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青山,白云悠悠。
洛阳城南龙门东山,李世民与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四人轻装简行,沿山间石径拾阶而上。
唐军接收洛阳城转眼已近两月,世民将洛阳事务大体安顿好,便上疏禀明父皇,关中军将士离家日久,李渊颁旨,着秦王世民与齐王元吉班师凯旋。
一切准备就绪,大军定下吉日即将回师西京。玄龄却提议,说龙门东山有一处“玄妙观”,往昔香火极盛,求签、许愿甚为灵验,邀秦王前往一游。
于是,这日一清早,世民便留薛收在元帅府值守照应日常事务,自己与玄龄等三人换了便装,带几名卫士,微服来此探访。
一行人骑马至山下,因山路崎岖,马匹不便通行,且不想扰了道观清静之地,世民便留丘行恭等几名卫士在山下遛马,自己与玄龄三人步行上山。正值盛夏时节,山间却是幽谷清风,景色绝佳,凉爽宜人。
行至半山腰,一座巍峨道观隐现于苍松翠柏之间。虽因战乱香火凋零,但殿阁依旧庄严,依稀可见当年盛况。
世民等人进了道观,依礼上香。如今战事稍歇,世民心中祈愿神灵安保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时辰尚早,玄龄建议在此地游览一番。
“房先生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世民问道。
“在下年轻时曾游历至此,与这山中道观有些渊源。”玄龄微微一笑,眼神中透着一丝神秘,随后告诉众人说,这道观一侧的景致不错,但通常不为外人所知,游人也不常去,便引众人从侧门而出。果然曲径通幽,别有一番韵致。
众人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忽闻一阵瑶琴之声传来,优雅深远,激越曼妙,世民心中称奇,循那琴声而去,渐行渐近,见上有一高亭,一人身着道士衣冠,正背向弹琴,琴声中时有大气雄浑之音,时有曲水流觞之意。四人不禁屏气静听。
借着这美妙琴音,世民方见此处景致广大。朝阳下群山层林尽染,美不胜收。琴音如山涧流泉,又如松风过谷,竟似可令飞鸟驻足,走兽屏息,群山静默。世民忽觉心中一片澄明,恍惚间仿若到了桃源仙境。
一曲奏罢,抚琴的男子立起身,回转身来,但见其峨冠博带,衣袂飘飘,剑眉入鬓,高鼻深目,颏下几绺黑色长髯,风骨清奇,韵致潇洒,竟有股说不出的仙风道骨、飘逸出尘。世民可谓阅人多矣!竟也不由自主目光为其吸引。
那人也在上下打量着世民,目光炯炯,眉宇间神情似笑非笑。
“昔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今在下等被高士琴音吸引,多有打扰。”世民言罢,深施一礼。
高士笑问:“郎君既知音律,不妨说说贫道此曲好在何处?”
世民由衷赞道:“曲中神韵悠扬,似有天地之象,万物之机,可感高士胸藏万壑,心系苍生,故琴音能摄人心魄。”
高士朗声大笑道:“昔俞伯牙擅琴而钟子期知音,传为千古美谈。今贫道遇殿下,也是命里注定有缘。殿下可是圣人秦王?”
“圣人”在隋唐之际,是专指皇帝。世民心中暗惊,感觉此人自己并不曾见过。
“高士是——?”
“贫道王远知。”
世民又是一惊!王远知的大名,他曾听闻过。
王远知乃是道家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名士,道教茅山派第十代宗师,据说南陈时就已名闻遐迩,陈主闻其名,召当时尚在江南句曲山修道的王远知入重阳殿论道,甚受时人推崇。杨广早年在扬州总管任上,亦曾亲自到句曲山寻访,以师礼奉之。隋文帝、炀帝都曾授官与他,然远知自称方外之人,志不在此,皆不受,仍旧过他行踪无定、漂游四方的逍遥日子。
杨广最后一次南巡时,远知曾突然现身于东都郊外,阻止杨广车驾南巡。当时杨广对于胆敢谏阻南巡者,一律杀无赦!然慑于这位远知道长的声名,竟不敢降罪于他,只让羽林军将拦驾的远知道长拉开,车驾继续前行。
当时远知道长长笑三声,叹息道:“陛下若一意孤行,则天下不复为隋所有矣!”然后飘然而去,顷刻间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世民想,按他成名时间,如今年纪至少应在八、九旬开外,而眼前这位道长,须发皆墨,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感觉至多不过四旬上下。
然看他那脱俗的气质风范,令人不觉肃然,世民道:“今日竟在此处得遇真人,世民之幸也!请受弟子一拜!”便欲以弟子之礼下拜。
“呵呵!贫道道行浅薄,岂敢妄称‘真人’?殿下乃人间太平天子,贫道岂受得起你这一礼?你就不用折我的寿数了!”远知说着用手相托,他并未沾到世民衣袍,世民却觉得有股绵柔的力道隐隐送过来,不敢相抗,顺着那股力道立起身,心里直对远知话语中“人间太平天子”一语惊疑不定。
此时,玄龄上前,恭敬下拜:“弟子玄龄,拜见师尊!”
