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凌寒露看到许书屏发来的三个字。对于这个指向不明的“他”,她手指比脑子快,本能地输入了“谁?”。但发送前她删了去。
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我过来。地址发我。”
约见地点她来过。一家综合体里的茶座。大半年前,也是和许书屏。
那天晚上,凌寒露第一次听许书屏展示才艺。她没能从“夜曲”里听出忧伤。但是不通音律的梁辰隔着门能听出来,就凭感觉。
许书屏拥抱了这份命中注定。当然一直以来她的方式克制内敛。“不逾矩”使她坦然。
“他去哪儿了?”凌寒露环视这间茶座的内饰,觉得有所变化,却不在显眼处。就像她此刻面前的许书屏那样。
“E市。他说朋友在那儿注册了一家公司,请他入股。他先过去实地考察一下。”
“携款离开的意思?”凌寒露下意识调整了坐姿,腰背挺了起来。
“寒露,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那笔钱,不会影响我现在的生活。那么多年束之高阁,就是在等待时机。显然它等到了梁辰。我愿意赌一把。”许书屏提及梁辰的名字,不自觉歪过头去,朝向光线幽暗的一边。但她两腮飞起的红晕,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了。它肆意漫到了耳根。
“你有没有被骗钱,我不知道。但是‘色’,是不是被劫去了?”
“……我先问你一句,你真觉得我这样的和梁辰那样年轻美好的男孩子发生些什么是我吃亏吗?说实话!”许书屏两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姿态有些散漫,像是特意配合眼下正在进行的议题似的。
“肉体感受是你个人的事,事后醒悟对家庭抱有歉疚和悔意甚至道德上的自我谴责,也只能由你一个人承担。书屏我希望你并没有。理性不代表守旧。能预知到未来的伤害却一意孤行,那不是你。或者说,不应该是现阶段的你。”
“寒露,我们不愧是好闺蜜,心有灵犀。当时我想到的也是这个。”
“他主动?”凌寒露挑了眉,这个她不常有的神色里裹进来一些难以言表的情绪。
“嗯,是的。那天他说要走,让我去帮他收拾行李。呵呵,其实他二十来岁的人了,还从小就出来住校、租房,哪里需要我去收拾。我有预感的,他这么说一定有预谋。我也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去了。”
“好奇?不舍得?”
“都有。呵,我到那儿,他在楼下等着。头发刚理的,看起来特别清爽。见到我,他远远地迎了上来。你知道吗?当时我觉得自己才二十岁,居然小跑着过去。进了屋,我发现箱子什么的都已经打包好了。单人床也整得特别干净。床头还摆了花。”
“玫瑰?”
“康乃馨。我问他知不知道这花什么寓意?他说知道。觉得看着它们能安心。”许书屏手指在膝盖上摩挲,胸口和喉头即将涌起波澜时,需要外化的小动作来纾解。
“缺什么爱什么。”
“我就问他,你自己都收拾好了,干嘛还要我来?家里俩孩子等着他们的妈回去陪呢……他说他也要。”
许书屏说梁辰要她坐在床沿,自己则跪在一边。头枕着她的膝盖。这个男孩儿给她讲了很多童年的乐事和糗事,每讲一段,不时地抬头望一眼,似乎在确认他那些记忆有人愿意分享。他抚摸许书屏的手,说一定要保护好它们,等他创业成功回来连本带息还钱的时候,还能听见许书屏给他弹琴。
“你怎么说?”
“我没说什么。他看看我,问,眼下他能替我做些什么?我刚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就安慰他别老想着还钱,反正我也不急用。他解释说,是身体上的那种,他虽然不算高手,但是会尽力的。”
“所以呢?”
“我站起身准备走,他用力把我按在床上。问我喜欢哪种姿势。我扇了他一巴掌,骂他知不知道这么做把自己当什么了?他说知道,就是想临走前给我些我需要的东西。他觉得我别的什么也不缺。”
“觉得你缺男人。”
“他说那次在门外听到夜曲,开门看见是个中年女人,就猜到了。”许书屏掌心覆盖在脸上,仰头笑,笑得身子一颤一颤。
“他听懂了中年女人的忧伤。那你们……”
“我们躺了会儿,说说话。他靠在我胸口上,说那里的气味好闻。我说没有喷香水啊,他说就喜欢。”
“乳房的味儿,母性气息……梁辰走多久了?”
