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盼从卫生间出来,拿了陆一桐落下的一面小化妆镜,走到阳台。他照着额头左看右看,对比室内光和自然光线下伤痕的颜色。
涂了两天凌寒露赠的药膏,他一共照了不下两百回镜子。每次都觉得比上一次淡化不少。对于皮肤疤痕褪淡是一个缓慢进程这一科学事实,他全然无视。那就是管神药,不容置疑!
从小到大,顾盼只有在刚发现嘴唇上侧长出深色绒毛时关注了几天自己的容貌。后来习以为常,就再不会多留恋镜子。
他没有听家人评价过他的长相。母亲李丹霞当初在择偶时都不以貌取人,对待儿子好看与否也同样不看重。
事实上顾盼是好看的。幸运地继承了父母亲五官的优点。尤其是那双来自母亲基因里的大眼睛。而他初高中时代性格过于内敛,属于闷头学习懒得交际的类型,自然也就无法通过外化的“高光时刻”来吸引异性。陆一桐是唯一一个慧眼识珠的女生。
然而真正促使顾盼自觉自愿往内外兼修全面提升的道路上不断精进的,则是凌寒露。
他锻炼。他做卷腹运动,举哑铃。拼尽全力去塑造“男人”的体魄。
他理寸头,把一直以来遮挡在额前的头发修剪掉。一同被修剪掉的,还有始终挡在心口上的那面墙。跨过它,他迈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此刻“二字头”的顾盼看着镜子。他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为小胡须长了剃剃了又长、几颗顽强的青春痘此起彼伏而烦恼。眉骨外侧那一圈分明还惨烈着的伤痕,在他而言,则更像是标记成长的勋章。而勋章并不需要时刻高悬。待它褪去,成长便融进血液里。
顾盼在阳台上自赏了三分钟。当他回屋发现手机动静时,未接来电已有两个。是苏驰远。
“小子,周末在家休息呐?”
“嗯,下午去趟图书馆,查点儿资料。”
“挺好。那个,你脸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有的地方结痂了,没事儿。”顾盼模仿凌寒露为他涂药膏时轻抚伤口边缘的力度,用指腹细心地触摸愈合中的眼周皮肤。
“给我看看!”
“啊?”顾盼闻听,指尖抖动间不慎按压到痛处,“哎哟……”他使劲控制住呻吟。
“视频电话。方便吗?”
“行。”
顾盼摸摸额头。他听见苏驰远声音的一刻,马上就忍不住摸额头。他知道五百公里外小镇房间里被抚摸额角和头发并不是梦。那是苏驰远用眼睛和手指在修复某种破碎。顾盼不知道自己这种被动的依从究竟能帮助苏先生到何种程度。然而假如拒绝,那可能导致的伤害更让他不愿接受。
他主动发起视频通话。
2
“你头低下来一点,不要乱动,让我看清楚。”苏驰远在另一头轻声下着指令,指令内容直接针对顾盼极其敷衍的展示行为。
顾盼随即将镜头直指伤处。
“唉……”苏驰远发出极少有的长吁短叹,“看样子不大容易消退呢。这样吧,我朋友的夫人是做医学美容这一行的,我带你去咨询一下。我可不希望你……”
“您不希望我留疤,是吗?”
“是的。现代医学昌明,尤其医美科技,你要相信……”
“别担心了,苏先生。大老爷们儿不怕这点儿疤痕。再说已经慢慢在恢复了,肉眼可见。因为我有神药!”顾盼为了安抚苏驰远,取了那只药膏显摆给他。
“哦,这个我见过,进口牌子。同事出差带回来送了我一支。我夫人用来涂烫伤,效果也就那样。”
“或许没坚持涂吧?”顾盼无法质疑这管神药的作用,甚至对苏驰远轻易否定药效略感不悦。当然他已经二字头了,即使据理力争,也尽量做到了低调收敛。
“嗯,也许。不过,你这是哪里弄来的?女朋友?一般女生比较关注这些,大老爷们儿就差远了!”
“我没有女朋友。”
“我记得上回在水库边儿上的饭店,聊到过那个姑娘,就是你妈妈喜欢的。忘啦?”镜头里,苏驰远似笑非笑,一副期待下文的神色。
“已经跟人家说清楚了。并没有我想像中那样腥风血雨的。”
“挺好。那,妈妈也知道了吗?你说她比较强硬……”
“嗯,她知道了。电话里吵了一架,我,我说话有点重。毕竟是我妈,命是她给的。我应该注意态度。”
“留给时间吧!你要是觉得时机成熟了,去跟她道个歉。就像你说的,毕竟是妈妈。”
“估计用处不大。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道歉解决的。我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违背自己,要么违抗她。”顾盼盯着屏幕里苏驰远身后某个虚化的物体,目不转睛。他不想观察别人的神情,不想从中获取肯定或是反对。这是他认定的事,关乎他认定的人。“没有第三条路。”
“你妈妈究竟迷信到什么程度?我记得你提到过这个字眼。除了那个所谓的‘好运’女孩儿之外,别的人都只能给她带去厄运,她是这么想的吗?”
