马上一人,那人见状立时拍马而逃。
二人急追,龚老头却被几人绊住,只剩萧刚速独自追赶。
马上那人正跑向陆无樊、章可贞,而萧刚速紧追不放,势要取他性命。待奔到近处才见马上是个五十来岁之人。
忽萧刚速将钢杵掷出,正打在那人坐骑后腿上,立时人仰马翻,摔在陆无樊身前两丈远。
萧刚速拾起钢杵,先扫了眼陆无樊二人,没见异举,知是过路的,便走到那人身前啐了一口“宋贼!”跟着狞笑道:“马政,你当逃的出爷手心去么?”
那叫马政的忍痛起身,望着他咬牙不语,陆无樊闻言却不由一怔。他不知这些人因何厮杀,本不愿理会,可此时听他要杀的竟是宋人,而“马政”这名字似又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
正在他不觉思索之时,但听萧刚速嘲笑道:“你倒有骨气啊,竟不求饶?也好!今儿爷爷便送你一程!”说着双手持杵,拧腰转背,将杵甩在背后,欲要将他头颅一击而碎。
然此时陆无樊也忽而想到:“马政?那不是马扩马大哥的父亲么?!”可由不得他问是不是同一人,眼见萧刚速要施辣手,急催马而上。
杵已挥出,陆无樊亦到跟前,胯下奔马不停,掌中黑剑由后向前抡圆了向上撩出,击在势大力沉的钢杵上。
黑剑挥出,声如鹰啸,未想钢杵应声而断,陆无樊也惊诧自己竟有如此之能,其实这下全借着萧刚速和奔马的劲道,他不过是仗了宝剑之威。若剑不利,以他现下功力,只怕长剑早被震飞脱手了。
而萧刚速使足了劲道,挥动百斤钢杵,不料一霎杵断击空,余势不绝,直将他带一个踉跄,只听“咔”一声响,竟把自己的老腰闪了。
萧刚速扶着腰,歪头瞪向陆无樊,口中骂道:“你敢跟爷爷……”可他话到一半,狠戾变为吃惊,这才猛然认出陆无樊来,如吞蚊蝇般张口说不话。
陆无樊知他认出了自己,笑道:“你好啊!”不料萧刚速却扶腰颤歪地跑去,高喊道:“扯呼!贼人有埋伏!太白派的贼子埋伏于此!”
陆无樊心觉好笑,却不知萧刚速早年曾被他打得肝胆俱裂,而今又见他一剑断了自己兵刃,如何不惧!而他猜想陆无樊出现此处绝非偶然,若有埋伏,定不会只他们两人,一时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