世民与无忌、如晦皆面露讶异之色。玄龄解释道:“昔年玄龄年轻时游学长安,曾在终南山偶遇师尊,师尊留玄龄在终南山中住了半月,尽授玄龄治国之道。但这一段渊源,师尊曾叮嘱玄龄,不可对外人提起,故玄龄从未向殿下等言及此事。”
世民等人方明白个中就里。看他师徒二人,世民觉得这远知道长比年过四旬的玄龄还显年轻些,不由觉得有趣。
“那年你年方十八,刚中了隋之进士。逝者如川,弹指间二十余年矣!”远知似颇多感触,又道,“今日风云际会,也是有缘,几位这边请!”
玄龄心下亦十分感慨,他觉得,师父看上去与二十年前竟似无甚变化,而自己却早已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
只是当年的志向、抱负仍旧未改,那个梦想以平生所学造福天下万民的热血青年的梦,依旧清晰如昨。
玄龄知道,师父王远知不但是道家一代宗师,也兼通儒、释各家所长,他有出世之心,更有着方外高士特殊的入世之道。
“纵观一部中华历史,就是一部鲜血写就的争战史。然每每经历过一次彻底的社会大动荡,在一片文明的废墟之上,历史终将曲折顽强地前行,人类终将重建新的文明。”
“当天地一片混沌,世人陷入名利纷争,终须有人承担起传承文明之重任,将那济世福民之方略薪火相传,藏器于身,以待时机。”
师父当年的许多教诲至今言犹在耳。
师父曾拒绝南陈及隋文帝、炀帝授官,只不过看破他们非治世之主,在纷繁乱世之中,他选中玄龄作为他济世福民、传承文明的传人,当年师父称他有良好的悟性、基础,因而半月即可得其精华。
但远知师父在武学上亦造诣颇深,玄龄却无半点武功根基,故而师父只传授他定国安邦之道,却不授其武功。
“武功只可用于强身护体,不可恃武力逞强。而自古以来,历史有太多血腥杀戮!真正能治理天下、造福万民者,尚须仰仗文治。”师父曾对他言。
“用之则行,弃之则藏;用舍随时,行藏在我。”这是师父曾对他的另一番告诫。
遇能实现他们济世福民理想之贤君,则鞠躬尽瘁,知无不为;如杨广之流昏君,则不必为之殉葬枉作“忠臣”,选择合适之人将文明火种继续传承下去,终有一日会发挥效用。
远知师父行踪不定,他曾告诉玄龄不必找他,必要时他自会来寻玄龄。
半月前,玄龄突然接到师父传书,让他来洛阳城南龙门东山玄妙观一见。所以此前他已来此地见过师父。
他兴奋地告诉师父,他已寻到了那个能实现他们师徒未圆之梦的人——大唐秦王李世民。他坚信,秦王不仅能够削平战乱,统一宇内,更能够开创一个前无古人的太平盛世。
秦王东征,一战而扫平郑、夏两国,胜利远超预期。除郑、夏之外,其余割据势力实力最强者当属江陵萧铣,按照秦王构想,那一块交给李靖与赵郡王李孝恭——有李靖在,秦王和玄龄都觉得足以放心。其余如梁师都等,不过于弹丸之地跳梁,已不足以影响大局。
然而有一件事,却成了玄龄心中的隐忧,那就是英才盖世、深孚众望的秦王李世民偏偏不是唐帝长子、大唐的太子,而只是一介藩王。当初渭北投军、与世民相处不久,玄龄就为此深以为憾!武德皇帝轻率处决刘文静,更给玄龄心中留下深重阴影,因为刘文静事件背后折射出来的东西,颇耐人寻味。玄龄分明感觉到,皇帝诛杀刘文静的背后,是不愿看到秦王在朝中势力坐大,是在试图削秦王羽翼,偏偏为统一大业,皇帝又不得不倚重秦王。这种双重态度,令玄龄不得不警醒——大敌当前之际,唐帝尚且对秦王用而不信,那么全国统一之后,秦王的处境又会如何,当可想而知。
自古“功盖天下者不赏,勇略震主者身危”,如今秦王之功,已超越汉之韩信,不可避免成为“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之人,即便他以帝子之尊,恐也难以避免猜疑、忌恨。
太子建成仍能心安理得接受这个功业远胜于自己的王弟,并将其置于重位,任其一展抱负才略吗?
恐怕连其父皇都不能坦然面对这个事实。
玄龄不得不未雨绸缪——
秦王要摆脱淮阴侯韩信那样被“鸟尽弓藏”的命运,就只能更进一步!
这便是房玄龄反复思量得出的结论。
所以,今日这一场会晤,乃是玄龄在征得师父同意之后的刻意安排,他希望通过师父远知道长的预言,激发起秦王的万丈雄心——行大事者不拘小义!玄龄深信,只有秦王才是大唐的“天选之子”,希望所在!建成太子的治国才能,哪里及得上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