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灿 漫 假 期
书名:归宿 作者:欢喜雪娃 本章字数:44276字 发布时间:2022-10-03

                                             五, 灿 漫 假 期



1



红白相间的大客车载着我无穷的思虑,在平坦笔直的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地向家乡的归途奔去。我凭窗眺望,在耀眼的阳光下,成熟的庄稼,毗峙的房子,平川的大地,一片金灿灿的景象。我感慨:金秋时节,秋风送爽。此时此刻的我不是神仙胜似神仙,真是有些心旷神怡,悠然自得。我浮想联翩,记起西汉女文学家班婕妤《怨歌行》里“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唐代文学家刘禹锡“浔阳 江色潮添满,彭蠡秋声雁送来”,当代作家李国文《月食》里“要不是沿途柿树上挂着红灯似的柿子,和山坳里虽看不见人家,却袅袅上升的炊烟,简直没有一点生气。”和德国作家埃林.彼林《未收的麦田》里“在八月冷漠的天空下,辽阔的田野寂静无声”,还有曹雪芹,还有托尔斯泰……好多的文学巨匠笔下描写的秋天,真是各有千秋。我在感悟那种意境,在寻觅古代的秋天和外国的秋天,与现代中 国的秋天那惟妙惟肖的差异。我觉得那是自然地理位置在经纬度上的区别外,无非是那些文人墨客在特定心境下的艺术创作罢了。

不一会,大客车就驶下了高速公路。它经过收费站短暂的滞留,再没有那么受宠,便开始在乡间公路上艰难地颠簸起来。我就像儿时在摇篮里遭受碰撞,舒畅的心境被搅乱。车内的乘客也显现一阵浅浅的sao动。本来,我可以乘上舒适一点的依维柯小客车的,但我为了节约5元钱。在省城的回县客车停靠站——三阳路轮渡码头,我曾犹豫过,在时间帐、享受帐和经济帐面前,我选择了后者,就是为了那不足挂齿的5元钱。然而,对我来说还不能自食其力,5元钱并不是小事。上大学时,爸爸妈妈交代明白,一学期的生活费用给我200元包干,吃饭日用、交往零花、学习支出,这一切的一切,我不节约行吗!这次国庆假休回家,我兜里只带了10元钱,为的是到家里去吃公攒私。我一个刚刚走出家门独立支撑经济的穷学生,必须要考虑每分钱的开消,我只有如此吝啬了。不过,我以后得找点出路,去勤工俭学挣点补贴的钱。现在国家都在提倡开发假日经济,怎么说也轮不到我来消费。再说,离家尽管只有一个月,却像过了一世纪。这几天一听说学校要放7天的假,心里就犯嘀咕,就像吊起着,也不顾军训的浑身酸痛,狠不得一脚跨进家门,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以解思乡之恋。其实,假期在学校里我还有很多事可做,如熟悉学校和周围的环境,和过去的同学为能进人大学而相互交流联络;还有更重要的事——温习功课。大学不比中学,老师不再像着犯人样死盯着我们,完全凭学子们自觉学习。

经过5个多小时的旅途疲劳,终于回到了渴望的家。我家靠了爸爸的单位,住在县土产公司的宿舍楼。我一进院门,就有一种亲切感就有爸爸单位的那些伯伯、叔叔、阿姨们热情地招呼我。 “邱昊来了!”“大学生回来了!”一种荣耀感在我的心头顿升。我想这不仅仅是我考上了名牌大学的缘故,还因为爸爸是这个单位的经理。爸爸就像这个单位德高望重的家长,一直被人尊敬着,我自然也不例外,就像宠爱的小太子。我一直是这样幸福而自豪的出现在世人面前。此时,我还在甜美而馋涎地描绘着,家里的冰箱里已藏满了妈妈为我准备的速冻“狗不理饺子”,鸡、鱼、鸭、肉之类的鲜食。妈妈的肉炒土豆丝、肉炒榨菜丝,还有清炒球菜,我特喜欢吃。不知怎么搞的,我一到大学后,这几样小炒菜再也没有家里的那种鲜美味儿,见了那几样菜就没有胃口,就不想吃想吐。我每每端着饭盒,坐在那宽敞而高朗的学生餐厅时,就渴望着妈妈能立刻把她的拿手好菜——红烧鱼块展在我面前,真是可想而不可及,想着咸鱼咽淡饭哕!可学校食堂里也备有单炒荤菜,我舍不得兜里的钱,几下把一学期的包干费花完了,怎么再好意思向爸爸妈妈要。我现在是大学生,再不能像过去在他们面前撒娇,赖皮。看到别的同学吃得津津有味,我只好硬着头皮咽起来。这是我的隐私,绝不能让同学知道,耻笑。

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上到了三楼的家门口。我轻轻地敲门,想让爸爸妈妈有个惊喜。过去,我每每放学回家,手脚都是很重,咚咚砰砰地。爸爸妈妈说一听到这种声音就知道我回来了,就抹去了他们心中的惦记。我见家内没有动静,就接着叮叮地敲了几下,并静静地聆视着,还是不见爸妈开门来笑盈盈地迎接我。我有些扫兴,甚至愠色起来,只好轰隆隆地重重地敲门。我并没有想到喊他们的称谓,只是大声喊: “开门!”不知怎么搞的,家里硬是没有人开门。我只好面对现实,控制自己的情绪,改变自己的判断。想必,他们都不在家。我看了下手表,都是下午4点多了,难道妈妈去打麻 将了,爸爸去公司上班了,他怎么没有放假休息。我不能进家门,又不愿去找他们,真是左右为难,叹着怨气。

一会,我听到有脚步声上楼,终于是妈妈出现在我的瞳孔里。她笑吟吟地招呼我,说: “邱吴回来了。我是刚才听李伯告诉我的,说你回来了。我是怕你钥匙没带到手上,特丢下事赶回来的。”就在这一细节里,我从妈妈的眼神里发现她没有过去那般的热烈,连口气也变了,不知是什么缘故?过去,她见我回家,总是轰轰烈烈地喊: “儿子!你可回来了。让妈妈担心死了哟。肚子已饿了吗,你看,妈妈早给你准备了好吃的。”我想也许是我已经长大了,是我对他们的态度变了,他们才随着而变的;也许还因为他们确实忙事,忙重大的事;反正我只在家呆几天,别多虑了。

