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二个梦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着急上床睡觉，刚开始吃晚餐，我就想赶快吃完赶快回房间睡觉。我想接着做梦，我想知道兰儿究竟怎么样了。
姑姑去隔壁葛戈房间了。晚餐时听见他俩在小声争论，现在一定在继续争论。
我决定发挥偷听的本领，偷听是我最大的爱好。
自从妈妈离开家以后，我总想知道一些关于妈妈的事情，想弄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在我一天天长大的岁月里，我隔着门缝，隔着房间，甚至隔着楼层，零零星星偷听爷爷奶奶的谈话，偷听奶奶跟爸爸说话，偷听各种亲戚与爷爷奶奶的谈话。从这些偷听里面，我慢慢知晓了一个秘密：妈妈并不是如他们告诉我的那样，是因为工作原因搬到外面去住，而是因为她和爸爸离婚了！
知道这个秘密以后，我偷听的欲望更强烈了，偷听的本领也更高超了，世界一流水平！只要我想偷听的事情，几乎没有做不到的。我可以在喧闹中偷听，可以在游走当中偷听，还可以边做作业边偷听。这个秘密爷爷奶奶不知道，爸爸和姑姑不知道，同学老师也不知道，谁都没有发现我有如此非凡的偷听本领。
我继续不断地偷听，偷听让我拥有安全感，让我感到踏实。我享受着偷听带来的乐趣，同时也被偷听来的东西所折磨。那些偷听来的东西像一颗颗种子埋在我小小的心灵深处，我懂得了很多同龄孩子不懂的事情，具备了同龄孩子不具备的成熟。
有一次我偷听到奶奶对爷爷说：“小雨既有孩子的可爱，又完全不像个孩子。”
还有一次我偷听到姑姑对爸爸说：“小雨根本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她多愁善感，懂得很多成人世界的事情，不像孩子那样无忧无虑。你别整天只忙生意了，抽空常跟女儿谈谈心，让她快乐起来。”
此时此刻，我轻而易举就偷听到了姑姑与葛戈的谈话，他们正为那串昂贵的钻石项链在争论。
“如果你不收我的钱，就把项链退回去！”姑姑的声音很坚决。
“不要那么冷酷好不好，”葛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缓温柔，“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我承认我是在追求你，但是否接受我完全由你来决定，与这条项链毫无关系。你是我的女神，我的命运由你主宰，哪怕你回去以后再不搭理我，我也毫无怨言。”
“你的心意我领了，这条项链我也真心喜欢，我喜欢的东西必须自己埋单，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希望你理解。”
“你不是一般女子。你不但美丽非凡，而且坚强、独立、有思想，与你相处的每个瞬间都是永恒。我希望拥有你，那样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我就像一只扑灯的飞蛾，明明知道结局是粉身碎骨，还是执迷不悔地围绕在你身旁。我对你没有奢望，只要能够经常看见你，经常跟你聊天说话，能够为你做点什么，就是莫大的幸福。你能够收下我一件礼物，也算是对我爱你那么久的一份小小慰藉。”
姑姑沉默。
“我从来没这样爱过一个人，也从来没在谁面前如此谦卑。收下吧，就当是一份恩赐，我会对此感激不尽。”
“可是……”姑姑欲言又止。
“不要再争辩了，我爱你，我深深爱你，但爱不爱我由你来选择，哪怕你最终拒绝了我，我也会因为认识你而幸福，为与你相处一场而感恩。哪怕回去之后你就再不理我，我今生今世都会把南非之行铭刻在心，一直带进坟墓。”
姑姑又沉默了。
“回房间休息吧，小雨一个人会害怕的。明天早餐见！”
我三步蹦回床上哧溜钻进被子，但依然听见了葛戈最后一句话：“哪天你接受了我的爱，就把项链戴上……”
姑姑以为我睡着了，没有开灯，轻手轻脚走到窗子边。她将身子斜靠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手里拿着天鹅绒盒子。
费多多，费多多……我闭上眼睛，默念了五遍。起初还能听见姑姑进卫生间洗澡的声音，听见她走动的声音，后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奇怪啊，我怎么来到一个那么热闹的地方？红色、蓝色、黄色、绿色、橙色、紫色的灯光不停变化闪烁，银亮亮的圆球在头顶上方旋转，把五彩的灯光先聚拢来，又很快撒播到房间的每个角落。音乐声又欢快又震耳，心脏随着每一下强劲的节拍蹦跳。
