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随着王远知,峰回路转,踏过一条小溪,又绕过一块巨石,才见巨石后面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一条一般人绝不会留意到的小径,又穿行片刻,进了一石室,石室中宽敞明亮,点着香烛,香炉中轻烟袅袅,散发着阵阵檀木的宜人清香。青石铺地,摆着几张几案及供人席地而坐的蒲团。北面一侧有一耳门通向里侧,想来里面还有空间。耳门外的小道上透着天光,与外面相连通。北面墙上悬挂着几幅绣像,细看分别是伏曦、轩辕、周文王和孔子,这些绣像或清奇,或高古,或睿智,或神秘,让人见之起敬,忘却尘忧。绣像下方镶着一竹条刻着一行字:静能格物,诚则通灵。
宾主落座,有道童奉上香茗、时令水果后退下,屋里只剩下远知道长和世民等四人。
远知笑问秦王:“殿下弱冠之龄,即随父起于太原,数年来东征西讨,纵横南北,如今江山一统,贫道冒昧问一言,不知殿下对于自身今后,究竟作何打算?”
世民于座上拱手道:“当初世民在太原劝父举兵,只为隋主无道,生民涂炭,欲为天下除暴乱、安黎民。这几年领兵出征,为扫平宇内,一统天下,在私以孝事父兄,尽为人子弟之义;在公为安定社稷,解黎元战乱流离之苦。至于自身,天下太平后,方可言私事,世民从无虑及个人名位得失之事。”联想到远知方才直指他为“太平天子”一语,世民感到这位远知道长的问话寓意深远。
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只是总以“天下未定”为由,竭力避免深想下去,因为其中的确有一个他解不开的结。
“那以殿下之见,一统天下后,欲重安天下,何者为先?”远知再问。
“世民浅见,当是施仁政于民为先。自东汉黄巾之乱以来,朝代更迭频繁,国家长期动荡分裂,百姓久疲战乱,人心思安。其实证之前代史实,可知天下本无主,造福万民者,即为天下之主;祸害万民者,则为天下之贼。”
远知微微颔首,又问:“施仁政于百姓,具体内容如何?”
“轻徭役,薄赋税,与民休养生息为最重。百姓衣食丰足,然后导之以礼义,辅之以法典,天下可治矣。”
“言之有理。《道德经》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为天下主者当志尚清净,戒生骄逸,以虚为体,以无为心。如高山大海,不欲鱼虫鸟兽,而鱼虫鸟兽归之。若得虚无而为,以静抚民,可致太平,此万民之幸也。”
远知若有所思,略一沉吟,再问:“然则殿下以为大乱之后容易大治乎?”
世民道:“饥者易食,渴者易饮,由是推之,可知大乱之后当易大治。昔桀为乱虐,而汤放之,在汤之代,既至太平;纣为无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至太平;汉初天下亦经历长期动荡,百姓困苦,民不聊生。汉高祖实行与民休息,文帝、景帝,秉承其遗志,至汉武帝,终至国富民强。今日情势与秦末汉初极为类似。大乱之后必有大治,此为历史规律。且经历过南北朝时代,中原虽屡遭外族入侵,却利用中土文化之源远流长,屡次将其同化,使得中原民族与北方各游牧民族达到空前融合,相互取长补短。若执政者能对各民族一视同仁,以根源深厚之中原文化教化塞外各族,使各民族文化交融,和睦共处,更有望解决汉时一直未能解决之边患问题,建立一个空前统一强盛之大帝国!此世民之所愿也!”
“呵呵呵……”远知爆发出一阵清朗的笑声,余音回响于室内,犹似钟磬齐鸣,众人听在耳中,如饮甘泉,但觉心旷神怡。
“先贤云:‘五百年必有圣人出。’果非虚也。秦王殿下名不虚传!”说着,他意味深长看了一侧玄龄一眼,冲他点点头。
玄龄自然会意师父传达给他的目光含义——这表明师父对于自己遴选出来的“真命天子”极为满意,玄龄也不觉满心欣慰。
果然,远知出语不凡:“以贫道观之,不出五年,殿下当为太平天子,德化海内,威服四夷,实现殿下心中梦想。愿善自珍摄!”
世民只觉得心跳加速!表面则淡定从容,神情凝重,不疾不徐道:“高士之言谬矣!世民虽为嫡子,而位居其次,封为秦王,于愿足矣。世民只愿辅佐父兄,安定社稷,使百姓安居。个人名位,非所计也。”
远知连连摇头:“世间万事,阴阳运生,一切俱为上天所定。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殿下既承天命,何必谦退?”
