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约好的床边故事
床边故事要在晚上述说,故事的开始则要回到宁夏喝醉的那一夜。
地点在酒吧。
复古的,带有英伦风的装潢。
一身黑色衣着的宁夏占据角落的小桌位。
独自一人的宁夏遇到好几次搭讪,想借由酒精抒压放松的心情都被破坏了,剩下难以排解的烦躁跟不愉快。
这让宁夏被迫摆出僵硬的臭脸,沉默饮酒。
她侧脸拥有分明清楚的线条,鼻梁高挺。
没有表情又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冷酷严肃。
在酒吧流连的男性客人终于不敢过来搭话。
被裤裆小头驱使的猴子别再靠近我了!
宁夏在心中碎念咒骂,连喜欢的调酒都被这些猴子害得变难喝了。
不开心的她想起不久前看到的网上影片,内容关于训练猴子赛跑。
影片中的猴子乖巧可爱有礼貌,比好多人类还要顺眼讨喜。
这让宁夏开始思考,会不会其实很多人连猴子都不如?
用猴子骂人似乎是侮辱了猴子,它们看起来甚至比一部分的人类还要聪明。
咕噜噜……宁夏一口气喝光杯里的酒,只剩冰块。
酒没了怎么办?
这对于宁夏来说,是很直观的问题,解决方式更是直接粗暴──再点就对了!
于是宁夏再向酒保要了几杯酒,还混入几个shot,这样做的原因很单纯,她嫌一杯一杯点麻烦,不如一次全上,省得还要走来走去。
几分钟后,酒保端着托盘过来。
盘子上都是宁夏指定的酒,每杯的颜色都不尽相同,其中几杯还是缤纷的渐层色调。
宁夏托腮欣赏,没急着喝。
但是酒保端来满满一个托盘的酒,这景象逃不过其他客人的注视。
这些好奇在调酒上桌后,便落在宁夏身上。
这些客人看宁夏久久没有动作,一杯不碰,还以为她不能喝或不会喝,又或者是想装阔。
也有人露出同情的目光,以为宁夏是自暴自弃乱点一通。
几个搭讪失败的男客人又蠢蠢欲动起来,想要借机接近。
扳着一张脸的宁夏伸手。
头一仰、嘴一张,一杯威士忌的shot瞬间饮尽。
她手没停,又是一杯shot,就这么连续干了三杯。
宁夏呼出的鼻息发烫,带有灼热的酒气。
在酒精作用的微醺下,她舒畅多了,有一种轻飘飘的解放感。
宁夏接着向调酒进攻。
越来越飘了。
那张严肃的臭脸被酒精消融,她开始会笑了。
这时候有个人自动入座,挤进小桌位。
宁夏虽然醉了,但可没瞎,马上看见了,重新养出的好心情又被打坏,让她的脸罩了层霜,冷酷难看。
宁夏斜眼打量,擅自坐下的男性很年轻。
她猜是大学生?
虽然宁夏也年轻,没比大学生老多少,却还是想叫这小屁孩滚蛋。
在张嘴又饮下一口调酒时,她差点就赶人了。
那些不友善的台词暂且噎在喉咙里。
因为宁夏发现这男孩跟来搭讪的其他人都不同,第一印象很干净,眼神也单纯。
与其说是搭讪,宁夏从他身上感觉到更多的,是关心与好奇。
现在的宁夏还不知道,这个男孩叫做东颐,更没想到会带他回去过夜,亲手打造自己不肯面对的惨烈黑历史。
东颐将双手放在桌上,展示十根修长好看的手指。
这样让人看清楚双手的动作,是在释出没有企图与敌意的讯息。
宁夏自顾自喝酒,没赶人也不说话,就看东颐想做什么?
