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学平打电话来问儿子小长假如何安排。
顾盼说,朋友有事相求,假期走不开,就不回去了。
通话中出现短暂空白。
但父亲并未刨根问底打听详情,他表示理解。“朋友的事儿就是自己的事儿,男人就该有担当,爸爸支持你!”挂断前,他说电话是李丹霞怂恿他打的,想儿子了。
顾盼说,知道了。但是他明白,这并不表示母亲选择退让。他记忆里,但凡认定的事情,母亲从没妥协过。尤其是那些迫使他人放弃信念的事情上。旁人的退让,使她屡屡尝到得胜的甜头。所以在亲生儿子这里居然受挫,是她无论如何不会原谅的。她让丈夫打来电话,不过就是探听虚实而已。
顾盼并没有说谎。他那个有事相求的朋友是苏驰远。
“来回大约三天。跟团游吧,就当回懒人,不做攻略了,怎么样?”早在一周前,苏驰远就告知顾盼他的旅行计划。如果同意,他马上下单,因为名额有限。
顾盼想也没想,答应了。他甚至都不关心苏驰远酝酿的三日之行究竟是去向哪里?他已然习惯把陪同苏先生去完成一个个似乎彼此并无关联的出行任务当作责任。这次也不例外。苏先生此生某种缺憾的修复,只有他顾盼在场,才是完整的。这种想法,他越来越坚定。
2
旅行大巴开动之后,顾盼才从导游娴熟利落的解说中了解到此行目的地是外省一个漂流基地。那里河面宽窄交替,河水清浊分明。急弯险滩恰到好处分布于河道。四周翠山环抱,山间隐逸的千年古刹和百里竹林五年前被一队驴友曝光之后声名大噪,成了网红打卡圣地。
“苏先生,还是您朋友推荐的吗?”这样的提问几乎成了顾盼每次应邀出行时最发乎自然的开场白。
“哈哈,你呀,总是记得我朋友。”
苏驰远伸手去摸顾盼的寸头,少年迅速闪躲,却不慎撞到车窗玻璃。砰的一声,惊得前座老年乘客扭过头来。她摇头噘嘴,操着一口东部方言嘟囔道:啧啧,小年轻,人吓人吓死人的啦!
这小插曲本来过也就过去了。但似乎在苏驰远那里又引发了沉思。
“苏先生?”顾盼的右手五指还在轻轻揉搓被碰撞过的脑壳,而身边苏驰远突然间的静默令他不得不投去关注。
“哦,我……”苏驰远食指抵住嘴唇,示意噤声,随后掏出手机打字,“前面这个老太太说话风格特别像我外婆,小时候玩儿闹得厉害,就被这样骂过,当然外婆骂得更狠!”
顾盼读完,揣测自己刚才的举动很可能恰巧吻合了苏先生曾经某个玩伴的角色。与苏驰远相识越久,他感到身边这位心理咨询师的职业身份越发淡化。甚至于,那种他原以为的“求助”关系,本来就应该互换重置。
可到底根源在哪儿呢?顾盼庆幸自己并没有深陷于挖掘窥探之中。他不屑于此,也不忍。
六小时车程过后,大巴抵达了旅行社统一安排的快捷酒店。
入住的标间紧邻马路。夜里十点之后,车流声和广场舞音乐才渐渐稀少淡出。随之顾盼向苏驰远展示了少年那令人艳羡的入睡速度。不消五分钟,鼾声便响起在这距离A市五百公里的小镇客房里。
“呵,这小子看来是真好了。”苏驰远轻笑,颇感欣慰的同时,更觉怅然。少年曾经为失眠所扰,投奔他而来。可如今,分明是他离不开这少年。
这般想着,他坐向床沿。
3
顾盼几个月来几乎都能一觉到天亮,可这小镇没能让他的良好记录延续下去。
深夜,万籁俱寂。房间里唯一的鼾声在某一刻戛然而止。顾盼半醒着睁开眼,眼皮缝隙里一张人脸静止不动。起初模模糊糊,待焦距调整,定睛细看,那个人竟在与他对视。
目光交汇,他们显然被彼此惊到了。不由地各自往后退缩。
“苏先生,您……”顾盼调亮床头灯,眼睛被光线刺激,五官揉成一团,“您一直这么坐着?”
