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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老师,空了关注一下邮箱!”方宇承的短信赶在深夜十一点前抵达凌寒露手机上。他认定他项目的另一位主持人此刻应该没有入睡。极有可能仍在钻研业务、潜心思考。
他甚至想像了这个女下属身着圣洁的纯白拖地长裙。她坐累了站起身,头发披散着在卧室里来回踱步若有所思……就像他邮件里的女主角“克里斯汀”一样。
但与他想像的不同,凌寒露收到邮件的一刻,正仰面靠在书房座椅上。她穿着灰白大格纹的睡衣睡裤,头发也不是披散的,而是扎成个球挂在后脑勺上。与方宇承理想中不染尘埃的仙女风范相去甚远。
凌寒露这个姿态差不多保持了一个小时。从顾盼给她送完夜宵离开后,她就决定这一晚用来享受美食,不去管什么研究进度。
少年为她做了份酒酿小圆子,搁了桃胶和枸杞。他没有进门,小玻璃罐送到她手里,转身便走了。只是进电梯前匆匆说了句,趁热吃,不然糊了!
可这是爸爸以前常说的话啊,这个小家伙是在宠我吗?凌寒露手捧温热的夜宵,无法抑制地感到了幸福。
凌寒露把玻璃小罐子带进书房,搁在电脑一侧。那里原先摆着一杯泡好的花草茶,还没来得及喝。
小朋友做的东西真是精致啊!她揭开玻璃盖儿,轻轻搅动那略带浓稠的汤羹。尝一口,甜度适中。这暖暖滑滑的东西喝下去几勺,竟然驱散了多日以来胸口里的阴霾。
这只是道甜品,她没有醉。然而喝完那一小罐之后,她就像一时之间被卸掉了所有斗志。长期的学术研究,让她很多时候,尤其独处时表现出惯性式的冷静和严苛。而此时,那些曾经时时刻刻捆绑她的条条框框,突然间消失无影。她松垮地瘫在椅子上,一条腿搭着扶手,将身体舒展到极致。被清甜汤羹滋润的宁静里,她放空大脑去享受深夜该有的散漫的宠爱。
直到短信提示音将她唤醒。
邮箱里,方宇承发了份自制的精美邀请函。随附的文字是,国外知名音乐剧演出团体即将巡演至A市,天时地利已有,“人和”这部分取决于凌老师。
他邀请凌寒露周末同往。
她读了两遍“人和”二字,觉得方宇承身为项目总负责人,在聚敛人气激励下属方面可谓用心良苦。所谓“取决于”她,或许更多指向的是她这个第二主持人的领头示范作用。所以她应该率先接受邀请,表示在工作方面亦能敢为人先……
凌寒露从来没有在日常交往语言中如此较过真儿。但唯有作这般解释,她才能说服自己。
她回复,好,谢谢!
2
演出前一天,凌寒露收到方宇承又一封关于音乐剧的邮件。他“叮嘱”道,欣赏音乐剧前,有些准备工作必须做到位。比如,记住剧中主要人物姓名,熟悉基本故事情节。这样才不至于在豪华的舞美和音乐扑面而来时迷失方向。他最后强调,这部剧,绝对值得你做好功课!