妈妈慌忙地从她的小提包里找出开门的钥匙。我看到那钥匙是一串,比我的要多得多。我上大学时,就把家里的钥匙都没有带上,我手上的那几把钥匙,是只管我寝室门、小拒和抽屉的。我觉得还是应该带上家里的钥匙,我还不能摆脱家庭呀。我还看着妈妈赶紧去开门,帮我拿过背包。我随妈妈进屋后,一下软在了沙发上,真想闭目休养。妈妈也挨着我坐下,侧过脸问我: “学习适应吧?”“功课跟得上吧?” “你上了大学就不能放松自己,还要争取考上研究生。考不上研究生,照样没出路。过去在家里管得着你,现在隔远了,要自己管住自己!”她不等我答话,我也懒得答话,她就唠唠叨叨了一大篇。我听了就觉得心烦,本来想回家好好安静休息的,一进门就碰上这个倒霉的妈妈,换了谁都会觉得烦。她见我只“嗯”了声,就起身去开电冰箱,又去厨房。她忙乎了一阵,又来到我面前,又说: “家里没有什么菜了,你喜欢吃什么,想吃什么,妈妈这就上菜市场去买。”她见我直直地望着电视,又伸手拽了我一下,再说: “你说说。你这伢怎么变得不作声,憨巴起来。”我这才随便望了她一下,就说: “随便!”我喜欢吃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真是明知故问。应该是昨天就准备好的,等我回来了还烟熄火灭的!

也许妈妈觉察到了我不高兴的表情,她不再说什么,出门买菜去了。妈妈一走,我的精神就来了。我忙到了自己的小房——我生活的小天地,仔细地观察着,床被折叠整齐,桌椅依旧放置,连我过去堆在桌上的高考资料和书籍,被整理调顺。我打开抽屉,我用过的订书机、钢笔、塑尺等都还在;我再打开下面的小柜,我看过的《龟仙人教徒弟》、 《重返地球》、 《大战绸军》等系列连环画小人书,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历险小说系列,都整齐地依卷次放着;还有一个塑料文件袋装的我从幼儿园到高中的红花本、成绩单、排分名次表、毕业证、三好生证书等;也还有我玩过的小军舰、小机器人、小游戏机等。清点过这些,我心里坦然下来。这些属于我的东西,本来我也无暇顾及,爸爸妈妈却那样认真地替我保护着,像保护珍贵文物样,没有侵犯掉一件,没有拿去讨好别的小孩享用。我还真得感谢他们。我 再去打开衣柜,我曾穿过的校服等衣物也折叠好,放在我的专用格里。我从小就受了妈妈的熏陶,什么东西都分门别类地好好地放在固定的位子。她告诉过我: “只有这样,需要起来,才记得起拿得着。”因此,我到大学后,开始了独立生活,也是学着妈妈这样做的。现代大学生活应有知识,有气质,有现代气息,不能给人一种窝囊不堪的印象。我联想到大学所设置的那些课程,也像是系统的分门别类的。大概遇事都有个定律吧!

妈妈很快做好了晚饭。她为我那样忙碌着却毫无怨气,她是甘心情愿的。我望着餐桌上飘香的炸蛋饺、粉蒸排骨等菜肴,舌头在嘴内就不自在起来。我边吞着口水,边到餐桌旁,拿起个蛋饺就往口里摁。妈妈严肃地瞥了我一眼,毫不客气地说: “还是这样子。不讲规矩,不讲卫生。”我咀嚼着,没有反驳她,心想这是在自己家里,哪来那多周公之礼,何必那样拘谨,那样束缚自己呢。我又回到沙发上,调动着电视频道,看哪个电视台为国庆准备了精彩好看的节目。不一会,妈妈也坐下来看电视。说是看电视其实是在等爸爸。从前,爸爸工作忙,我的学习紧,妈妈下岗在家,她总是这样等我们的,等我们到齐了,一家三口人一起吃饭。偶尔,我要晚自习,不能耽撂,才允许我先吃。而她却仍然要等到爸爸回家了一起吃。我自然不理解大人们的这一切。今天我是假休回家,自然也要等爸爸回来。妈妈见快7点了,快新闻联播了,就对我说: “邱吴,你先吃罢。你一定饿了,不能把身体饿坏了。”我说: “不饿,再等会。”她接着叹了口气说: “你爸爸一定又是让难事扯住了。”我听了妈妈的话,觉得有种不良的预兆,就说:“爸爸还是经理哕!”她却伤感地说: “还有什么经理不经理的。公司马上要垮了,马上要散伙了。你爸爸当了这么多年的经理,为土产公司操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到头来一无所有,还要受那些过去你爸爸得罪了的职工的气。”

在我们说着话熬时间的时候,爸爸敲门回家了。我用微笑望着他、迎接他,他却死板着脸,就说:“邱吴回来了。”听爸爸这语气,仿佛是我不该回家似的。我记得从小在爸妈的关爱中长到快18岁了,从未遭到这般的冷遇,我为爸妈今天对待我的情形真有些感情上接受不了。难道他们都吃错药了不是。然而,我没有理由去和他们辩说。只见妈妈关切地问爸爸: “问题解决了吧!”爸爸没有回答,而是来到餐桌旁,才挂上一丝的笑意问我:“在学校习惯吧。”仿佛是才发现我回家似的。大人们的心思,我真弄不明白。我只好埋头吃饭,反正7天的假期完了,我就回校,以后大学毕业了我在外面找工作,也不回家,大人们的事我也管不了,我也不想管,不想弄明白,弄不弄明白对我也没有什么意义。懒得杞人忧天啦!



2



新闻联播刚开始,就有人敲门来找爸爸。来人是土产公司的水电专管员。他不情愿地说: “段经理,我实在没有办法。周斌成家我去了,易菊香家我去了,刘朝虎家我去了,还有……反正我好话说尽头了,他们就是不给电费钱。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公司都半年多没有发生活费,现在吃饭的钱都没有。他们也说了不赖帐,让公司从他们的生活费中去扣。”爸爸听不下这些刁话,把眼睛一瞪说: “我还不会扣,还用得着他们来教我。公司里一年才收60几万的门面租金,200多人的一个大家庭,一年各种开支得100多万;公司里还有钱不早就扣了。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我又有办法?都没有办法那只能让电管所停电了。都不理解,不支持,都挨着住黑屋好了。”专管又侥幸地说: “段经理,明天就国庆节了,电老虎不怕闹出乱子,各级都在喊稳定,量他们也没有那个狗胆子明天来停我们的电。”爸爸的脸像象吊着秤勾被拉长着,担心着这么大个院子,上百户人家,真要没有电,那还不像炸了锅,他这个作经理的脸面又往什么地方撂呢。我深知爸爸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记得那时候,学校要开家长会,他总要先弄清楚,我学习成绩好表现也好,才肯参加;要是我退步了,那坐冷板凳的家长会自然就落到了妈妈头上。妈妈可是我成长路上的最好的保护神,因为没有大人去参加家长会,我是没法逃脱老师和同学们的那种目光的,我是没法再踏进教室的门坎的。每每这个我最难熬的时刻,总是妈妈替我解脱。她不怕老师当着满堂的家长旁敲侧击地挖苦她,还是那么宽厚慈爱地艰苦地陪笑着,其实家长们谁都知道她那笑比哭还难看。自然,爸爸在我心目中应是那么神圣和威严,而我要在他的心目中是那么无瑕,是任何家里的孩子不可比拟的神童,是他的自豪和骄傲,否则,他会拿出家长的十八般武艺来惩罚我。