“哦,我没有。就,渴了烧点儿水喝,好像听你说梦话,就过来看看……”苏驰远双臂伸直,支撑住身体,在顾同学床沿上坐得格外挺拔。这种身姿与深夜的氛围极不相称,却能够在自圆其说时提供底气。“嗯,不放心,过来看看。”
“是这样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忽然醒了,好像梦见有个人在摸我头发。可能我白天坐车久了产生幻觉?”
“嗯。”苏驰远一只手捏住床单,微微颤抖,它一分钟前刚刚从顾盼的发际额角缩回来。
“苏先生,我说了什么梦话?您刚才说听见……”
“没听清。你睡吧,还得早起呢!”苏驰远起身,帮顾盼掖好被子。
“您水烧好了吗?我也喝点儿。”
“哦对,水……要不我换水重新烧一壶吧,这睡前剩下的水反复烧不健康,你稍等啊!”苏驰远迅速离开顾盼床侧,跑去桌边拧了两瓶纯净水。咕咚咕咚的注水声掩去了些语无伦次的尴尬。
顾盼努力克制,但还是想起了陆一桐那句关于“情人”的疯话。他甚至觉得,不论自己开门见山还是旁敲侧击,但凡提到“男性恋人”之类的字眼,都极有可能触发苏驰远某个情绪点,而致使这个夜晚成为追溯往事的不眠之夜。可是过后呢?顾盼继续以苏先生情人替身的身份呆着?帮苏先生一起守着他妻子其实是个同妻的秘密?不,男人除了有原则以外,至少还需要一样品质吧?那就是不冲动行事。
“小子,喝水!”苏驰远将水杯搁在顾盼床头柜上,转身走向标间的另一张床。
4
顾盼被闹铃吵醒时,苏驰远已在窗口站了十分钟。
“苏先生,您这是一夜没睡?”
“哪能呢?就是睡眠浅了些,醒得早。哦,平时不这样。可能是到了陌生地方……”
“苏先生您挑床?嗯……就是在自己家卧室以外的地方就睡不好?”
“也许是吧,不过没关系,偶尔的,无妨。”
苏驰远始终望着窗帘外。这使得顾盼也忍不住将视线转移。
“外面有什么?”
“雨。”
苏驰远半夜收到当地气象台的暴雨预警。此后就再没睡着。下单订票前他做过功课,未来天气状况良好。当然网上也有当地进入五月之后天气多变的说法。但是概率,这次他选择相信低概率事件不会作弄他们。然而事与愿违。
“雨大吗?”顾盼撑起身体,准备起床。
“下了一夜暴雨。这会儿雨势小了。我在考虑,要不我们取消吧……”
“嗯?”顾盼大脑还没完全苏醒,对于苏先生的提议反应迟缓。
苏驰远转过头来,见顾盼盘腿坐着。眼皮微肿,嘴角因为睡意犹在而有些向前突起,像个打坐的猴。他忍俊不禁道:“呵呵,小猴子,安全起见,还是取消漂流计划吧!”
“什么,猴?取消?不用。”顾盼翻身下床,往盥洗间走,“我在登山社团听一个师兄讲过,小雨天漂流没问题。我们的户外服都是防水的,再把救生衣穿好,完全没问题。”
只有顾盼自己明白,他比计划制定者都更坚定的原因是什么。绝不是少年探险的一时冲动。
从那一次陪同苏驰远去乡野里寻找红树林和奶酪形状的大石头,他就隐隐感到曾经由苏先生安排的那些看似随性的“节目”,其实都发生在有意义的地点和时间点上。虽然他并不确知。攀岩,畅玩游乐场,初雪夜共餐……这些究竟是苏驰远和谁的共同记忆或者未尽心愿呢?
“苏先生,就去吧!”顾盼几近央求道。
“小子,特别想去?”
“对,特别想去!”