方宇承所说的巡演剧目是,歌剧魅影。
凌寒露按图索骥,去网上搜索相关信息。其实她对该剧并非全无了解。早在读本科时,她所就读的外国语大学曾经来过一批交换生。联谊演出中,一位英国来的男学生现场表演了《歌剧魅影》的经典唱段。在那之前凌寒露对音乐剧并无涉猎,现场聆听了华美大气的演唱之后颇为震撼。
后来作为志愿服务者有机会与那男生交流,凌寒露对剧情,对音乐剧艺术的表现手段都有了更深的了解。不过现场欣赏完整剧目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凌寒露一想到帮助自己达成心愿的竟然是方宇承,她感到既惊讶,又心存感激。
演出前两小时,方宇承将车开到凌寒露小区外。
他坐在车里迎候不知会以何种装束出现的“克里斯汀”。他穿着考究的西服。因为修身合体,所以在驾驶座上身体难以放松,显得拘谨。好在目光不受拘束,一层车窗之隔,将经由大门进出的人们一览无余。
方宇承在看见凌寒露之前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个理着寸头的少年,正骑车迎面过来。正当他以为少年即将与自己擦身时,却见车龙头一拐,进得门去。
这个男孩儿也住这里?方宇承屏息。他觉得这不是个令人愉悦的巧合。就如同在那个跨年烟火秀的偶遇一般。从那天开始,他的“克里斯汀”就已经面临被污浊侵扰的危险了。也就是从那天起,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感到不安。
笃笃,两记敲窗声。凌寒露隔着玻璃向方宇承微笑。
他将她迎进来。一如往常温和体贴。他捻去凌寒露肩头一根头发,并对她的着装赞赏不已。他见到了预判的白色针织上衣。白色,这才是眼前的女人该有的颜色。他内心舒畅了些许,比掌心里喷十下杀菌喷雾更加快慰。
音乐剧进行到第二幕前,凌寒露一直全神贯注。她沉浸在魅影对克里斯汀极致疯狂的爱意里。当然那更是种令人感动又毛骨悚然的占有欲。而身侧的方宇承,他更关心的似乎是凌寒露如何看待舞台上的爱恨纠缠。他低调地观察凌寒露,在她的眼里捕捉沉醉、艳羡以及恐惧。
第二幕开始后不久,凌寒露开始神思游移。胸口再次袭来的闷痛感使她无法集中精力。起初尚能忍耐,但渐渐额头渗出汗珠,呼吸急促,她不得不起身离开演出大厅。
方宇承尾随而至。
凌寒露奔出剧院外,站在户外天幕之下用力呼吸。方宇承从身后将她扶住。
“寒……凌老师,你哪里不舒服?”他严格把控着双手与凌寒露身体的接触部位,不容一丁点儿造次。这可是个值得精心呵护的女人。“还坚持得住吗?我扶你去车里休息?”
“好,我应该可以,就是胸口,很闷,还有,晕……对不起,扰了你的雅兴……”凌寒露话音未落,支撑不住,身子瘫软下来。
方宇承一把抱起她,往停车场去。
他上车打开天窗,将前后车窗都摇下一半。他让凌寒露平躺在后座,并守在她身边,等待状况好转。
方宇承坐的位置紧贴凌寒露的双脚。他第一次有机会近看这个女人的脚踝。纤细精致,上面裹着深灰色丝袜。美足往上延伸,是曲线柔和的小腿。膝盖处没有赘肉,平滑细腻。而被深棕色及膝裙盖住的部位,则让方宇承心绪烦乱。
他一个成年男性的阅历和目测能力,使他即使隔着厚厚的织物,也能够透视到女人身体最曼妙的机密。但他痛恨这种能力,因为此时面对的是凌寒露。
所以他将目光上移。这个女人五官静止,静得可怕,让他忧心。可是这种由他守着一动不动似乎与世隔绝的样子,又让他安心。
他几乎目不转睛。直至凌寒露缓过劲儿,睁开眼。她与他眼光碰触的一刻险些被灼到。
“方主任,您在这儿啊?”凌寒露未必意识不到她此刻身在方宇承的车内。令她意外的是,车主人竟然不在驾驶室,却与她紧挨着。
“哦,是这样,我担心你有什么需求,要是坐在前面听不到的话就不好了。”方宇承向车门边挪动。
“谢谢!那……演出结束了吧?”她气息微弱。
方宇承看看时间:“应该是。”
“我真的太抱歉了。”凌寒露试图撑起身体。别的做不了,以相对得体的姿态来表达歉意是应该的。可是力不从心。
“这是意外。别自责。”方宇承替她垫了只靠枕。
“我现在好了,我……”
凌寒露又一次想要挣扎坐起,却被方宇承按住手臂:“不着急。先说会儿话,缓缓,时间还早。”
“嗯,那好吧。方主任,以后恐怕再难有机会在家门口看到歌剧魅影了。”
“也许吧。不过留有遗憾也好,以后多个念想。”方宇承微蹙眉头,“当然我现在关心的还是你的身体。最近不要熬夜赶任务了,好吗?你做完的部分我看了,质量很高,臻于完美。”
“方主任过奖。至于身体,我会自己调节的。”凌寒露竟然在不适状态下被领导的语言艺术鼓舞到了。“您放心。”
“好,好……”方宇承感到话题正在枯竭,便就近取材道,“对了,刚才我们看到哪儿啦?”
