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里的决定(3)
苏方琪狠下心来,不仅不让晓真出门,也趁她熟睡时拿走了手机,不让她与任何朋友联系,连网络都直接切断,以绝后患。
晓真一开始陷入诡异的沉默,只有在毒瘾发作时,会发狂似的撞击门片,那时候苏方琪会死死守住门,拿一切能阻挡的东西挡住,甚至在晓真发作之后精疲力尽时,找来锁匠补强门锁。
即使锁匠露出困惑的神情,苏方琪还是镇定地微笑。
「家里有病人,请你多体谅。」她说。
锁匠没有过问别人家的事,反正家丑不可外扬,既然对方不想说,那千万别多管闲事,以免惹得一身腥。
现在这个年头,谁家还没有个精神病?
锁好、锁得好,千万别放出来砍人,被砍死了还没得求偿,找谁哭都不知道。
锁匠就这样也客套地笑。
「你辛苦了。做妈妈的总是⋯⋯」
「要担心一辈子。」苏方琪替对方接话下去。
两人和和气气地道别,中途晓真还发狂地大叫,锁匠看起来有点尴尬,装作没听到,关上大门后也没再打电话来多问。
晓真的毒瘾时好时坏,偶尔只是躺在门边,精神涣散的哭,苏方琪会把手伸进去,让晓真咬着。
隔着门,传来锥心的刺痛,手上的血丝慢慢渗出,苏方琪也不以为意。
在这个时候,她总是想起慈母真尊的样子,她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慈母真尊要手拿兵器怀抱婴儿,因为她痛苦地悲悯着自己的孩子,也只能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从奶水到血水。
真尊的孩子,会永远吸食着母亲的血与奶,犯下绵延不绝的罪。
做母亲的,只能拿着兵器,斩断一切因缘。
偶尔晓真也会发狂,她用头不断撞门,大吼大叫,要苏方琪放她出去,晓真说她恨苏方琪,苏方琪才是她人生痛苦的来源,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要苏方琪离她远远的,永远不要再管她。
她们虽然是母女,但为什么一定要永远互相羁绊,她不过就是一场性 爱之后的产物,两人的人生即使平行,也没有任何遗憾。
她好与不好,根本不关苏方琪的事情。
「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晓真大吼。
「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那又怎么样?我割还给你啊,你拿走啊!我连命都不要了,我要还你什么都可以!」晓真疯狂嘶吼。
晓真是真的不明白,苏方琪对她的这种执念是从什么地方开始?
当她仍然符合苏方琪的期待时,苏方琪愿意给予她一切,但从苏方琪开始隐瞒爸爸外遇的事情,自己想要表现出对这件事的不认同,苏方琪就会开始抵触,仿佛自己只能按照苏方琪的意志成长。
追根究底,她今天会变成这样,就只是想拼了命地脱离苏方琪,她没有非得要去的地方,非得要完成的事情,她对烟酒上瘾也好,对性 爱上瘾也罢,她只是想脱离,想把苏方琪从自己生命跟身体中彻底根除。
但苏方琪不肯放手。
「你放我走⋯⋯」晓真躺在门内,哀哀地哭泣,苏方琪伸进来的手,已经被她咬得肉离见骨。
「你是我女儿,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你堕落。」苏方琪仍然坚定的回答。
她们母女之间的战争,就这样沉默又疯狂的互相伤害跟挞伐。
晓真的房间慢慢发出恶臭,邻居也开始抗议外墙的屎尿,但苏方琪一盖不管,她执着的只想要女儿回到以前的模样。
晓真肚子越来越大,婴儿却不曾产检。
苏方琪固执的认为,待在房间里,才是对她们母体与胎儿最好的保护,外界充斥着污染,晓真应该远离一切现实。
晓真哀求、哭闹、咆哮,对苏方琪都没有用,一扇家用木门,成为铜墙铁壁,阻断她的自由。
期间丈夫回来过一趟,发现家里变成这样,吓得收拾行李就走,他压根没有勇气踏入战场。
要按照他的想法,早该让这样的女儿从自己的人生消失,他也不懂,自己的妻子是在执着什么?