5
旅行大巴上空出了不少座位。其中包括前座。一些乘客因为年龄和身体因素并未选择漂流项目。包括前一天用东部方言表达“不满”的那位老者。
顾盼扫视车厢。除他和苏驰远,前前后后总共约二十人。相邻坐着,看起来都像是情侣。
抵达漂流地点。
此时雨已渐止,天边乌云尽散,呈放晴的趋势。导游与景区工作人员一番沟通,确认条件许可,便招呼一众年轻游客排队换装,准备出发。
苏驰远替顾盼反复检查救生衣缚带,眼神与攀岩馆的那次别无二致。
“苏先生,上船啦!”顾盼指指面前的皮划艇。
“嗯!”苏驰远犹疑之间应了一声,拍拍少年肩膀,“走吧!”
众人陆陆续续开拔。他们俩上了一艘蓝白相间的皮划艇。一行人浩浩荡荡,由起点的窄道依次缓慢向前,往逐渐宽阔的河面铺展开来。
在急弯险滩到来之前,所有人都只是把身下的充气船当作公园里的游船。一个姑娘从冲锋衣里的防水袋中抠出偷藏的相机,抓拍同游的人们,以及四周的山色水光。她向镜头里正跃跃欲试的顾盼和始终表情凝重的苏驰远挥挥手。两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泛舟同游,显然激发了姑娘的审美乐趣,她使劲摁了几张,充实素材库。
但不到一分钟,她手执相机悠游自得的样子就被猛然间湍急起来的水流打垮。慌忙中,相机砸落下来。姑娘惊叫一声。
随之,这片水域的宁静被打破。兴奋与恐惧交杂,真正的挑战终于开始……
两个急弯过后,苏驰远庆幸他们的皮划艇依然保持着体面。顾盼抹一把脸上的水,向对面的苏先生露出一口白牙:“怎么样,幸好听了我的话,这天气多好!”
“嗯,你扶好,注意……”
话音未落,船体剧烈晃动。巨浪袭来,刚刚还乘风破浪一往无前的皮划艇立刻变得孱弱。一侧水流如泄洪一般涌来,颠簸摇摆中,苏驰远目瞪口呆。
而后不到两秒,他惊恐万状道:“顾盼——”
原本与他面对面坐着的少年不见了!不是开玩笑躲猫猫,也不是实践什么子虚乌有的遁地之术……这里是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一片大水之上!
苏驰远浑身汗毛立起,血管里奔突涌动起无边惊惧。
他痛恨刚才放任顾盼手舞足蹈,无视危险。他的声嘶力竭吸引来众人注目。那些“幸免于难”的船只纷纷在一刻惊魂过后跟着呼叫寻人。一个游客还向远处岸边拼命挥手,示意通知搜救员。
苏驰远漂浮在急流中,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和胡思乱想。他焦急地四下环顾。耳边呼喊声此起彼伏,可无人应答,他越发绝望。
“你不要再抛下我了……求你,求求你,不要再抛下我了……”苏驰远喃喃自语。他手足无措,泪水夺眶而出。
船只们向下游汇聚而去。苏驰远置身其间,随波逐流,无所依凭。他的眼前混沌一片,丽日和风之下,却只看得见灰色。
因此当所有人希冀的那一点橘色出现时,苏驰远的脸还正埋在痛悔里。
“快看,是不是他,是不是啊!”姑娘的声音骤然响起。众人朝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水泥平台上趴着一团鲜亮的橘黄色。
“是救生衣,我们同款的救生衣!”
“是啊是啊,好像手臂在动……担心死我了!”
“看,搜救员来啦!好了好了,没事了!”
苏驰远此时却成了后知后觉。待他抵达终点并从空茫一片之中抽离出来,岸上已经围了一圈游客。
少顷,急救车上下来两个人,拎着担架。
苏驰远盯着两件移动中的白制服,看见他们步伐匆忙,方才恢复正常的智识。
顾……你千万不要出事!
凶吉未知,苏驰远飞奔过去拨开人群……那地上平躺着的少年,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他是笑着的,嘴唇泛白,气息微弱,精疲力竭……
“你这个混小子!”苏驰远一拳砸在顾盼那件由他亲手系紧的救生衣上。他喜极而泣,双手捧住那颗湿漉漉的脑袋,亲吻了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