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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响起时,凌寒露刚巧在客厅站着,离门不远。她两步跨过去,冲猫眼里看,却没见人。
但她听得见脚步声匆匆远去。
于是迅速打开门。
鞋柜上搁着一只带拎把儿的木盒,上面淡蓝色便签纸写着,趁热吃!
“回来!”凌寒露的声音严厉又温柔。
“哦!”电梯里自以为成功“逃脱”的人乖乖钻出来,返回楼道。他侧着脑袋向刚刚发号施令的女人挪过去。
“你这什么走法?像只螃蟹。”凌寒露瞧他难得一见的扭捏作态,心里暗暗笑开了花儿。
“哦?您想吃螃蟹吗?您指的是河蟹,还是海里的那些?比如帝王蟹,花蟹,梭子蟹……”志存高远的未来神厨一听这个,大脑里即刻开始检索。
“行了,我谢谢!进屋吧!”
食盒是双层。
“这么好看的漆器啊!”
凌寒露细细打量着盒子上的彩绘,丝毫没有往里面一窥究竟的意图似的。顾盼在一边瞧着有些着急,觉得小学课本里“买椟还珠”的故事或许还真有现实版。
“都快冷啦!”他终于没忍住,上前阻断凌寒露对于食盒美貌的痴迷。
不过他依旧侧着身子,欲盖弥彰的动作越发惹人疑心。
“你转过来我看看!”凌寒露对于少年的一反常态感到不安。
“那个,东西送到了,你吃吧!我走了!盒子我买了两套,换着用。”
顾盼说完一个转身,朝门口奔去。
“站住!再这么遮遮掩掩的,把食盒拿回去吧!”凌寒露原地不动,但皱着眉头,满脸的质疑已经显而易见。
少年退了回来。这个女人的喝止,以及她脸上因他而起的愁容,都叫他无法一意孤行。他把另一侧面容诚实地袒露出来。
“……”凌寒露见之心底一颤,“摔的?还是,打……架?”
“说来话长。”顾盼觉得若非万不得已,漂流中那生死一线的经历就不要翻出来给人添堵了。何况,不慎落水又磕碰脑门儿的画面实在有损于男人形象。
“你再靠过来点儿。”凌寒露双臂舒展开,掌心向上。这是顾盼看得懂的体态语言。
他乖巧地坐到茶几前,紧挨着凌寒露站立的身体。他忐忑着等待被继续追问额角脸颊受伤的原因。可是没有。女人架着大眼镜,凑得很近很近地去查看青肿结痂又局部泛红的惨状。
她一手抚在胸口上,身体原本的不适因为目睹了少年可见的皮肉之痛而愈发加重。“还疼不疼,疼不疼啦?”她不停地问。
“凌老师,您心疼吗?”顾盼保持端正的坐姿,以便凌寒露查看。但眼睛忍不住斜瞟上去,试图观察女人表情。
“嗯……不过,”凌寒露的手指凌空抚摸着顾盼的额角,“不过幸好,没有伤到眼睛。只是担心,会不会留下疤痕。”
“没事儿,我不准备进演艺圈,留疤就留疤……”
“你等等!”凌寒露没等顾盼将男人的勇敢无惧表达痛快,眼睛眨巴两下,心生一计似的,“抛下”伤员兀自跑进房间。待她返回,手里便捏了支铝皮的药膏。“给你!”
顾盼接过,仔细研究上面的英文。“祛疤的吗?我不知道有没理解错。”在英文老师面前,他总还是不由自主感受到地位压制。
“自信一点,确实是祛疤的。我去年暑期出国进修,被同学拉着去了趟当地最大的药妆超市。别的没买,想着平时容易磕磕碰碰,削水果也能伤着手指头,就买了支回来备用。但是回来之后发现,其实我既懒得下厨,吃水果又很少削皮……”
“这些都不用您自己做,我来!”顾盼顶着他半张脸的伤,用最惨烈的面容说出了最有担当的话。
“呵,呵呵……”凌寒露手掌轻轻落到顾盼的寸头上,“孩子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我二字头了,我……”被这女人年龄压制,顾盼开始坐不住了。
“真是有趣啊!我一个朋友,比我还长几岁,总是梦想着重返少女时光。你呢,勉勉强强一个成年人,却一副大男人的派头。”
“我,大男人暂时称不上,但我的确是男人!而且我说过,是您让我愿意去了解世界。我愿意为您变得更强!”
“可是。”凌寒露拇指在顾盼竖直的发梢上来回拨 弄,“你才刚刚接触这个世界,你的每一天都是新的。新鲜的生命,去开创远大的前程。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展望吗?”
“无论做什么,您陪着我,行吗?当然,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定义‘远大’的。财富?地位?还是什么……我想向您明确一点,假如我未来不能够登顶成为豪商巨贾或是政坛领袖,都不可能是您制约的。那只能是因为,我的能力不够强大,而且愿望不够强烈,还有,我原本就没有那样的天赋。”顾盼后槽牙紧咬。
“你别误会,我并没有替你去规划未来,或者拿别人的价值体系来要求你……你一直在变强,真的。你刚刚说是因为我,虽然我不敢相信,但是我知道你不会说谎。”
“凌老师,您是说,如果我即使再努力也只是个平凡的人,您也会接受我,对吗?”少年恳切的目光被眉间额头的伤痕衬托得愈发热烈顽强。
“其实呢,拼尽全力,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就已经不易了。”
“我想起您有次课上讲毛姆,他有句著名的话,我们拼尽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
“是的。但是不可以刻意曲解以便于滥用。因为任何一句风靡的金句,都难免会给别有用心的人留有篡改的余地……”
“余地?”