“你说得多轻巧。告诉你电老虎不是吃素的!万一卡了我们的电怎么办!”爸爸有些熏灼四方,愤愤地说:“你怎么连个水电费都收不起来,还有情绪,没有重用你。我看让你变成社会人了,怕连你自己都养不活。去,我们再上门去收,看哪个有狗胆不交水电费!”过去,收水电费的小事是从来不需要爸爸经理亲自出面,他是运筹帷幄公司的经营和管理。眼下,他的头脑再也冷静不下来,非要去收不可,任凭妈妈和专管员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

他们先到了邻近的周斌成的家里。他热情地接待了爸爸他们,并既圆滑又可怜巴巴以求爸爸经理宽限两日。爸爸是容软不怕硬的,也就默认地放过了他。然而,与爸爸同去的专管员在出门时却瞪了周一眼。因为他白天对他说: “就是不交!下岗这多年了,没有沾单位一点光。”还恶狠狠地说: “企业就是被你们这般人搞垮了。”甚至还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脏话。而面对经理他却又是一副面孔。他记恨他在心里,没有对爸爸经理说,怕爸爸经理训斥他没有用。他是想拭目以待,看经理宽限几天后能否真的收到他的水电费。

接下来,爸爸经理就选择了去易菊香家。易阿姨是妈妈的中学同学,还插队在一个知青点,也算结下了情缘。曾为了加工资,调岗位,多次找妈妈说情。爸爸经理曾给她解决过一些个人问题。他大概是从这方面考虑,想必她一定会给自己这个面子的,才选择了去她家。易菊香住在隔仓库一头的一栋宿舍楼。土产公司在火红的时候,在县城最早竖起的两室一厅居室,当时主要居住着公司领导和对公司有贡献的劳模。事隔二年公司又做了一栋三室一厅,俗称经理楼。我家自然搬到了经理楼最好的楼层。易菊香作为一名普通职工随之住进了旧楼房,也是有的职工望尘莫及的事。全公司二三百号人,加上六七十年代的旧平房和单身宿舍,还不能解决50%的职工住房问题。而这新旧两栋单元式的住房才36套。为了让易菊香能住上套房,爸爸经理也算花了一点脑筋,成立了一个青一色娘子军的经营门市部,称“三八门市部”,任易菊香为门市部主任。然后她再住套房就没有人明目张胆地攀比了。那一阵,易菊香真是从内心里感激爸爸妈妈,逢人就夸爸爸经理有能力,土产公司就得亏了他,才发展到今天的。还夸爸爸经理为人正直,一心为公。

爸爸经理和水电专管员敲开易菊香的家门,进门后半晌不见她出来迎接。爸爸经理只好自个坐下,等着他丈夫的喊叫: “菊香,段经理来了。’’他连喊了几遍,房内才传出易菊香极不耐烦的回答: ‘‘老喊什么,不知道我忙着。”她说完这话,才踱着出来,见爸爸经理沉着脸望着电视机,便响脆地笑着说: “呀,什么事惊动了经理大人,还劳驾经理大人亲自跑一趟哟!”爸爸经理见她今天的表情有些反常,又见她扫了一旁水电费专管员一眼,也带了点含蓄说: “你在家里,菊香。”易菊香摆了摆双手,仍响亮地说: “你看,我没有你家的瑞媛能。家里一摊子事,怎么也忙不过头绪来。眼下,秋凉了,要换季衣服,找了柜里找箱子、怎么也找不出那几件烂衣服。真见鬼,我明知入夏的时候收拾到箱子里的,刚才把箱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就是老陈鬼喊鬼叫的,差点使我从凳子上掉下来。当然,经理大人在这里,我不是怪你。我这人就是这秉性,什么也用不着遮遮掩掩的……”她像放鞭炮似地说个不停,简直让人没有插话的缝隙。爸爸经理又不是来听她唠家常的,早已听得不耐烦了,忙说:“菊香,我们来,不说你也明白。你也一向是顾大局的人。水电费不交,影响到大家都不安宁。”易菊香不等爸爸经理把话说下去,抢过话去说: “你说,谁影响大家了?!公司走到今天山穷水尽的地步,连水电费都没法开消,还不是那班人的功劳。真要是停了水停了电,保证大家不会指责我易菊香什么。我在土产公司做牛做马做小媳妇二三十年,我的余热都贡献了,可我没有沾到什么光。现在住这个破房子,还不让人安逸,不是今天你上门来要钱,就是明天他上门来要命……”

专管员也觉得有些听不过耳了,又见爸爸经理气得直早冒气溅火花,便和颜悦色地说: “易伯,您别说了,心里有什么牢sao也不仅仅是公司造成的,大气候是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用水用电就好比吃面给钱,天经地义的。过去,公司为住户贴水电费也贴了不少。现在公司再没有那个能力贴了,这您又不是不知道。”易菊香正好要找树擦痒,便把矛头对着专管员嚷道: “你到公司才来几天,你知道什么。你不必帮腔的,你知道你调进公司花了多少冤枉钱。马上买断工龄,你还算什么!你花的钱买得回来吗?”爸爸经理听易菊香这番话,心头一震,知道她指桑骂槐,有意滋事。他再也克制不住那胸中的怒火,把眼睛一横,声宏嗓大地吼道: “你说真的还是假的,说那些屁话谁听!你今天要真不肯交钱,我马上就断了你的电,看死不死个人!只怕还没有王法了,共 产 党还没有垮台啦!”易菊香见爸爸经理上了火,却故意冷静下来,阴阳怪调地说: “经理大人,您不必发那么大火。欠水电费的你去查一查,又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偷 电偷水的,你根本不去捉,我这个人光明磊落,从不搞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没有钱,交不起,我就交不起。再说这水电又不是用的你经理大人个人的,就说是你个人的,算是我易某人借光,行了吧。为什么偏要断我的电,谁断我的电,我难道就怕去断谁的电!”爸爸经理的血都涌到了拳头上,狠不得一拳头砸穿那茶几。可他不敢,真是红血忍成黑血。

此时,他们的吵闹声逗引来了看热闹的人们。爸爸经理算是在易家丢尽了脸面。他可是从未受过这种屈辱的呀。幸好专管员机灵,连忙将爸爸经理从人们窥视的目光中解脱出来。爸爸经理被专管员推着走,爸爸经理的嘴里还在干狠着: “你给我听着,你明天不把水电费收齐,我有你好看的。”专管员知道经理受了委屈,该自己倒霉,就连连答应着: “是的。是的……”