「你在逃避什么吗?」东颐问。
宁夏短暂定格,随即装没事继续喝酒,却已经开始逃避东颐的目光。
那是单纯清澈,像足以倒映一切的平静湖面,连同宁夏暗藏的心事都被反射出来。
「你看起来好难过。」东颐说。
这一晚来来回回搭讪宁夏的人很多,没有一个发现这点,那些人只带来无聊的开场跟口臭,还有油腻的发蜡味。
偏偏这个大胆在她身边坐下的男孩看穿了。
宁夏放下玻璃杯,看起来很烦闷。
但她没有赶走东颐,也没说话,从托盘挑了一杯酒,放到东颐展示的双手之间。
东颐微微偏头,好奇。
宁夏拿起自己的酒,碰了东颐那杯,发出清脆的玻璃声响,然后仰头喝光。
「谢谢!」东颐跟着喝。
与宁夏的豪饮不同,他细细品尝,一口口啜饮。
几杯酒的时间之后,宁夏越喝越醉,苍白的脸颊泛出几抹红,有股病态艳丽的美感。
她双眼半睁,警戒防人的眼神不再锐利。
补上一杯shot,烈酒直奔胃袋,窜出脱口的冲动:「我好想死。」
东颐并不讶异,甚至好像早就看穿这点。
但他不晓得原因。
「理由是什么?」
宁夏先是摇头,然后双手紧紧抱住头部,拨乱黑色柔顺的发丝。
好像有什么困扰纠缠她的梦魇即将扯裂头盖骨,从中窜出。
「总之我想死。只想死掉。」
她的呢喃像午夜时的低语:「我终于找到新的租屋,瞒着家人偷偷搬进去……朋友都不知道,虽然我朋友好少。租约到期我就去死……可是我很怕痛,害怕失败。」
这不是酒醉的疯话,宁夏确实采取行动。
「我必须这样做。」
宁夏沮丧掉泪,足量的酒精让她的情绪得以释放。
起初是无声流着眼泪,后来开始哽咽,伴随压抑的哀号。
从她微张的唇里,吐出不被人知的痛苦。
「让我帮你。」东颐说。
宁夏愣住,满脸都是湿漉漉的泪痕。
「什么?」
「我帮你。」
宁夏吸了吸鼻,鼻尖泛红。
「你是说你要……可是这样你会……」
东颐的笑容简直像寒冬里突然的暖阳,充满救赎的味道。
宁夏无法移开目光。
「不用担心我,只要挑足够隐蔽的地方,不被发现,我就不会有事。一直受苦的你太辛苦了,让我帮你。」
他并非询问,而是早已下了决定。
「我是东颐,要怎么称呼你?」
「我……宁夏。我叫宁夏。」
「宁夏姐姐。」
东颐说:「你不是孤单一人。」
「就这样?我就这样上当了?」
躺在床上的宁夏惊呼,不敢相信自己这么简单、这么轻易、这么没有防备,竟然不懂怀疑就被东颐勾引。
「什么上当?说得好难听。我是真心诚意啊。」
东颐也在床上,不过是坐在床沿,安分与宁夏保持距离。
两人都洗过澡,这是宁夏要求的。
不管是宿醉后让她苦恼的幻觉酒臭,或是微秃男人那间屋子的诡异腥味,都使她迫切想好好将自己完整洗净。
虽然采买被打断,来不及用上沐浴乳与洗发精,至少热水足够舒服。
再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宁夏有短暂畅快的新生感。
东颐也是从头到尾澈底冲过澡,可惜没有衣服可以更换。
「我一定是又喝到断片了,难怪跟你说了这么多……我真的全部都没有印象,也不记得一起在酒吧喝过酒……」
「你忘的不只这些。」
东颐话中有话,宁夏暂时没听出来。
他继续说:「后来你好像很开心,是心事解脱了吗?又点了很多酒,疯狂喝光。那种喝法好像快渴死似的。幸好我记得先问你住哪,不然就要扛着烂醉的你去开房间了。」
「开房间?你这个捡尸的恶男……」
宁夏抱住枕头,充当小小的慰藉与盾牌。
「什么啊?一定要找地方暂时安置你,不然要睡街头吗?才没有那种意思,那不是我追求的东西。」
东颐调皮强调:「而且忘记了吗?角色是颠倒的。」
「角色颠倒?什么?我……喔不!」
被唤起惨烈黑历史的宁夏痛苦闭眼,把脸埋进枕头,不敢面对东颐。
不要等租约到期了,她现在就想一头撞死。
再次得胜的东颐开心大笑,欣赏宁夏困窘的模样。
她的耳朵发红,烫如火烧。
「让我继续说明。宁夏姐姐,你被绑架不是偶然,普通人住在这里,注定发生这种事。不管是绑架你的秃头,或是大厨大叔,都不是什么无辜友善的好邻居。」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不对劲,哪有普通人会随便绑架人的,还有对尸体指指点点……你也不太对啊。」
