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犬离开了祠堂,继续往城里去。当日蓝一牵着大黄从太守府半夜逃命,一口气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如今脚下还是那条路,可眼下不急不慢、有说有笑的走着,自然是大不相同了。
为了弥补刚才说错话,李亘一直努力在哄蓝一开心。因为她喜欢听自己念诗,他便把后面要教她的诗经一首一首的念给她听。
诗经的开端第一首便是《国风·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因为还没有正式教学,他并没有逐句解释,只是缓缓的用他清朗的声音缓缓的念着: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蓝一跟着李亘已经学了许久,自己又用功,这样的诗即使还有个别的字需解,可基本的意思已能听之便明。
李亘慢慢的念着,她静静的听着,他念的不只是诗,而她听的,也有他从未裸露坦诚过的心声。
他一直念到第九首《汉广》的时候,便觉得果然如孙梁所说,路上的流民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都扶老携幼,衣衫褴褛。因为禹城的郡守(太守)与郡丞及其他官员都空缺了大半,这些流民并无人安置。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只念完了一半,李亘便停了下来,“姑姑,你到前面找个老人家问一下他们打哪里来的?”
蓝一停下脚步,瞅准了一个带着孙子的老人,便上前去问:“老人家,你们是哪里过来的?家里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姑娘,看你面善,不妨和你说实话,我们是江州过来的,地里闹蝗虫颗粒不收,都断粮一个多月了,朝廷好不容易拨下来一点儿救济,却被官老爷们给留住了,每天只发点稀粥,清的米粒儿几颗都能数得清,喝了撑不了半刻就饿的难受。听说禹城的李亘神君显灵,这里是他原来在任的地方,定是青天白日,就投奔过来找条活路,谁知道还没到地方,孩子他爹娘一路上竟然走散了。”
蓝一从买书钱里匀出几颗铜板,偷偷的塞了过去:“老人家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吧。只要活着家人总会找到的。”
那老人千恩万谢,可他身边不远的流民看到有人给钱,都忽的一下子凑了过来,蓝一还想看看自己有多少余钱,李亘赶紧在耳边喊道:“姑姑快跑!”
蓝一不待多想,赶紧转身疾奔,大黄在她身后不断吼叫着虽很是唬人,但有流民喊了一声:“没有钱逮住那只狗吃狗肉也能抵饿啊!”
此话音未落,饥肠辘辘的流民们便仿佛闻到了狗肉的香味,一个个追的更快了些,蓝一拼了命的背着阿恒、牵着大黄往前跑,可身后流民也是拼了命的追。
“姑姑快把钱都丢出来!快点!”
眼看着被流民们追上,到时不只钱保不住,阿黄也保不住。
蓝一也顾不得心疼钱了,赶紧伸手把一串铜钱都掏出来,用牙咬断绳子望空往后一洒,只听着噼里啪啦一阵落地的声音。
“有钱有钱!”
“这是我的我的!”
“别挤啊!”
“你怎么打人啊!”
……
身后的流民瞬间拥挤争抢起来,没人再顾得吃狗肉的事情了。
蓝一赶紧趁机一口气跑出去几里地,一直跑到远远看见李亘祠堂的屋檐,确定他们是跟不上了,才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如今身上没了钱,书也买不成了,休息了片刻,二人一犬只能返回家去了。
蓝一在外受了惊吓,回到家里又想起今日差点保不住大黄的性命,心头一阵阵后怕,便一直抱住大黄不肯松手。
为了安慰她,李亘便清唱了一首《清平乐》:
“占位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
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他清扬又含着些童嫩的声音如一双温柔手,渐渐抚平了她心头的惊惧不安。
蓝一的情绪是暂时安定下来了,可到了深夜无人之时,那些流民饥如鬼魂,夺命一般的情景,却重新涌入眼前。
她想起那位老人所说的“禹城的李亘神君显灵”那句话,便知道,李亘再也不会坐视不理了。
多少人将他视若神明,视作生活的希望,让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他若再次出手,是否上苍便要将他夺走呢?
或者,连十九岁也不能给他吗?
思及此,又是一个以泪洗面的长夜。
蓝一如此,李亘亦是难以安眠。他想到刚刚答应了蓝一,要努力活到十九岁。可是眼下大梁的局势,真的能再等十九年吗?
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轻轻的叹息着,却忽然发觉身体轻盈浮漂于空中,他知道自己已经离魂,该来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