在音乐的缝隙里听到一些笑声、说话声、尖叫声，很像一个盛大的节日，心情在喧闹的声音中变得欢乐而沸腾。
音乐声嘎然停止，说话和欢笑的声音也忽然停止，整个世界一片安静。灯光熄灭了，房间里一片黢黑。
我左右张望，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一簇五彩斑斓的烛光出现在门口，摇曳闪烁熠熠生辉。这簇烛光是插在巨大蛋糕上的蜡烛发出来的，一辆小巧精致的推车载着蛋糕缓缓行进，推车的人是葛戈。《祝你生日快乐》的旋律响起，房间里所有人拍着巴掌开始唱歌。葛戈迷人地笑着，把蛋糕车推到长头发女子身边，是姑姑！她穿着大红色连衣裙，红色高跟鞋，长发瀑布似的垂在腰际，满脸惊喜。
生日歌停下，姑姑娇笑着吹熄蜡烛，掌声再次响起。那欢快而有节奏的音乐重新响起，各种颜色的灯光开始旋转，屋子里的人唱歌跳舞，高声尖叫，狂欢重新开始。
葛戈捧出一个巨大的蓝色盒子，用彩带扎了一个蝴蝶结。“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姑姑笑得像一朵花儿，低头解开丝带，哇，满满一大盒红色玫瑰花！娇艳的红色把姑姑的脸庞映衬得红艳欲滴，美轮美奂。
玫瑰花中间摆着一个精美的蓝色信封，姑姑拿过信封，迷惑地看着葛戈。葛戈用眼神鼓励她打开，里面掉出一张机票。
“我是这家航空公司的金卡会员，今年得了两张奖励机票，想邀请你去南非旅行。”
“南非？”姑姑的眼睛亮了，她最近一直念叨着要去南非，要去肯尼亚，奶奶和爷爷坚决反对，说非洲不安全，不同意她去。
“去南非一直是你的梦想，对吧？”葛戈的声音像牛奶里面加了一勺浓情巧克力。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的博客，每天都看。我还知道你想去肯尼亚拍动物大迁徙，想去南极看冰川，想去一个叫塞戈维亚的小城发呆……”
姑姑嫣然一笑，“我要带着小雨一起去，她很乖的，我从小就喜欢带她出门。”
……
我怎么就跑到KTV外面来了？怎么努力都找不到重新进去的门。恰在这时，看见葛戈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我告诉你了我在忙，怎么还不停打电话来？”冷峻严肃的声音丝毫没有了牛奶加巧克力的味道。
“好吧好吧，我现在回来，正好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
莫非是兰儿？我心里一闪，悄悄跟在了他背后，果然跟到那幢我曾经见过的小楼。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个细藤编的躺椅，兰儿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去比之前更消瘦了，脸色苍白，手臂懒懒地耷在扶手上。猫咪蜷在她腿上打着呼噜。
葛戈在她身边坐下，用手摸摸她额头，“打了针以后感觉好多了吧？”
兰儿点点头，身体软软地朝葛戈靠过来。葛戈朝后一躲，用手扶住她肩膀，“兰儿，要不是前段时间你生病，我早就想跟你谈谈了。”
“什么事，哥哥？”兰儿的声音又温存又柔弱。
“我们……我们分开吧。”
“什么？”兰儿猛地扬起头来。
“我觉得我俩不合适，我们分开吧……我会一直对你好，会像照顾妹妹那样照顾你。”
“分开？分开是什么意思？”兰儿好像并没听懂他说什么。
“就是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啊？”兰儿呆了几秒钟之后，两行眼泪流淌下来。她瞪大眼睛，一脸惊恐，“你不是说这一辈子就是咱们俩了吗？你不是说一生一世只爱我吗？为什么突然要分开？”
“唉……兰儿，我们以后做兄妹吧，我会对你好的。”
“啊？不不不！我不能离开你，没有你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兰儿死死抓住葛戈的胳膊，哭成了泪人儿。
“兰儿，感情不能勉强，希望你面对现实。”
“可是……可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呀，哥哥！”
“从今天起不会在一起了！我要去南非。”葛戈猛地推开兰儿站起身来。
兰儿哭得瘫倒在藤椅上。