室外的哄闹声越来越震耳,妈妈不得不放下手中的话计,出门去。我正要同着出去,想看过究竟,却被妈妈阻挡,她说: “是非之场所要回避,现在社会不安定,你要多注意小心些,别出去看什么热闹。”我想妈妈的话似乎有些道理。我已不属于这个院子里的人,一个月前我的户口就迁到了省城的大学里,我也再不会回到这里来,今后大学毕业了,要出去闯世界的。繁杂的院落在昏暗的路灯光里显得灰蒙蒙的,好像入夜炊烟的村落,有点气息氤氲。妈妈直奔了吵闹现场。

我静静地坐下来,等候妈妈回家带来的信息。其实,我也根本没有兴趣去打听那些与己无关的无聊的事!吵闹声都过了好一阵,音消景宓,妈妈才回到家里。我见她脸上有些晦气的表情,进屋的爸爸更是一脸黄昏,黑眼怒视。他们进屋后,望了下我,才变换了不悦的脸像,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平常。我只当没事的,静静地注视着电视机屏幕,或时儿翻翻我从大学带回的英语书本。他俩却鬼祟地早早地双双地关到了房里去。我的脑中突然闪出魑魅魍魉的成语。

爸爸妈妈先后坐到那软软的席梦思床上。妈妈关切地让爸爸躺着,用她温情的手抚摸起爸爸宽厚的胸脯,劝慰他说: “都这个份上了,你何苦还把工作看得那么认真。国庆一过,就要进入实质性的买断工龄,到时候谁还认谁呀。再说你已过五十的人了,该看清的东西应该看清了,该领悟的东西领悟了,该风光的时候风光了,现在是考虑退路,考虑安度余生的生活了。”妈妈见爸爸闭目无语,认为是自己的劝导起了作用,觉得一阵的欣慰。他们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了,从来都是妈妈听爸爸的。今天,爸爸能服服贴贴地平静地躺在她眼前,没有嫌弃的目光和反驳的言语,她自然是心满意足了。妈妈接着动情地说: “你这个人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最明白。过去人们传言你和易菊香怎么怎么,那时候我心里的确很难受,后来就想过来了,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要糟踏作践自己呢,事情该如此就如此,自己的身体要紧。我也根本不相信你是那号人。其实你自己今天就不该去找她,她那泼辣劲是出了名的。过去她畏惧你,是看在你的权力上。自从上次的职工大会后,我就看出好多人的眼光和态度都变了,难道这些你还没有觉察出来。

这时,爸爸突然睁大眼睛,坐了起来。他的举动让她一怔。他用审视的目光瞧着她。爸爸生来就是硬汉子,他不能被眼前改 革所带的震动和sao乱所压倒。他清楚地记得,那时有人把他和易菊香说得真像那么回事,还被传到县委财贸政 治部和县委组织部去谈话。他坚信身正不怕影子歪,是有人想搞倒他。他硬是挺过了那阵子,相反,企业各项经济指标完成出色,各项工作任务和支农服务完成出色,还获得了省劳模的荣誉。因而,爸爸也工作起来更卖力。那些流言蜚语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正义、事实的强劲东风而被淹没。爸爸很严肃地不服气地说: “我段继昌不是怕人的人,我几时怕过她易菊香。即是企业散了,共 产 党总不会垮台吧,正义总不会垮台吧!”妈妈叹息了下,直直地望着爸爸继续说: “过去,我不是看在她和你同学一场的份上,我会处处照顾她吗。”妈妈忙挂起微笑,逗戏地说: “那阵子我还真以为你和她好上了呢。她人面子比我出众,嘴巴又乖巧,说话像唱歌,甜得诌媚。所以,我处处让着你,要和你斗上了,反促成你们以假成真。到那时真是悔之晚矣。嗳,现在我心头的石头总算掉下来,总算放心你了。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你还是我的人,没有被那狐狸精刁走。”

终于雨过天晴。爸爸被妈妈感化了,他拍着胸心说: “你把我的心挖出来,看我对你是真心还是假心。”妈妈忙甜笑地嘘了一下,说:“轻点声,儿子都这么大了,都快娶媳妇了,别说那些让人肉麻的话。”她接着说: “买断了我们也不怕,儿子上了大学,飞走了;我们两老口过日了是没有问题的。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老百姓有句形象生动的话,你想不想听?”爸爸一本正经地答: “想听。”妈妈便诡秘地就近他的耳朵,说: “什么 是幸福美满的生活,那就是‘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好了,早些安睡吧!”他们哧哧地笑了。



3



自从县商贸企业改 革工作组进驻土产公司后,就像在久久鼓着泡儿的臭水塘里投进了一块石头,一切不愿让人们见到的,不愿像戳纸样而戳穿的事居然发生了。其实这种潜在的危机迟早是会爆发的,早爆发比迟爆发的好。要是等到它爆发后,不说是工作组进驻,就是老虎队进驻,只怕难以收拾了。这是被后来所发生的一切而证实了的。

县土产公司按照县委18号文件的要求,要采取大动作,买断工龄,是企业存亡抉择的重大事件,必须要有一个整体的方案,必须要征得大多数职工的理解、支持和配合。工作组进公司的第二天上午召开了离退人员、下岗职工和在岗人员代表座谈会。围绕学习县委、县政府的改 革文件精神和公司如何进行买断工龄,各述己见。座谈会安排在经理办公室里,这是爸爸经理特地安排的。公司里除了经理室还像个样,再没有适合的地方。过去在办公楼三楼的会议室,被一名没有住房的职工所占据,无法使其搬出。会议时间也是爸爸经理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担心下午开会,有人喝了酒,会借酒狂妄。会议由爸爸经理主持,工作组人员学习宣读了有关文件,讲了一些客套话后,接着由参会人员各述己见。

最先发言的是位像鲁智深模样的退休老人。在他的有生年华里曾任过公司多年的业务组长,后改称为业务股长。他一开口就毫不客气地说: “我不管什么买不买断,先要保证我们的退休工资,五千块把我们甩到社保,社保没钱发去找准。我们公司这多年没有找各级的一点麻烦,为什么要把我们搞散搞垮。听说有个南街村,不还在搞集体的。万一你们要强制买,先要把公司的财务搞清楚,向职工有个明确的交待。上次为了香烟帐务的审计,就是县联社来了二个人稀泥湖涂地看了下帐,也没有搞出个名堂,这次要请专门的审计部门来审。香烟亏损近百万,少数人是讨了好的。当时我就不赞成搞香烟业务,我们从来没有经营过香烟,又没有经营资格,还要借用基层社的委托证,还要偷运南烟。偷运南烟是赚钱,是个体户才能赚钱,公家能赚钱吗。段经理在场,我当时是不是阻止过,你们不听么。非要开拓么,一开就脱!”他的发言像一根火柴,一下激起了在坐人员的愤懑情绪。爸爸经理听得心里像棒捣,然而碍于领导在场,不好当面辩驳。

