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善堂寄身
霍柳庭为了尽快回到王都，接下来回京城的速度加快了很多。除了必要的食宿，他们之后几天基本没怎么下过马。好在官家驿站都能更换马匹，不然按这八百里加急的架势，马儿都将折损很多。
终日的赶路也甚是无聊，这天下午，余小玉顺手拾起马车内之前霍柳庭为荣威公主搜罗的书籍。
有《墨山兵法》、《千诡传奇》，也有《牡丹亭》，《莺莺传》，范围倒是挺广的。
她试探性地问道，
“公主，我给您读个话本折子可好？”
“倒是个能识文断字的小娘子呢！挺不错！随本公主进京之后可想留在公主府中做事？”
马车上点燃着熏香，林阳萍笑意盈盈，举手投足间带起一股轻香。
余小玉跪下叩首，瞧了桌子上的兵法书一眼，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感谢公主垂爱！小玉只是山野女子，手脚粗鄙，见识浅薄，怕到时候污了贵人的眼！
不过听说公主您那济善堂，不光收留孤寡妇孺，还负责为了军营缝制军衣。如若公主不介意的话，我祈求能到济善堂做工！
正好我兄长也在北境从军，倘若我缝制的衣服能穿到兄长的身上，相信能保佑他的平安！”
林阳萍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收敛起笑意，安静地“盯着”她跪下的后脑勺的方向，
虽说霍柳庭派人经过查证，此女身世经历的确无误，但她开口就要去济善堂……不知她到底是哪位派来的奸细……
荣威公主安静时的压迫威严感十足。
慢慢的，余小玉额头冒起了细汗，车内的席垫是芦苇所织，此时感觉膝盖跪得尤其生疼。
她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余小玉能确定这位公主不会因别人拒绝她而生气，毕竟这两日侍奉荣威公主左右，也观察到她虽身份尊贵，但不拘小节……
那便是这个济善堂不能去了！虽然她也是听到随行的衙役聊天，才知道那济善堂缝制军衣的事情。但荣威公主的反应，让余小玉察觉到这个地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敏感之处。
想到此，她立马改口道，
“其实我素来手工针线活也不甚精巧，要不还是请公主允我去那女学堂当个厨娘吧？”
好歹今日中午公主多吃了几口她炒的蕹菜！
“准了！”
林阳萍总算答话了，“你便去济善堂吧！就算是全了你的思亲之情！”
“……多谢公主！”
余小玉叩首谢恩，虽然不明白荣威公主为什么又答应了，但她知道只需谢恩便没错了。
这天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距京城最后的一个驿站。
晚饭后，趁众人不注意，余小玉在暗处悄悄拦住了元朗，轻声问道，
“元施主，请问进京了之后武施主会怎样？”
元朗闻言表情凝重，眉头紧锁，
“她是谋逆罪，按理要关入刑部大牢的！待刑部、都察司、大理寺核查证据无误、验明正身后，就等秋后问斩了！”
余小玉心下复杂，一听便知那已不是她一个平民百姓能干预的事情了。
无奈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睁大眼睛继续问出其他困惑，
“那元施主为何会再三帮我？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
余小玉十分不解。仔细想来，似乎从他们刚认识开始，身为武卯的身份时，他便一直有在帮助她。
考虑到武甲帮她脱身也是有条件的，余小玉对元朗帮助她的原因也颇为忐忑，只想问个究竟，好让自己安心。
元朗一听便知道她误解了。
其实第一次在树林救她，只是因为不喜武乙欺凌弱小女子，而第二次在牢车前解围，却是因为武甲那赤裸裸的眼神威胁。
当然，这些都不便与余小玉说，于是他借此机会坦白了另一桩事情。
“那时你应该年岁尚小忘记了，其实你我幼时相识……
十年前， 元余两家是隔墙而居的邻居，我们的父亲都在随州城的太守府内当吏，我与你的兄长余克己也在同一个私塾读书。
那时候，我们两家的关系很是亲近，甚至你母亲与我母亲还开玩笑，许下了我们俩的娃娃亲……”
说道此处，元朗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是他们俩再遇之后他第一次笑。
前几日他要么直接避开余小玉，若是实在无法避开的时候，他也直接忽略她的存在。
此时，余小玉听到了元朗所说的原委后，虽然心中依然有疑虑，但她还是缓缓道歉，
“对不起，当年哥哥带着我投奔姑母途中，我曾摔下山，脑袋受伤，四岁以前的前尘往事皆已忘记了！连我母亲如何去世我都不记得了……”
元朗闻言略微心疼，心下也忆起往事。当年随州城破，他们两家父亲虽然都誓死与太守共进退，但也提前安排了各自的女眷带着儿女往娘家逃命。
不幸的是，他与母亲回舅家之后一直过着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生活。