“我想想,应该是,克里斯汀害怕假如魅影知道了她已与拉乌尔秘密订婚,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威胁他们的生活。所以要求未婚夫继续保密,而且把订婚戒指串在项链上而不是戴在手指上。以此掩人耳目……”凌寒露回忆起剧中的细节。毕竟,在离开大厅前,她曾那么沉迷地醉倒在演员们卓越的演绎和歌技之中。
“克里斯汀爱魅影吗?你觉得。”方宇承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幽幽升腾出来,被阅历和深情共同打磨过似的。
“这……某种程度上,克里斯汀是仰慕和感激魅影的,毕竟她能够提升歌艺并获得担纲女主角的资格,离不开魅影暗中帮助。但后来更多应该是恐惧。毕竟魅影爱的方式太极端了。”
“女人会渴望同时拥有灵魂和生活伴侣吗?哦,也是借由这部剧提的问,希望没有太唐突。”
“没有。不过,您问的是我?还是女人们?如果是我,我自认为没有这个能量同时驾驭分属两个维度的伴侣。如果您问的是女人们,我无法替她们代言。”
“换个问法,你觉得魅影对克里斯汀的爱伟大吗?”方宇承先前已然移向车门边的身体又悄无声息挪了回来,甚至比一开始与凌寒露靠得更近。他明白自己并没有“污浊”的想法,他只是想听清楚女人的诠释。“我愿意听听凌老师对此的看法。”
“戏剧中,这种人物的存在会增加故事张力。因为不寻常,因为自我、残忍、偏执,而让平静的人类世界有了鸡犬不宁的可能。当然,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增加了审美价值。因为心智普通纯良的人们,彼此很难摩擦出跌宕的火花。不过你说的爱,我觉得,爱有普适性的定义,自然也有个体性。只有人格健全的人去实施他所认为的爱,才不会是灾难。”
方宇承听罢,将目光移向凌寒露那一侧的窗外。女人的冷静表述让他认同,但与此同时,也感到些许挫败。他没有信心继续佯装随意地去打探那个男孩儿,或者说,凌寒露和那个男孩儿。
他心头发紧,嗓子干涩,咳嗽不止。
“方主任,您没事儿吧?”凌寒露坐起。
方宇承这次果断拧开车门,回到驾驶室。他调整呼吸道:“哦,我没什么。对了,你知道吗,我最欣赏的国内音乐剧女演员,就是我们A市人。”
“哦?她主演过歌剧魅影?”
“是的。而且,我曾经有幸近距离听她演唱过克里斯汀的唱段,绝美!不过可惜……”
“怎么?”
“你知道什么叫德不配位吗?这个女演员虽然才华出众,获赞无数,但可惜人品不佳,生活有失检点。”
“……是吗?”凌寒露对于这样有关某人品行有关生活作风的评论从不轻易附和,这从来都不是她愿意置喙的领域。“那她现在在哪里?还唱吗?”
“出国了。近况不知。”
“哦。怪可惜的,是个才女呢……”
“好吧,凌老师,anyway,这依然是个美丽的夜晚。谢谢你!”
方宇承说罢,将车驶向前方那一片星辉之下却愈显浓黑的迷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