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问小禹,和我妈聊天,你不烦吗?
他反问我,难道你烦吗?
我说简直要烦死了,你没发现她已经无法正常与人对话了吗?
他很奇怪地看了我半天,说:“我看你才不正常呢!你妈不是挺好的吗?人上了年纪,爱回忆过去,想跟人唠叨唠叨,谁都是如此啊!是你根本没用心听她的话吧?没有感同身受,当然会烦。我告诉你,当你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某件事上,绝对不会烦,只有好奇。这是一种很别致的享受,是我妈说的,所以我对任何事情都感兴趣。”
我不以为然,觉得他只是新鲜而已。时间久了,一定会烦。
事实证明,小禹确实很有耐心。
至少我带他几次回家,他都对妈妈表现出了足够的热情。有时妈妈神情落寞地坐在那里,小禹就会主动和妈妈聊天。很快,妈妈再次活跃起来。或者笑,或者哭,或者向往,或者哀伤,重新以一颗敏感的心来感知身边的一切。
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感谢小禹,他的智慧与专注,确实可以影响到一个人。
至少影响了我,这毋庸置疑。
日子就像流水般滑过,悄无声息。爸爸去世后,除了妈妈的爱唠叨,倒没有什么可以掀起波澜的事件来。家,终于像个家了,尽管已经残缺。但是,渐渐地有了一丝温暖和温馨。大概年龄的增长,让我对亲情的感知和感受能力提高了吧。
小禹曾经跟我说过,残缺本身就是一种完美。
我只能用这句话聊以自慰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得到的早晚要失去,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了。幸福或者不幸的童年,童话或者噩梦般的往事,以及爸爸,都被岁月无情地抛到了遥远的地方,只留存在记忆里。
或许有一天,连记忆都会消散吧。
我在平淡的日子里渐渐长大,毕业,找工作,照顾妈妈,重复着父辈们当年的生活。无聊,却安宁;烦躁,却有趣;单调,却充满节奏。
妈妈渐渐地老去,辞去了工作,呆在家里,老年痴呆的症状更加明显了。我把她领到广场,让她跟那些老头老太太学习广场舞。当一个老头儿热情地抓住妈妈的手时,妈妈却像触电般地逃开了,弄得那个老头儿十分的尴尬。我再让她去,她的眼睛里就充满着恐惧,拼命地摇头,死活不去了。
我便由她了,不再勉强。
我的生活按部就班,只是对婚姻充满着恐惧,一直不敢谈恋爱。单位里有个女孩追求了我好多年,我其实心动了,但就是不敢接受。她后来嫁人了,给我送来了请柬。我没有参加她的婚礼,一个人坐在楼顶上喝了一瓶白酒。
醉了,长歌当哭,大喊几声,也就过去了。
妈妈年轻时多病体弱,老了却没什么大毛病。
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三岁。
她临终的那几天,糊涂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时候,一会儿说她看到姥姥姥爷了,他们来接她了;一会儿又说她看到爸爸了,还在恨着她,骂她,不让她过去;她说她对不起爸爸,又说爸爸辜负了她……清醒的时候,妈妈对于过去的往事,都能条理分明地说出来。甚至一些细节都讲得极其清晰,让我如同亲历。
由此,我终于明白了爸爸妈妈之间的恩怨。
以下内容为妈妈口述,我整理润色。
我出生在一个农村的贫困家庭。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为了让我们能够得到更好的教育,就举家来到了城里。父亲没文化,只得干体力,但是他的身体又不好。所以他的工资很低,又不稳定。多少年来,我们就是靠着父亲微薄的工资维持着生计。从小,我就对于稳定感的需求特别强烈。
我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却从未体会过被人疼爱的感觉。
父母只有两个,而孩子却有三个,他们疼爱不过来。印象当中,父亲喜欢姐姐多一些,母亲喜欢哥哥多一些,却没人喜欢我。他们总是把爱哥哥姐姐剩下的爱分一些给我,所以从小,我就很孤独,觉得这个世界好冰冷。
父亲也曾经说过,他们本来没计划要我的。我却意外降生了,所以我是多余的。
哥哥经常欺负我,我向母亲告状,母亲反而说我不对。哥哥有时也把姐姐弄哭,父亲则帮着姐姐出头,把哥哥教训一顿。而我,如果把哥哥或者姐姐惹哭了,父母则一齐来声讨我。我哭的时候,却没人理我。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总觉得父母不公平。我甚至怀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以至于我后来把自己标榜为“现代版的林黛玉”,没人理解,静等着“宝哥哥”的出现。
他终于在我二十四岁那年出现了。
但不是“宝哥哥”,是一个来自农村的穷小子。
初中毕业后,我没考上高中,自费上了当地一所中专学校。后来才意识到,我可能被骗了。因为那所学校根本没有办学资格,两年学制。我最后拿了一张学校自己打印的所谓文凭,进入了社会,却四处碰壁。
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只能进工厂做工。干了一段时间,由于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原因,我病倒了。之后就反复地病,各种病,肝炎,胸膜炎,肾脏炎……这让我更觉得自己像林黛玉了,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我无意听到父亲向母亲说了一句:“再病,我就不管了。”
而母亲并没表示不妥,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句话对我的打击很大,久久难以释怀。我甚至喜欢就这样病着。因为我坚信,总会有一个人欣赏我的独特,或可称作病态的美。
比如他。
他是和房东一起来我家的。他租着房东家的一间独立的小房子。
之前我见过他,只是相互不认识。听房东说,他就在附近的陶瓷厂上班,是个技术员。我每次看到他时,他总是穿着一身脏脏的工皮,有时还挽着一条裤腿。甚至像个民工一样邋遢,不修边幅,根本不像个技术员。只有那一付眼镜,回归了他文质彬彬的本性。
他和房东来我家,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事。房东跟父母乱七八糟地闲聊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中途插了几句话,让我领略了他的咬文嚼字。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太过文气的男人,没有力量,缺乏安全感。
由此,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井蛙。很文气,也很有诗意的一个名字。
后来他告诉我,其实他原来叫井二娃,他哥叫井大娃。娃是当时的农村人在词汇匮乏之下,最常用的名字。他上小学的时候去报名,老师一看,说井字本来就横竖都是二了,再加个二字,这孩子将来得二到啥程度呀?大笔一挥,就把二字去了,变成了井娃。到了初中的时候,可能是某个大意的老师抄写错误。他拿到入学通知书时,“井娃”就变成了“井蛙”。
其实他老家的人很少这么叫他,而叫他井二。
一个诗意的名字,瞬间就土得掉渣,和张三李四没什么区别。
由此,我们就算认识了。
那天井蛙来时,穿戴得还算整齐,土黄色的半袖,加上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以后我发现,他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身脏脏的工皮先换下,穿上这身干净的衣服。泡个脚,洗个头,然后拿着一本书绕着房子边走边看,一副学究的样子。
学究也好,心细,会体贴人,比如贾宝玉。
但他似乎只有那一套能穿得出去的衣服,好久不见他换其他的衣服。一成不变,却很干净。如果脏了,就仍换回他的工皮。等把这套子衣服洗净晾干,再换回来。
看来,他虽有“宝哥哥”的病,却没有“宝哥哥”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