不过三年，他便被舅舅偷偷卖给了人牙子，后者又将他卖给了江文津的暗卫营当侍卫训练……
余小玉与元朗二人各自忆起往事，相顾无语。正好此时有人路过，他们便装作偶遇，就此分开了。
次日，他们一行便进入了京城。
元朗同霍柳庭、龚尚等人回到了祁王府；余小玉得到了荣威公主的允许，直接进了济善堂；而武甲正如元朗所说，被投入了刑部大牢。
八月的京城，天气十分燥热。
京城城西是典型的“一山四水五分田”的分布，风水好，田地也富饶。
此处百姓无论朝代如何更迭，都生活富足，温饱无忧。当地有小儿歌言，“农夫种米稻，妇人忙桑草，和尚敲钟响，雀鸟慢回巢”。
那“山”说的便是层峦叠嶂，树木参天的雾净山。远远望去，那山顶金碧辉煌的建筑，便是前朝靖文帝为迎佛骨，而专为山上百年古刹——雾净寺建的万佛金顶。
绿树掩映下，雾净寺红墙黄瓦，白玉栏杆，显得格外秀气出尘。这也是京城达官贵人都喜欢来雾净寺爬山烧香的原因。
那“水”指的是雾净山下的莲池，而这济善堂就在这雾净山下的莲池旁。
这处原来是前朝瑞王的宅子。那瑞王是前朝安兴帝的叔父，和他皇兄靖文帝一样，都是穷侈极奢之人。这宅子占地近百亩，京城也是一座有名的园宅。
当年瑞王仿效“环溪”的格局，引莲湖之水，在园子里人工挖出一条溪河来，将整个宅子南北分为前宅后园。
前宅中，大小院落四十余个，厢房库房三百多间，住满了王府中的奴仆侍卫、歌姬舞姬。 后园也花了大力气，右侧不仅人工挖湖养锦鲤，绕湖也修了水榭楼阁和戏台；左侧还种了一棵自雾净山上寻来了一株百尺高的三花七叶树。
当年德武皇帝林清巳攻下京城后，派人从这瑞王府内抄出的古玩珍宝不计其数，装饰摆件也是价值不菲。传言说，在瑞王府的仓库里，光是四五尺高红珊瑚就摆满了半间屋子，那些玉器、珍珠、象牙雕更是被人随意地摆在角落里。
后来瑞王府被抄了个精光，连精致的廊桥雕花都拆了个干净，所有值钱的物件全都被拍卖，所得钱财均充作了在那两年德武帝麾下伤亡官兵的抚恤金以及京城内的城墙屋阁的重建。
而这处宅子，在宇文皇后的示意下，交由荣威公主林阳萍创办济善堂，用以专门收留那些伤亡军户家的遗孤、或者不愿再改嫁的遗孀。在太子的支持，济善堂还得了承制兵部四季军衣的优待——这是个肥差，是梁国除了江南制衣局之外唯二的军中制衣局，所以济善堂素来被京城内各方势力所惦记。
也正因为如此，之前余小玉请求要来济善堂时，荣威公主第一反应便是警觉。
因为济善堂住的都是妇孺，所以老堂主做主将原本瑞王设计的前宅后园改成了如今的前厂后宅。他将原来后园的人工湖填了，又建了十来间宽敞的长屋充作 是妇人们日常缝制军衣的厂房，将大门也开在了此处，使得后园变成了前厂。这样的前厂后宅的调整，更好的保障了女眷孩童们的安全。
老堂主保留了那株珍贵高大的三花七叶树，在它庇护下，院内树荫蓊郁，即使在燥热的八月午时，也不是很热。
余小玉来此已经一个月了，现在的她也已经熟悉了整个济善堂的作息活动，这阵子过得颇为安逸。
此刻的她同那些妇人们，一字排开，坐在厂房的工位上，专注地缝纳着案几上的冬季军衣。她的绣工不是很好，所以被安排在了那一行的末次，专在每件军衣上缝上印有的“善”字的厂牌，以表此衣出自济善堂。
突然，前门当差的一个小仆田七来到，
“小玉姐姐，有人来看你了！是个大哥哥呢！”
旁边的妇人们闻言都开始笑了起来，余小玉臊红着脸在众人的调笑下随着小童来到了堂门口门的门房那。
原来是许久未见的元朗。
此刻他身着缁色暗绣木槿花纹的窄袖的侍卫服，似是已经在祁王府当差了。
卖主求荣！
虽然她与江文津没有半分关系，但余小玉不自主地在脑海里闪现了这几个字。脚下一顿，脸色也略微不自然了。
元朗瞧见了余小玉却是立马微笑起来，一如当初那般舒朗明媚，刺的余小玉的眼睛生疼。
“小玉妹妹在此可否习惯？”
他关切问道。
余小玉朝他弯腰祈了个福，
“诸事都习惯！元哥哥勿用挂念！小玉在此处不光三餐有继温饱不愁，每月初一十五还跟着大家一起上雾净寺祈福。”
元朗颔首，
“那我就放心了……我帮你给堂主告了个假，便请你带我逛一逛这莲湖吧！”
余小玉瞧着正午这外面略显灼晒的太阳略微犹豫，平日里慈眉善目老堂主此时却格外热心，声音也大了几分，
“快些去吧！与年轻郎君在一起游湖还怕甚么太阳！”
余小玉瞧老堂主误会了，正想解释一番，但元朗却拉住她的手腕就走，她只得红着脸朝老堂主微笑道了谢，便与元朗快步离开了老堂主八卦的眼神。
济善堂出门不远便是莲湖，此时碧水潺潺湖波荡漾，湖上大小渔船画舫往来如梭，衬着湖边的碧柳绿荷，真的是一番好风景。
但余小玉没有一丝赏玩的心情，走了一会儿之后，看左右没人了，便驻足顿住，盯着元朗的眼睛问，
“元哥哥，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找我到底有何事？”
元朗被点破了，瞬间有点尴尬，他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我今天来其实真有一事相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