“是的。哦我这样说话是不是有点儿太端着了?拿腔拿调,跟讲课似的?”
“不会,我喜欢听。”
“嗯,那好。然后呢,这些听起来既朗朗上口,又似乎特人间清醒的句子,就五花八门地,以迎合的嘴脸、以让人身体轻松心理平衡的面貌重新存在。回归到这句话本身,我认为作家写它的初衷应该并不是教唆我们专注于把‘平凡’这个词宿命化,把懒散消极粉饰成淡泊,再往‘平淡是真’上面生拉硬扯。当然更不可能是怂恿我们把它当作自我麻醉的酒一口干了,而后坦然地放弃努力。”
“……”少年双眸凝视。浓密睫毛簇拥,瞳孔陷入沉思。
“怎么啦?晕啦?”
“没有。我懂。”
少年抬头。眉骨边缘一片青红紫黑映衬之下,眼睛越发亮澈。他在瘦小女人温柔的安抚下温顺得像某种动物。有一刻他觉得眼睛似乎只能辨识环境中的黑白,唯有女主人是彩色的。
而凌寒露的手指则像上瘾了一般,蹭在顾盼硬挺的发梢上。甚至于,她将整个手掌都按了上去,舍不得移开。如同身体贪恋阳光下新修剪的草地。草地散发最清新的植物枝叶气味,比任何一种名贵香氛都要好闻。
“凌老师,好玩儿吗?”顾盼水平方向转动脑袋,以他头顶的“毛毡子”搔弄凌寒露的掌心。
“嗯?”
“我是说,我的头发……好玩儿吗?”
“哦对不起对不起。”凌寒露赶忙收了手。
“没事儿。就是忽然想请教您个问题,您说,摸额头代表什么?”
“你是想让我解释刚才的动作?”凌寒露刹那脸红。她总觉得某种亲昵举动既然是发乎自然的,就没有解释的必要。除非被视为不妥。难不成,这孩子在暗示什么?
“不是专指您,就是一般人,假如趁着别人睡着,去摸额头,表示什么?”
“摸额头……我能想到的有这几种,比如,妈妈摸孩子的额头,那是母爱,担心孩子捂得太热,便于调整被褥。幼儿园老师摸宝宝的额头,有可能是发现小朋友假睡,用这个办法来哄睡。不过第二种有些答非所问,擦边球了,见谅。还有别的吗?要不你补充?”
“嗯……男人摸男人的额头呢?不是父子或者别的什么长辈对晚辈。就是年龄稍长那种。”
“趁着对方睡着?”
“是。”
“除了挚爱,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你这个问题让我想起古罗马皇帝Hardrian和美少年Antinous。后者是前者的挚爱,但是据说这个少年最终在尼罗河溺亡。爱情悲剧……Hardrian是一位功勋卓著的皇帝,但因为这种同性恋情而多少影响了他的身后名。不过他和那位比提尼亚少年的爱情故事,是具有审美价值的……”
“哦——凌老师,关于这个故事,您会做专题吗?”顾盼努力将话题往学术方向牵引,避免被凌寒露察觉端倪,继而引发不必要的误解。他担心这样会使他接近女性的动机变得扑朔迷离起来。那可就太冤了!
“做专题?严格来讲,这不属于我课程范畴。应该不会。”显然,凌寒露被成功引领到了学术角度。“我是说,目前不会。”
“好的,明白。”
对于苏驰远在那个小镇酒店房间里的奇怪举动,顾盼似乎从凌寒露“挚爱”两字中进一步获得确认。然而这并没有给他解惑的轻松感,他甚至觉得,不久以后,将会发生他承接不住的事情。而这些事,所涉人员包括苏驰远,包括他顾盼,还有别的某某某。
“在想什么?”凌寒露似乎注意到了少年眼中的某种隐忧。尽管起因不明。
“在想……这个!”顾盼将那管祛疤药膏举到凌寒露眼前,“就,就直接抹吗?”
“把皮肤清洗干净,然后,挤出一颗黄豆大小的,在指腹上……”凌寒露说话间抽出湿纸巾,小心地擦拭那块略微脱痂的部分。吹吹气,将半透明的乳膏轻轻敷了上去。
“谢谢。”
顾盼闻见女人上衣前襟洁净的皂香,忍不住长吸了几口。他身体前倾、鼻尖流连忘返的细微动作,凌寒露未必感受不到。但她没有阻止。此刻的姿态,她想起许书屏和梁辰。简陋小屋,一尺之隔的忘年之谊。
而绿野小区这个客厅里,此时只有她和顾盼。氛围怂恿,她将声线里冷静的部分剥离,柔声道:“像妈妈的味道?”
“怎么会?明明是女人味儿。好闻……”
“……嗯。”凌寒露不置可否。她不知道此情此景之下,该回应些什么。
少年明显是绕开“妈妈”这个字眼的,由他青春洋溢的声线发出“女人”二字,那种浓烈的美感不亚于将一支干枯玫瑰插进一瓶饱含营养的水里。
两个人在502的居室里不约而同缄默了。
这个空间里,唯有玫瑰与营养液在浅唱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