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清晨就能与夕见的。她们一行早前自北平驱车来,此时仍未至,民谊先生已向归绥军确实过了,只是在风沙里受了小害,略耽搁些小时。
大人们很有事做,我和问瑞便先往公园去。本想着更早些往一同站在大青山瞰南,把归绥览尽,悟一些阴山上下的荡气,可因悼念的忙碌,时间车辆都很不够。我们也不能因自己的私情去请绥垣人替我们挪一辆车来。终不是不拘一律法与人心之格的圣人家、大人家里的东西,不会坐孔武有力的熊虎挪来牢锁铸成的沉甸囚车。
烈士公园由傅作义将军主持,自旧日的公主府上兴造,来为华北第七军团五十九军阵亡的数百勇士作告别的收敛。胡适先生来过此处,并在此处刻造一碑,虽因日军机关长的抗议遮掩了些时日,于今日所谓“古来未有”的盛况里倒也重见了大漠的白日青天。碑旁有展告的相片,确看到适之先生所言不过十六七岁的青年。这样的热狂怎叫人不腾沸?纪念的悼亡会,正是如此在现代民族主义磅壮的歌吟里保据了一处险要:生人在恸哭的回荡里哀切地礼敬马革裹还的死人,将凉热的声线引号向广播的散射,呼吁人团结地生活在民族的生业里,不叫这哀凉沦为水面上随时可被抹去的浮泡。
“浩气千秋,舍生为国,卫国明勋,气壮山河。”
自照片的排墙看去,四派人的四匾诔词,在我看来便有四味的浑不同:老横的监委讲究着年迈而清翩的气,宣言亡人的死魄总在文化与民族里清丽长生;西山思想的林主 席仅剔去废灭的皇帝,便复取唧叨了五千年忠孝供奉的大义于民国与民族间;会道作风的蒋氏踩着建功立业的故道,在比阴山更惨淡的阴影里也不断怀想封山刻石廓清四海的伟业。至于阎锡山,更是被满腹的军阀气胀膨了他晋㿟总督的秃脑,感叹的悲切里只见刘岘庄竺思老的故事,怪不得同袁世凯为貉一丘。我以为这些人在学校里也当是不足道的后进学生,如今却占着江山风流的最高处。夕总说我这些想法太痴猖,连三叔都叫我要谨慎谦虚,可面对这样一些垂丧而不肯赴死的老人,面对他们只敢于华北的边野逡巡而绝不赴大青山、拐子河里求生的心气,哪个青年又能从容待之呢?是欲享受者也鄙夷他们太腐、欲燃烧者更拿他们作湿柴了。
大会开始前,汪先生亲差子音叔叫我,嘱我晚上与归绥要员、尤其是蒙古王爷们敬酒时不可失范,最好听夕在耳旁训些礼数,不得总摆出一副摩登学子的鬼气来,许是昨晚我与问瑞在孔夫子那一桌生的事被李短长狗贼漏了眼,糙糠一个。我们抵达自己所在的一部,见得不少熟识记者,我身旁便有中华北社榟卿与大公吴先生,沅叔与公庭先生也在,居此部至前。问瑞与公庭先生颇近,公庭先生甚至许其况魏门弟子,但在寒暄之后,在如此的时刻,便是主 席后台的要员也只得收敛谈笑,毕竟,就是最无情的恶鬼,也知在这数百亡魂的身上,还附着数万万压抑而灰朦的命运。
“维我烈士,仡仡桓桓。夺其忠勇,所向无前。热血所挥,山河生色。”
汪先生等展墓事毕后,夕一行方至。蔡元汒等平津要人匆匆致候,而后由傅将军、刘主任等引至尚未尽散的会场里致哀。三叔与一位生面孔的大人讽之(问瑞说这位是监委里一位浙系新人),言平津的诸公果不肯纪念怀柔的惨烈,“毕竟他们的事业是日本人替他们造的”,其余大人或是耳旁有了只记在中央社纸稿里的黄沙狂风,不曾理会。之后问瑞随公庭先生去了,见此,同三叔知会一声,也与夕走到了公园里清静的一旁。若不是还想着阵亡者中几张青年的相片,恐怕摩登青年早已紧抱在这沉痛的追忆处了罢!不知那几位兄弟,也可曾在生时有过如此能让自己忘记万般疾苦与窠臼的亲热。
我同夕于公园散着步。我讲了近来的一切:协和,联络,团结会,闹事,悼念。她温暖的手牵引着我的话语,荡在水影边仍很干燥的风尘里。我的精神正如青天上的热阳,可待我的话语倾完时,夕却曳然地自对我的关怀里飘出,竟抛出这样凉寡的话语予我:
“可是,他们已经连凉热也不存的热血,究竟有没有让这山河,生出哪怕是一点血色呢?”
“……你这是讲得什么话?”
“我是说,作为参军的战士,他们许是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可如果连孔夫子何部长都在说相忍为国,连傅将军都得匿好碑刻的文眼,他们又为何要为了一个这样的理由去赴死,为什么这样一个理由只能由他们去赴死呢?”
自然,我完全可以驳斥夕这样近乎无耻——如果这番话不是由她这样品性高洁为人正派的好人所讲,那便是无耻之尤的推诿卸责——的混账话。他们为民族牺牲,为拯救国家、捍卫民族而死,即便蒋记都是一滩自大又怯懦的死泥,这又与他们何干,总不能因一姓一家的卖国窃权,便连自己的人格也丧失掉。可是,面对夕的时候,我总会有这样不能言与不欲言的无力,不仅是因她之后总会扬起的反击之潮,更是因一种似乎深沉到夺心蚀命的忧郁、一份由轻薄但锐利的隔阂成就的、温柔但也难以言说的,似爱又似恨者。
“……这么想是不对的。‘要想想我们应该用什么报答他们的血!’这才是最紧要的。”
她的受仍与我相执,她的眼望着我,比青天白日与碧波更加清亮光正与通明。
“是呀。要想想,我们应该用什么,去报答他们的血。”
……我着实不知,张应穹,还愿你告诉我,为何便是同一句话,也能在她的语气里,有那般别格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