“天命既归于世民,那为何……为何又有种种磨难加于世民?”世民其实很想问,为何上天偏生他为次子!他既身为次子,又如何才能将适才描绘的心中蓝图在自己手中化为现实?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远知道。
世民若有所悟,叹道:“世民何德何能,竟得上天如此眷顾,心实惶恐!不知所为。”
“既为天定,秦王何必惶恐!陇西李氏,本为太清道德天尊之后,门望至高至贵。秦王前身乃太清界至仙,曾得道德天尊密传,应运降世,救民水火。老子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殿下既怀济世之志,便当顺天应人,行大道于天下。”远知的声音低沉而庄重。
世民将信将疑,沉默半晌,问道:“世民心中,仍是惶恐难消。请高士明示,世民此后,尚有几许磨难,方能克成圣命?”
“天意可以示人,天机不可泄露。”远知悠然道。
远知道长复引世民入内室,让玄龄等人在石室稍候。二人密谈半日,详情不为外人所知,据说远知道长亲授世民“三洞之法”。
傍晚时分,世民等人离开石室,远知亲送他们下山。
“多谢高士指点!世民他日若果如真人所言,克成圣命,还请真人降临人世,助秉俗务。”临别,世民一揖到地,对王远知道。
“呵呵!你我俱为太清境中故人,何须言谢?今日得逢秦王,亦是天意使然。从今而后,不复有此良缘矣。人世之间,君为太平天子,我为方外之人,犹天地之相隔耳。秦王圣命在身,不宜久留草野之地,还请大驾早回。恕远知不能远送!”
四人行至山下,玄龄、如晦、无忌三人目光对视,突然一齐拜倒在世民面前——
“恭喜殿下!天命所归。玄龄自当肝脑涂地,辅佐主上早临大位,弘扬圣道,福泽万民!”
“如晦蒙殿下知遇之恩,自当竭心尽智,誓死以报!”
“从今而后,无忌愿为主上大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三位快快请起!”世民忙扶起三人,只觉得热血沸腾!胸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奋发之意。
“虽天命已有所归,然种种劫难亦是未消。诸位自当谨慎,切不可授人以猜疑之柄,仍须依礼法而行。”世民神情肃然道。
他心中仍充满困惑——依照千年承袭之礼法,他李世民就只能是秦王!纵然立下盖世奇功,也难以再往前进一步,否则便是“大逆不道”、“冒天下之大不韪”!礼法!礼法!那千年的礼法,又岂是轻易击破?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上天对我意志力的考验?
午后的空气似已凝结,颇有些沉闷。
洛阳东面一民居外,宇文士及正扣门呼道:“公主,你开门啊!公主真连见我一面也不肯?”他已在门外站立多时。
原来此处是士及妻子、隋南阳公主暂住之地。是士及一个贴身护卫在街头偶然遇见已作女尼装束的南阳公主,追踪至此,发现公主住处,报告了士及,士及闻讯立即赶来,请求与公主复为夫妇。
岂料他在门外等候多时,公主就是门也不开。
此时公主在门内道:“我与君家之仇,不共戴天!今所以没有手刃君,因谋逆之日,君并不预知。但你我尘缘已尽,请速速离去!”
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夏日的天气,刚才还是骄阳似火,这会儿却眼看要落一场暴雨。
士及伤感道:“唉!你我十余年夫妻,公主不念旧情也便罢了。可怜我们那禅师孩儿,才不过十岁,他有何罪?当初在窦建德那里,你竟不替他求情,眼睁睁看着他无辜受戮。公主未免太忍心了!”
南阳听他提起禅师,在门内泪落如雨,怒道:“必欲就死,妾愿陪君共赴黄泉!否则今生不得相见!”
天空中闷雷滚滚,大颗的雨滴洒落下来。
士及静候良久,衣裳已被雨淋湿透,见南阳还是没有开门的意思,知她不可能回心转意,只得在门外嘱道:“公主保重!士及去也!”
他深施一礼,转身走几步,上了卫士牵过的马,怅然离去。
南阳半晌不动,许久,至窗前推开窗,雨下得更大了,天地间一片空茫。
雨声敲击着大地,似在无奈地诉说一个逝去的旧时代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