接下来是名年轻的下岗女职工,她也是目中无人,像名大学生辩论员,愤愤地说: “公司里把我组合下岗,这么多年没有管我们。他们卖三八门市部十几万,都分了。我认为得了钱的应该把钱退出来。为什么他们能发工资,我们不能发,大家不都是公司的人,公司的财产也不只是那几个人的,是大家共同的,是大家的就都有份;还有的占了几处门店,一分钱的承包费都不交,你们只知道卖屋发钱,就不给公司办事挣钱。”她嗯了下,扫了工作组人员一眼,继续说: “你们说气不气人,我读供销学校花了几千,为了转正又花了上万,没上几天班,就下岗了,按你们说的五百块钱一年,我还算不了三四千元。难道我就只值这么点钱!”有人从中发笑了,她马上明白把自己说成值多少钱不妥,便说: “有什么好笑的。”她说着竟然泪水充满了眼圈,座谈会的气氛一下沉重起来。她又改口说: “我要卖……我的工作就只卖这几个钱。不把我的损失补偿清楚是不行的,是要有人死的。不是我说得吓唬你们,看你们卖得成的哕!”

发言的人很踊跃,一个接一个等不得,而每个发言者都是话匣一开就不可收拾。工作组人员见这样发牢sao讲狠话,不能达到统一思想、形成共识的效果。就插话说: “我打断大家的话,说几句。现在企业都到了揭不开锅的份上,再多的怨气,再多的牢sao,再说多些也不能解决现实问题。大家是不是围绕怎么解决问题,多给我们提些好的建议和办法。”立刻有人拦住他的话说: “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高高在上,还愁没有工资发。那些漂亮话我们都会说,现在是要解决实际问题。我们去做生意还得要亏本,万把块钱门店都租不到。这怎么算是牢sao呢,这是实情!”又有人抢着说: “我们给共 产 党搞了一辈子,就一万多块把我们打发了。我们不答应。前天晚上,我女儿打电话回来,大学要填人党志愿书。我叫她快点填,再过几天你爸爸就没有单位了,是社会人了。这一切,我们真是想不通。”

大家七嘴八舌,气氛里充满了火药味。爸爸经理作为土产公司的当家人,万万没有想到职工会有这大的胆量,说出一堆一堆的伤感情、伤和气的话,那哪是话语,简直像机关枪里射出的子弹,使他在上级领导的面前难堪无策,无地自容。他毕竟是搞了那么多年的企业领导,他觉得不能让座谈会朝相反的方面发展下去,便接过话题说: “我们应该理解,这次上级领导就是来帮助我们解脱的。我们要心平气和的发言,今天是座谈会么,又不是大辩论,诸葛亮舌战群儒。在这个公司里,论资历、论贡献我老段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不要看企业要散了,我老段的话就可不听了。再说刚才文件上讲了谁破坏这次改 革,都要依法惩处的。我们不能信口雌黄。”爸爸经理的话,大家听得心里不服,似乎都在敌视着他,他却毫无知觉。工作组人员忙借着爸爸经理的讲话势头,说: “大家要正确理解,现在是买断你们,包括你们的段经理也不例外。接下来我们就买断自己,县里马上要进行公务员改 革,今后大家会看到的。”

代表们的发言继续。又有人说: “我们公司的财产要值上千万,财产是我们二百多职工的,要三一三十一的全分了。”工作组人员讲解说, “这次是改制,不是分光吃尽。供销社是集体所有制,按国务院【1999】5号文件,公司的财产由县联社作为出资人管理和处置。职工是买断了,公司还要保牌子留位子,再反聘人员进行管理。再说你们还差银行的贷款几百万,这财产怎么说都是你们职工的呢。如果没有买断的政策,你们自己三一三十三分了,那就是私分集体财产,要受到法律制裁的。忙有人说:“土产公司能有今天这个家业,是公司几十年三代人的血汗换来的,怎么能说不是我们的。这是个原则问题,一定要澄清。”……

座谈会进行了三个多小时,一直过了中午12点。参会人员的情绪仍很激动,并没有谁觉得肚子是饿的,也没有谁提出要散会。爸爸经理观颜察色后,便对工作组员说: “会议就开到这里吧。”座谈会的无果而终给土产公司的改制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眼下的企业,真是活 不起来,也死不掉,该怎么办?现代科学的飞速发展、人体细胞密码被解译,人可活到上千岁,难道眼下的企业就没有解脱的良方。

工作组人员并不气馁,单独找爸爸经理商议措施。爸爸经理说:“我们法人代表做的不是人啦!职工哪能理解。企业是计划经济的产物,现在市场经济了根本不适应。譬如说到了冬天,还能穿热天的单衣吗,显然不能。现在就是供销社没有法,只有受罚,随哪个部门来,我都得像乖乖儿,笑脸相迎,而心里却在流泪呀!’,他的话说得工作组人员都鼻子酸酸的,更觉得企业改制已是时不我待。他们最后商定,采取过去的老办法,进行个别走访谈心,来真正解除职工心中的愤懑和疑团。爸爸经理反复琢磨,也觉得只有这个办法,便向工作组提出,自己是当事人,应该回避。他的明智之举正中工作组的下怀,他们欣然应允了。

他们物色了几名在公司说话做事有一定影响的人物,先做他们的认识转化工作,再通过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去宣传有关精神,去感染统一职工的思想,力争在改散企业买断职工工作中尽可能平稳些,特别是防止发生意外事情。工作组人员几经询问和周折,在开发区刘八台一基建工地找到了那位似鲁智深的人物。他的长相,他的胡茬,他的眼神,他那响如洪钟的嗓音和他那魁梧的身个,简单就是鲁智深再世。只有那服饰不同,他身着那褪色的天蓝中山装而紧裹在身上。他见了工作组人员,仍然是那般不满地说: “没有办法,照看工地,替人打工,讨个饭吃。公司已经有五个月没有发退休费了。”他说着,便邀他们去工棚里坐。他们见建筑才到一层,到处是水、泥、灰的,自然工棚也不是好的谈话场所,就说: “就在这里我们想和您好好聊聊。”他们就地取材,铺平几块新红砖,围坐着。这氛围是一种大自然的本源,是一种人与自然本源的回归。老人总是沉着脸,并没有对工作组的远道而来表示丝毫的感激之情,相反的是觉得工作组的领导应该到这基建工地来体验一下他的生活。工作组人员从拉他的家常和照看工地待遇等情况闲谈开来,再谈到了公司买断工龄的正事上。