“嗯,差不多。”
“那么,她爱憎的依据究竟是什么?生辰八字?还是……”
“年龄。比我大的女人,她都不能接受。”顾盼的眼睛调转方向,盯住对方背景里又一处模糊的所在。
“嗯……不知道我的感觉有没有出错,你是不是确实喜欢了一个比你年长的女人?因为光凭一个概念就和长辈闹翻,可能性不大。有具体对象,才能激发动力,才可能揭竿而起,不是吗?”
“是。”顾盼点点头,却并不抬眼。被苏先生读心读出了真相,这一点他并不觉得意外,也不羞涩。但由此可能衍生出别的什么来,这让他隐隐不安,但同时还带着悄悄揭秘的兴奋感。
苏驰远的目光又被少年额头突兀的颜色吸引过去,他凝视一眼道:“所以,那管药膏是那个女人送你的?”
“是的。”顾盼这时索性抬起头来。当被提及“那个女人”,当与异性交往的问题终于被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反倒使他看到了契机。他正视苏驰远,希望从对面的眼睛里挖掘出些异样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假如真的被陆姑娘不幸言中,真的被苏驰远当作同性恋人的替代者,那么按照人之常情,那双眼睛里是会有妒火的。火势可大可小。
然而他并没有看出来。对面传递过来的只有温柔和爱抚。
顾盼感到他二字头的人生阅历的确不够用了,困惑之中发起了愣。
“喂,小子,发什么呆呢?”苏驰远一只手往前探,有刺穿屏幕抚摸顾盼的冲动。他笑道,“好啦,没必要愁云惨雾的。那个女人对你什么态度呢?”
“凌……她知道我喜欢她。不过她没有亲口说过喜欢我。就是这样。”
顾盼觉得居然能和苏驰远坦然地聊聊男女之情,这是一种奇异又费解的体验。他与苏驰远的相处充斥着越来越多的疑惑,可他不忍心打扰。陪着苏先生把梦做下去,是他的使命。
“说说吧!”
“什么?”
“你和她。”苏驰远毫不掩饰他的兴趣。
“行。”
不觉间聊到了顾盼与那年长女人的相识。他将解释给陆一桐的那一版略去了具体个人信息转述给苏驰远。并未透露姓甚名谁,只说是经老同学介绍去某校旁听蹭课认识,为其才华所动,从此心生爱慕。
这个说法,苏驰远颇觉可信。他一半认真一半戏谑地夸赞顾盼大胆追求大龄高知女性的勇气,并表达了期待一见的愿望。
顾盼说,行。他对于苏驰远听似玩笑的邀约报以同样风格的回应。
谈话告一段落,俩人礼貌寒暄之间正准备挂断视频。这时从苏驰远手臂下方猛地伸过来一只小手,试图抢夺手机。原本泰然自若的苏先生,被这突袭惊动因而险些抓握不住,画面经历了一番颠簸之后好不容易恢复如常。
不一会儿,顾盼看见镜头里苏驰远正低头朝画外严厉训话。大约是,不经过爸爸同意,怎么可以随便进书房?怎么可以动手抢夺别人的东西?如此云云。当然总结陈词的那句话引得顾盼一声叹息。苏驰远说,我不希望你……
通话在幼儿的抽泣声和奔跑脚步声中结束。孩子奔向门外时呼喊着“妈妈”,这让顾盼莫名地心生怜悯。他记得很清楚,苏驰远刚刚对这个孩子怒目而视,即使只看到侧脸,依然能感受到溢出屏幕的威慑力。然而当苏先生转头再次望向他的顾“小子”时,却立即切换成了慈眉善目。
顾盼因此再次感到了人生阅历的限制。
他闭上眼,赎罪似的。将自己静置在周末晨间的空气里。
五月中旬的A市,开始洋溢起茉莉、紫藤、丁香的气味。小区里丁香花粉粉白白,正大片大片芬芳着。
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顾盼顿感心旷神怡。然而舒心怡然并不能使那幼童委屈的哭声从他耳边消散。
他不懂。当困惑时他就想起凌寒露。
这个无辜女人,这个以母亲李丹霞的诡异理论被迫身披“年纪大”、“不祥之人”标签的女人。十几幢楼之隔,她在这花香四溢的季节里做着什么?
他想去找那个女人。做一餐美味去拯救她,再被她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