宁夏的声音闷在枕头里。
如果不是担心东颐会被牵连,她真的很想报警处理。
她看到微秃男人的租屋就知道了,即使还没掌握证据,也能猜到已经有人遇害,尸骨不知道被藏到何处,说不定就在屋里。
「说对了,我也是不太对的那种人。」
东颐飘开视线,从房门看出去,看往未开灯客厅的一片虚无黑暗。
他继续说:「还记得问你房租的事吗?这是你第一次在外租房子吧,真的很不懂行情,这种租金不合理。」
「你当时明明说很合理。」宁夏试着回忆当时的谈话。
「我说合理的意思是。」东颐露出别具深意的微笑。
「这是诱骗羊崽租屋的合理价码。没怀疑为什么能有这么短的租期吗?」
「这个……现在不是有些短期出租吗?比如airbnb之类的。」宁夏从枕头后露出脸来,迟疑作答。
「是有类似的东西,不过这个社区的情况完全不同。可以只租一个月的理由很简单。」
东颐咧嘴灿笑,好像在大太阳的草原上奔跑的爽朗男孩。
偏偏他用如此单纯无害的语气,述说极为可怕的事实:「大部分的房客不到一个月就会被杀死。因为邻居都是杀人魔啊,在等待天真掉入陷阱的羊崽。」
「这到底是什么恐怖的地方啊!」
「虽然是杀人魔社区,但是宁夏姐姐你不用害怕。」
东颐拉住她的手腕,轻轻甩啊晃的,撒娇似的。
「这个社区在我们杀人魔圈子很有名,住户规定是务必遵守的,违反的会无条件列入全社区住户的宰杀对象。温柔一点的说法就是成为羊崽。」
「你是说杀人魔要杀杀人魔?」
「对的,所以我杀死那个秃头不会被追究也不会被报复。还记得大厨大叔说过的吗?那个绑架你的秃头动了别人的羊崽。这是社区规定喔,不可以动其他人的羊崽。」
宁夏困惑眨眨眼,歪头想了想,终于弄明白个中关系。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羊崽?」 东颐委屈抿嘴。
「明明说好的。我负责杀死想死的你。这样关系就成立了。」
「原来你跟他们是一样的。」宁夏终于迟钝明白。
「一样,但又不一样。我只杀想死的人。是认真想死的人才算数,只有嘴巴说说、一点小事就又哭又叫的那种我不会管。」
东颐叹气:「结果被其他杀人魔取了『素食鬼』的绰号,太羞辱人了。」
「你在酒吧是故意盯上我的?你简直像秃鹰闻到快死掉的人的味道,所以盘旋等待腐肉。」
宁夏抽手,这种被设计的感觉真糟糕。
「这个形容听起来也是好伤人啊,我又不吃人肉,是各取所需吧?是成全真心想死的人啊。宁夏姐姐,我遇过很多了,看得出来你是真的想死。」
「我必须消灭我自己。可是我真的很怕痛……」
「眨眨眼睛就结束了。我会很快。我追求的是瞬间毙命,让羊崽迅速断气。跟下午的秃头不同,那种凌虐好几天的,实在太糟蹋羊崽了。」
东颐强调:「我不会糟蹋你。」
「真的?」
「直到租约结束之前,我会保护你,不让其他的杀人魔伤害你。你是我最重要的羊崽。」
东颐向她伸出手,提出邀请。
「租约结束那天,我会完成你想死的愿望。」
宁夏看着他悬在半空的手掌,摊开的掌心与细长的指节是那么好看。
那双手看起来明明与杀戮还有鲜血扯不上关系,但东颐出手时又是那么利落熟练,既是本能,也是后天的经历积累而成。
「我真的很怕痛。」宁夏强调。
「跟打针一样,痛一下就没事了。」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以为在哄小孩?」
宁夏骂着,却伸出手覆盖在东颐的掌心上。
「到时候如果让我很痛,一定会狠狠踢你。」 东颐轻轻握住。
「好啊,随便你踢。」
握着手的两人突然一阵尴尬,却都忘了要抽手。
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宁夏后颈发烫,发现东颐的指尖虽冷,但手心意外的暖。
她想说些什么,但迟迟挤不出话。东颐也是欲言又止。
「那个……」
「宁夏姐姐……」 叩叩。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她与他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