金色的太阳烘得他们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光。工作组人员期盼地注视着饱经人生坎坷的老人,等待着他能满意地表述。然而,老人不无感慨地说,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我已经闻到了土香。想起当初创建土产公司的情景,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那时,我比你们还年轻,有一股子使不完的热忱。在县政府合作科的指导下,于53年春组建起土废日杂经理部。我报名参加,是当时创建的三人之一,就在刘坤壁的屋里。他是县城最大的私 营工商业主,还是商会的会长,经过社会主义改造过来的,我们按政府的要求,组织供应人民群众必需的土杂日用品,回收利用废旧物资。到56年公私合营,经理部就发展到有30多人;业务 也扩大了。那时,我们就是代表政府在说话办事,没有一点私心。实行的供给制。”他陷入一种全心身的美好回忆中,也不顾工作组人员愿不愿听他唠叨这些历史。他担任了十多年的业务组长,从不抽烟,他只是嚅动他那干枯的嘴唇继续说: “我前天听了你们的精神,心里难受了几天,有两个夜晚睡不着觉,难道我们的公司就这样完了,我们辛辛苦苦创造的家业就这样分掉了。我也在想,那时农村搞大包干,农民说是风风火火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眼下,革 命也要革到我们自己头上了,想想也是那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才记起自己是端人家的碗,还得服人家老板管,便举目望了望那些忙碌中的大小工 师傅们,心想,看来不说些他们点头的话,他们一时半刻是不会走的,我几十岁了,不能把话让老板说,便违心地说: “我相信组织,你们说该怎么搞就怎么搞,只是要把职工心里的气理顺些,才好办些。”

工作组的人员总算讨到了老人最后的不尽满足的满意的话语,决定抓紧时间连续作战,再去找找易菊香。她算是个能说善辩、举足轻重的人物,把她的思想认识转化了,就是一个胜利。他们乘坐的蓝色小乌龟已被开发地的灰尘包装了成了灰乌龟,它左转右弯地从县城郊区又爬回到县城,停靠在天府大市场大门的左边,步行路旁。工作组人员穿进市场内,寻过日杂市场、鲜鱼类市场、小菜市场,又直转90度才到副食土特市场找到206号门店。这是易菊香开的香烟专店。柜台里摆了省产香烟红双喜、黄鹤楼、红金龙等。

易菊香一见到他们就马上回顾起来,是县里派到公司搞改 革的领导,忙热情地招呼说: “难怪今天早晨一起床我就有一种美好的预感,原来是今天有贵客上门。”她又故意叉开话题说:“你们是来查南烟的,还是来照顾我们下岗职工做生意的?”工作组有人也顺着她,答话说:“是想照顾你的生意,可我们要的芙蓉王、精白沙,你全没有,让我们怎么照顾。”她感慨地说:“嗳,你们别逗我了,经营南烟是犯法的。最近烟草局新上任的刘局长,他真该死,闹得香烟市场不得安宁,人心惶惶,还抓了人关进号子。我这门店马上要关门了,省产烟一天卖不了几包,门店租金都打不开。国家马上要加人世贸组织了,国际上都要打破贸易壁垒。你们说说,经营香烟还要搞地方保护主义,这要不要得!说也怪,人们就是这种逆反心理,你越搞封锁他越相信南烟。其实省产烟也不错,在七八十年代市场上全部畅销省产烟。”工作组人员便插话说: “你还真行,国际市场信息都掌握了J我看你这样能说会道,烟草部门再查得天衣无缝,也难查出你。我不信你就不偷着卖南烟。”她爽朗地格格地笑起来,说: “他们查他 妈 的×!你们也不是外人,不偷点南烟,养得活人啦! 守活寡的女人不偷汉子能过日子?”她这么说脏话,自己脸不改色心不跳,倒把工作组人员说得目瞪口呆,脸上发麻了。

气氛融洽到这个分上,该是工作组人员发起攻势的时候了。他们把话引到正题上,说: “我们今天来,耽误点你的时间,想就你们土产公司的改 革,请你谈些个人的想法,也给我们出点好建议。”她忙咧着嘴说: “哎呀!这是什么牛鸡 巴改 革,这明明是拆散么,明明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么。谁想得通!”工作组有人马上拦住的话,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如果不彻底地改,企业内外矛盾无法解脱,职工也放碗不放筷,不好甩开膀子自己干。”工作组又有人见易菊香马起了像,忙说: “让易伯把心里话都讲出来。”易菊香却不领情地说: “讲不讲,反正都那么一回事。像您们就好,不操心不劳神,不吹风不漂雨,月月有工资,不愁肚子不发福。”

易菊香说出话来真是滴水不漏,舌头不饶人,句句字字带着刺,让人躲避都来不及。一时弄得工作组人员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和她攀谈为好。他们只好说: “这样吧,易伯。今天我们把想法就说到这里,你好好想想,我们再约个时间,仔细听你谈谈。”她还是不饶人地说: “我也没有什么好想的。是现在我要做生意,没有时间。好吧,以后再说。”他们只好懊丧而悻悻地离去。她目送着他们,最后发出笑声,就像鱼吐的水泡,一个个的。



4



买断工龄的试点工作在县土产公司如翻江倒海似的艰难。工作组正式进驻半个多月了,试点工作并没有大的起色。按照县企业改 革领导小组的部署,宣传发动阶段在9月底以前结束,10月和11月要进入实质性的实施阶段,12月是总结验收和回头望的煞尾阶段,改 革迫在眉睫,真乃时不我待。不仅工作组人员如坐针毯,就是爸爸经理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也是急得团团转。我真不理解,他也是改 革买断的对象,何苦还这般操劳。他是个急性子,在过去几十年的工作中,执行上级指示是从不过夜的。爸爸经理对工作组人员建议说: “少数几个人有想法也翻不起大浪。她易菊香想不通,这次买断工龄就把她甩下来,红黑国家再 不承认她就是了,看她会闹什么新花样。到时企业都不存在了,看她去找谁。”爸爸经理的观点很鲜明,是站在改 革一边的,他也没有细想这买断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他也没有深究买断了是怎么事。他只知道听组织的话,依靠组织,自己总会是有出路的。组织上总不会像离异的父母,而把自己的子女当孤儿全然不管的。工作组人员买断工作很慎重,觉得不能盲干,不能囫囵吞枣,一口气吞下一个月亮,决定还是要做易菊香的转化工作,免得到时候开职工大会讨论方案时,她把大会搅得不可收拾。