苏方琪每天三餐,把固定的食物放进去,再把用完的餐盘收回来。
晓真有固定不吃的东西,比如青江菜跟红萝卜,以前苏方琪拿晓真没有办法,现在她随心所欲,连续一周煮了红萝卜大餐,晓真最后只能屈服,呕吐着吃完。
苏方琪感觉到胜利的快感。
但有天晚上,她刚把一锅鸡汤放进去,就听见摔碎玻璃的声音,她起先不以为意,认为晓真又在闹,她站在门前,要女儿别再白费力气,但没有人回应她,只有房内呼啸的风声。
风声?
晓真房间的窗户早已用矽利康封死,为什么会有风声?
她冲向房间,掏出钥匙,快步打开房门,果然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不锈钢锅子砸碎后的破窗。
晓真逃出去了!
但这里是13楼啊!
苏方琪探头出去,竟然在夜色底下,看见批头散发的女儿,手脚并用的爬上外墙,逐渐向顶楼爬去。
苏方琪大叫,「晓真!」
女儿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速度,她骨瘦如柴,身上的衣服污秽不堪,四肢纤细,只有肚子高高耸起,她往上爬,只差一步就到顶楼!
苏方琪知道,顶楼的电梯可以直达一楼,届时,她再也抓不回女儿!
她奔向楼梯间,等不及电梯,用最快的速度爬上去,她终于在顶楼的大门前拦住女儿。
母女扭打在一起,苏方琪顾及着晓真肚子里的胎儿,只能用尽力气抱住女儿。
晓真几乎已经成魔,她撕咬、踹打,但她被关了好几个月,肌肉跟运动能力都衰竭,最后被苏方琪压制在顶楼墙边。底下是十五层楼,永不复生。
「你让我死了吧。」晓真嘶哑着开口。
晓真脸上的泪水冲刷开脸庞的污秽。
「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苏方琪摇头。
「不可能。」
「你已经毁掉我了。」
晓真的声音因为这几个月的狂吼,早已被摧毁。
「我已经不是人了。你看看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
「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了⋯⋯」晓真哭得撕心裂肺。
苏方琪的手一寸一寸松开,看着四肢纤细,却捧着巨肚的女儿,蓬头垢面、几个月没有洗澡,身上发出恶臭,连流浪汉都比她更体面,她眼睛失去一切光采,声带也不复从前。苏方琪慢慢后退,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妈妈会照顾你啊。」
「我累了。」晓真摇头,不断流泪。
「我们已经失去机会,再也没办法靠近对方了。」
晓真模样看似癫狂,却清晰的流露出她的伤心。
「妈妈,放手吧,让我走。此生我跟你没有关系,我过得好或不好,你再也不用放在心上,我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你的问题。」苏方琪不断摇头。
晓真的眼角看向底下车水马龙。
「那你让我死了吧,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你就不用再担心了,我不会变成坏孩子,也不会再给你丢脸。」
苏方琪眼泪滑了下来。
她终于完全松开手,她还是做不到啊,她跟道场的那些妈妈们不一样,她仍然舍不得。
晓真哭泣着想爬上墙,苏方琪却后退一步。
「活下去吧,我放你走。」陌路人就陌路人罢。
从此再也不相见,不知道你我好不好,此生没有缘分,血浓于水的亲情只是几年的时间。
就像茫茫人海中的陌生人,不认识也没见过面。
苏方琪坐倒在地,彻底放下对女儿的执着,晓真颤抖着双腿,往顶楼的大门走去,母女擦身而过,但此时大门被打开,向安婕跟几个妈妈依序走上顶楼,关上身后的铁门。
向安婕低声默念。
恶缘不除,罪孽不断,今生不除,来世再现。
其他的母亲也一一复诵,低低的诵经声,开始回荡在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