“一周不到。本来没想约你出来特地说这件事,可是心里忍不住难过。他躺在我身边,皮肤上头发上,年轻荷尔蒙的气味简直是致死量的。唉,我和我的青春曾经离得这么近,但终究只是梦一场。”
“有反应吗?”凌寒露问这话时眼中掠过一丝微妙的怅然。
“嗯?”许书屏歪头眨眼。
“身体。你。”
“哦……有。”
“身体诚实,头脑冷静。假如不冷静,可能会更难过。书屏,没有那么糟。”凌寒露伸手过去拍拍许姐姐肩头。
“懂。生活需要的终究是粮食,不是药。药能致幻,但是磕多了丧命。唉,寒露,说说你吧!你那个小朋友最近怎么样?”
“来听过我几次课,好学上进。厨艺了得,磨练几年可以胜任主厨。感觉上又长高了,对了,男孩儿长到几岁来着?三十?他现在二十岁。这么长下去还得了?”凌寒露谈及小朋友,语速明显加快,内容也明显琐碎起来,似乎这样能冲淡她内心里已然将他视作“男人”的事实。
“心动吗?”许书屏偏不着道儿。
“心疼。小朋友额头眼角磕伤了。做了菜送去我那儿还藏着不让我看。后来我给他抹药膏,那会儿想到了你和梁辰。”
“寒露你跟我不一样。自由之身,一切皆有可能。”
“我懂你意思。”
“诶对了,你们认识多久了?”
“差不多一年了吧,这孩子就像是我看着长大的。而且我感觉得到,他不仅仅是努力,他是拼命在长大。”
“还不是为你?”
“我知道他在拼命让自己变得有价值。他说让我陪着。”
“那你就陪着。其实你也舍不得他离开你视线,对吗?”许书屏给凌寒露添完茶,搁下,将那只被茶壶温热了的手贴在心口上。
“……我有时候怀疑,那种心动,会不会只是浮桥效应。我们的第一次谋面是在去年六一节。当时在逛商场,被我前夫的姐姐撞见。她指着我鼻子羞辱我,一大圈人围观。顾盼就是在那个时候从天而降的。真的,就是从天而降。他把外套脱下来罩着我,然后拽着我跑。那时候我心跳一百二都不止……”
“寒露我觉得你这么分析来分析去,其实就是自欺欺人。你在回避。把自己绕晕了,再躲起来。越是冰雪聪明、冷静理智的女人,越会像你这样给自己处处设限吗?”许书屏扯扯针织衫领口,束缚感在空调和情绪共同作用下越发强烈。
“设限?”
“是啊,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是感觉不真实。首先,他出现得不真实。你能想像吗,就像天使降临一样,在每一个你意想不到的时刻,他就出现了。还有,他这么美好年轻却偏偏对我情有独钟,还是矢志不渝的那种,换做你,你信吗?”凌寒露两手摊开,把心里纠缠已久的那份无解,用肢体表达了出来。她渴望从阅历或许略深的许姐姐那里获得点拨,不论对方是不是也正深陷迷雾之中。
许书屏果然一改快问快答的交谈风格,在这个问题上显得尤为慎重。就在凌寒露准备放弃等待时,她极其诚恳地问了句:“那么,他这个人真不真实?”
“非常。以我肉眼凡胎判断,非常真实。”
“寒露啊,你说的那些事儿,听起来确实像我十来岁时候喜欢躲在被子里偷看的言情故事。也难怪你觉得不真实。但是,我们平凡人也有资格享受偶遇和巧合,不是吗?别把自己裹在条条框框里。自由之身,就得有自由之身的样子。”
“呵呵。”凌寒露笑得苦涩。她深知这份自由得来之沉重。
她面前的小茶桌上,玻璃壶里正温着水果茶。她与许书屏一人一只透明小杯,它们各自盛着同样古怪的蓝紫色液体。薄荷与多种水果交融的味道,在两个女人的舌间洋溢开来,各自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