他们再次找到易菊香是个下午在她家里。她作为东家接待他们,比上次的态度谦和多了。她笑微微地给他们沏茶、递烟、请坐。她笑着,道歉似地说:“哟,家里不像个样,有些对不住客人。”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个人您们是不知道的,直牛鸡 巴脾气,有什么肚里关不住就捅出来了。话说出来就没有什么了。公司里几百号人都知道我这脾气。他们有什么要说的事,也只找我吐。”她坐定后,接着说: “老段这人其实对我有恩。我是出于公心,出于对大家负责。他为什么同公司老李的儿子去piao娼,罚款三千,都公司出了。还闹得后院起火,他老婆像在大街上骂,说是人家带坏了他的老段。有一段时期,有人还造谣说我和他怎样怎样。他老婆和我是同学,说个要不得的话,我要偷汉子还瞧不起那号人呢。尽管他当经理,我看他下岗了就不如我们。他为什么给玉沙小学让地。那是老土产仓库的位置,他不经过任何人,让出几米宽,至少要值几万。他没有讨玉沙小学的好,鬼才相信。当然那个位置空闲头,也不好开发,让一点也无妨,但总不能白白让公司资产这样一点一点的流失吧。还有,他为什么出售后街门市部,而职工出了高于外面的价他都不肯。最后还是职工狠,就是占着不出来,他只好让步退了人家的钱,卖给职工。你们知道吧,他卖给职工就得不到好处费。据说收了人家万元的好处费,到现在还几千没有退,还不是给他的儿子买了大学花掉了。他还说他儿子是考取的,没有用钱。”她见工作组人员在认真地记录着她的谈话,便请他们拿烟抽,又继续说: “还有好多事,我不说,说了也没有用。公司里有人在整他老段的状子,我劝说他们,告状上 访没有作用的,而他们不听,他们还是整他们的。不过,我今天说的就落到这,你们不要外传。马上你们可以看到材料的。”

他们耐心地等她诉述,趁着她停息的机会,问她如何看待买断工龄,她漫不经心地说: “您们说,大风暴来了,谁又能挡得住,种田的看大势么。我只提醒你们,我们公司有蛮复杂,是得进不得出的。弄不好,吃不了全兜着走的。我这不是吓唬你们,是我的心里话,我看你们都不是坏心眼的人。”她送走了工作组人员,静静地想,觉得自己刚才是否过于客气了,轻饶了他们,没有说些翘皮的话,似乎有点后悔之及。

工作组的座谈走访工作有了个眉目,再过几天就是国庆长假,是一星期的长假。他们担心转化了的人经过长假,会夜长梦多、新生枝叶,便决定趁热打铁,及时召开职工大会,通过改 革实施方案。当然,也有人认为:为保国庆的安定稳定,职工会应推迟到国庆假后再开,免得大会把矛盾扯开了不好收场。

9月28日上午,是县土产公司的历史性的日子。职工大会会址选在容城商场的屋平顶上,租借了些条凳。用有的人的话说,职工大会在屋顶的露天里开,说明这次改 革的公开,公正,公平,有天为证!然而,天总是皱着脸面,阴沉沉的,阵阵冷风刮着,好像硬是和那些职工过意不去似的。筹备会的人们担心天降大雨,怕冲散会议。土产公司只有这里是最理想的大场所了,美中不足的就怕天公不作美,不遂人愿。事情总还有顺当的时候,天公没有作怪,会议照常举行。职工们陆续来到会场,虽然时过8点应按时开会,一直到9点才到了70%的职工。这样聚集的机会有好几年没有过了,职工们都有些新鲜感,而兴奋不已。他们谈论着家事、企业事、社会事,相互交换着对现实和未来的看法,交谈着各自的心境,仨仨俩俩叽叽喳喳的。会议由爸爸经理主持,在9点半时,他坐在一张办公室桌旁,对着麦克风,高声嚷道: “大家安静下来。”会场渐渐地静下来,他接着宣布职工大会开始,他还编了几句开场白,说: “今天的大会很重要,关系着企业的命运,和我们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大家一定要用心听,要吃透精神,理解精神,要全力投身改 革。下面,首先请县供销社副主任熊启元讲话。”领导讲了些报纸上的话后,爸爸经理又主持说: “由公司副经理周国栋宣读土产公司的改 革实施方案。”

方案讲到这次改 革的指导思想是以民营化为取向,全面实施“两改一转”,即企业整体改 革,彻底改 革企业产权制度,实现企业所有制结构多元化;职工改变身份,彻底改 革劳动用工制度,实现职工身份社会化;实现一步一次性转民。具体有24条实施操作款项。近4页油印纸张的方案,不可谓不详尽,也算是花透了心思。当然,他们借鉴了人家企业改 革的蓝本,再结合本单位的实际进行了再创造。职工们侧耳聆听,只偶尔有人小声发问。方案刚一宣读完,职工们就抑制不住地议论开了,声音一下淹没了主 席台。

爸爸经理忙站起来大声道: “吵什么!会有你们讲话的时候的。分组讨论的时候你们去发言。”他又转向工作组的领导,请他们讲话作指示。他们见职工情绪激动,便推辞,要让职工先讨论后他们再讲意见。职工有人站起来:不同意分组讨论,要在大会上讲。他的建议立刻博得职工一片喝彩声。工作组的领导就此表示同意。爸爸经理便宣布: “对方案有什么好建议的可以举手发言。一个个的讲,不要像散马无龙头,乱哄哄的。”

立刻站起一位老职工,他肯定地说: “这个方案判定的总的还可以。我听了,我们老人的养老金每人只交五千就可与单位脱勾,是不是到银行去领退休金了?”爸爸经理忙笑着说: “当然是的,再不需要你们担心几时有退休费发哕。每月按时你自个到银行去取。就是差五年退休的也可提前进行人社会保险部门,按每年递增10%计算,一次性缴清就可以。可惜我还差三、四年。享受不到。”那老人又说: “方案说得鼓舞人心,到时能不能落实,有没有钱交上去?不过,我们已经是参保的退休老人,按国家规定的收支两条线,现在又要我们还交五千,那不是多交的冤枉钱,不如分给我们职工。”爸爸经理又解答说: “怎么不能落实,有县里工作组给我们撑腰说话,公司有那么多临街门店。我们算了个帐,只需卖农贸市场就够我们进社保和买断工龄了。至于为什么要交五千块钱,这是县里文件规定的。我就不解释了。”那位老人似乎放心地坐下去,再没发问新题目。