葛戈拿出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把衣服、书籍、鞋子、日用品，一件一件朝里面放。箱子满了，取来一个大旅行包，继续朝里面放东西。终于收拾好之后，他看了一眼藤椅上哭作一团的兰儿，提起箱子和旅行包走了出去。
门重重关上的声音把兰儿震得跳起来，她疯跑到阳台上，声嘶力竭喊：“哥哥……哥哥……你回来！别扔下我呀！没有你我会死的！”
回答她的只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和车子远去的声音。
兰儿被抽掉了魂，跌跌撞撞瘫软在藤椅上。房间变得空荡荡的，阳台吹来的风把窗帘高高扬起，依稀透进来的光线映照着绝望痛楚的泪光。猫咪跳到兰儿身上，伸长了身子去舔她的眼泪。兰儿一把将猫咪搂在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泪已经哭干，她依然抱着猫咪定定坐着，
她起身走进卧室，重新走出来时我几乎不认识。裁剪精美的紫罗兰连衣裙包裹在她小巧玲珑的身体上，白皙的小腿裸露着，脚蹬一双紫罗兰色凉鞋，露出粉红色的指甲。她走到镜子前仔细把头发梳理了一遍，涂了淡淡的唇彩，整个人立刻光彩起来，很美丽地站在那里。她迎着阳光举起左手，“一生一世”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
兰儿朝猫咪招招手，猫咪一跃跳入她怀中，仰头看着她。
“你是有九条命的猫咪，只要你跟他在一起，我来生可以重新找到他，不离不弃，白头到老。”
兰儿抱着猫咪朝阳台走去，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已经来不及了。她纵身朝前一跃，空中划出一道紫色的弧线，飘飘朝下坠去。我用尽全身力气摆脱腿脚的沉重，扑到阳台边上。
一片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兰儿！兰儿！”我撕心裂肺地惨叫。
一道绚丽的弧光一划而过，一只全身紫色长毛的猫咪腾空而起，在空中做了一个漂亮的空翻，稳稳落在阳台上。
啊？雪白的猫咪变成了紫色！
“小雨，醒醒！小雨！你怎么哭了？做噩梦了？”
我一头扑在姑姑怀里，嚎啕大哭，哭得浑身发抖。姑姑紧紧搂着我，“不哭不哭，梦是假的，不哭啊，姑姑在呢。”
我哭得更凶了，眼泪把姑姑的睡衣都打湿了。“兰儿死了……呜呜……兰儿跳楼死了……”
“谁是兰儿？谁跳楼了？”姑姑不停替我擦眼泪，可怎么都擦不完。
忽然想起费多多的叮嘱，我一咕噜爬起来，抽抽噎噎向姑姑描述梦境。
姑姑半躺半靠在床上，听得比昨天认真了，但她脸上那半笑半掩的表情分明是当做一件好玩的事情在听，一脸的不相信。我越说越觉得吃力，几乎没有力量继续说下去。
说到生日那段，姑姑脸色忽然变了，一下坐直身子，“你刚才说我过生日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红色，大红色。不是衣服，是连衣裙。”我对那条红裙子记忆深刻，因为印象里姑姑从来不穿红颜色衣服。
“哦，是的，我就是从那天生日以后才重新接受红颜色衣服……”姑姑若有所思看着远处。
我继续絮絮叨叨着梦境，姑姑一把拉住我，“你刚才说，葛戈送了我一盒玫瑰花？”
“嗯，玫瑰花里是一张南非的机票。”
姑姑忽然哈哈大笑，“是葛戈讲给你听的吧？为了讨好你这个精灵鬼，为了让你别处处为难他，他什么招数都用上啦。”
我急忙摇头，“他什么都没跟我讲过，真的是我梦见的！”
电话铃骤然响起，姑姑笑吟吟说：“在听小雨说梦，忘记时间啦！我们马上下来。”
从卫生间洗漱完出来，看见姑姑换了一条天蓝色的裙子，她对着镜子将一条璀璨漂亮的项链戴在脖颈上。
忽然想起昨晚偷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姑姑准备接受葛戈的爱情了？
没来得及向姑姑讲完梦境，我心里像梗着一块骨头，早餐吃得心不在焉。我担心会忘记梦境里的内容，一遍又一遍重复回放梦见的那些场景，早餐吃了些什么都不知道，葛戈跟姑姑说些什么话一句也没听见，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就坐在车上了。
我不知道今天要乘车去哪里玩，整个心思依然沉浸在梦境里，车子驶离酒店没多久，我居然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