立刻就有年轻人站起来,很愤慨地发言说: “你们把老的搞安逸了,就不管我们年轻的。我们下岗这么多年,没有得到公司的一分钱的照顾。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公司的财产又不是只养老的,我们人人都有份。想五百块钱一年把我打发掉,没门!”爸爸经理听了他的发言,顿升怒气,忙反问: “那你说怎么办?”年轻人恳切地说: “依我看把公司财产全部卖了,按每人每分完,还留办公楼和商场有什么用,让你们几个人享受!”在这样的大众场面,职工把矛头指向公司领导层,再说明白点,是直指向了爸爸经理。他真想当着众人狠狠地训斥他一顿才解恨。然而,职工中马上有人反驳那年轻人,说: “公司的财产都是我们的血汗换来的。你进公司几天,有资格每人每得财产!”爸爸经理也趁机大声说: “大家静一静!养老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是社会的美德。在公司的离退人员中,还有建国前的老同志,老干部。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新中国,现在丧失了劳动能力,风烛残年,就不应该享受养老吗?”可是那年轻人不仅听不进爸爸经理的忠言,反而更激怒了似的,眼光里冒着熊熊烈火地说: “我们这代人就吃了他们的亏,要不是他们把国 民党赶到台湾去,我们也不至于落得贫困潦倒的今天,还在这里为了饱肚子而和大家过不去。”……

爸爸经理听年轻职工说的话越来越太不像样了,就狠狠地说: “你这简直是放屁!”那年轻人忙说: “你说话嘴巴放干净点,要注意你当经理的形象哕!”此时此刻,爸爸经理太难过了。难过的不仅仅是自己受了羞辱,难过的是在这100多人中,居然没有人勇敢地站起来说句公道话,难道人们的心都麻木了吗!?

此时,工作组的领导终于挺身而出了。他站起来说: “大家听我说几句。”爸爸经理忙插话招呼: “大家静一静,听领导给我们讲话。”工作组领导接着很客气很文静地说: “大家的情绪都很激动,我能理解,说明我们大家对这次改 革很关注。但是,我们在没有彻底认识理解的时候,最好不要讲那些难听的话,伤众的话,伤感情的话,我不客气地说甚至是反 动的话。”那年轻人立即小声抗 议道: “还想扣帽子!现在不是文化大革 命啦!”领导继续说: “我讲三点个人的想法。一是我们面临的形势;二是企业的艰难处境;三是就土产公司的改 革,讲讲个人的意见。……”

职工大会在不平凡中开了二个多小时,土产公司的改 革实施方案在意见难以统一相持的情况下,没有经职工举手或发放征求意见书进行表决,就以这种职工大会的形式,不了了之以示经过了广大职工,便向县企改办上报,等待批复后执行了。这次买断工龄的改 革是共 产 党执政以来的一次深刻的社会变革,多少带有入世前的暴风骤雨式的阵痛。会散人去场空,爸爸经理心中陡然升起从未有过的失落感。他觉得不仅是企业完了,而且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也完了。他眼前仿佛出一种幻觉,职工们簇拥着他,在热情地称谓他“段经理”,在恭维他几十年为公司呕心沥血所作出的贡献。他定神一看,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秋落的荒凉,冷风飕飕,虚无缥缈,满脑的空白思维。

爸爸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都快中午l点了,也不觉得肚子是饿的。妈妈早已做好饭菜,在电视旁等着他回家,和他一起午餐。妈妈已快50岁的人了,也是土产公司的职工,早年内退在家,120元的生活费也和其他职工一样,只是记在帐上,现正在办理退休手续。所以,她今天没有去参加会,不能参政。她在家里还要等待爸爸开会的好消息。然而,她见爸爸没精打采地回家,也没有多问一句。只是悄然的注视着他的脸面,觉得他近来憔悴多了,两鬓也花白有余。她想,他也是50多的人了,加之又如此操累劳心,也该如此了。她还想,等这次公司改 革到位,就劝他回家好好休养,过点清闲日子,这把年纪的人了,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呢!



5



人们心中天天念叨的国庆节——10月1日,就这样平平淡淡地一眨眼就过去了。晚上我还守候着电视看到转钟二三点,似乎怕国庆节在眼前溜过似的。然而,时间是挽留不住的,时间才是无价之宝。2号这天,我懒懒地睡早床,天大亮了,也没有醒来,就是朦朦胧胧地隐约听到家里有些忙碌声。后来,我好像听清楚了,是妈妈在埋怨说: “供电部门真缺德,国庆节给停了电。”爸爸却不以为然地说: “不会的,恐怕是烧了保险,或哪里线路维修怎么的。’’我懒得听他们说这些闲话,我知道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候,这时我是不会起床的。然而,他们的争辩越来越响亮,灌进我的耳内,真烦死人的!我赶紧用薄薄的舒绒被紧紧地裹住头部,想排除外界对我梦乡的干扰。我的一切努力皆是徒劳的,睡意怎么也挽留不住,气冲冲地离体而去。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手表都10点过了,忽地想到了体育台在9点半有场德国足球甲级联赛。我就计划好的,今早不睡早床,看我喜好的足球赛。因为我在高中时就是校足球队员,进大学后我就筹划着组建班里的足球队。我毫不犹豫地翻身起床,舒展了几下身子,还打了个呵欠。

爸爸妈妈见我出房来,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望着我,妈妈似乎关切地问: “不多睡会?”我没有在意他们,便去按下电视开关。我按了二三下,没有丝毫的信息,妈妈在一旁说: “没有电。,,我不耐烦地说: “倒霉!”爸爸没有说话,狠地一下关上家门出去了。妈妈还在絮过不停: “没有电,冰箱里的菜都会坏的。,,这是昨天过国庆节,更是为了我的回家,妈妈特地做了很多不管我喜不喜欢吃的菜,有红烧牛肉,红烧鸭子,架子汤等。其实见了那些油腻腻的荤菜,我吃不了几口就腻住了,什么也不想吃。爸爸还津津乐道地说: “过去的国庆节,单位食堂准备了一份加餐菜,有红烧肉,肉丸子盛得满满一钵,端回家让全家人 改善伙食,美满一餐。,’我不理解地说: “是那时的人都馋,要不然怎么会留念到现在。”爸爸却说: “你不知道呀。那时不像现在天天有肉吃。一个人一个月才2两肉票,你要生在那个年代,恐怕比我们还要馋。你现在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呢!',我最不喜欢爸爸吹嘘自己过去怎么怎么的,总把他们的过去作为教育我们这代人的资本。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社会进步了就是不一样,还提那些过去不光彩的事。尽管我有想法,但又不好明目张胆地顶撞他,只好以无声来反抗。每当这时,妈妈总是为我说话,反驳爸爸说: “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过去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什么年代。”眼下没有电,真让人扫兴,电视看不成了!

爸爸经理一出屋就被一群遭受停电之灾的人们围困,其中有职工也有家属。他们七嘴八舌,嘴里在咒骂供电部门,心里却在咒骂这濒临解散的企业,还有这无能的经理。爸爸经理很是恼怒,他责怪不通人情的供电部门,怎么能在国庆假期停电呢,不是说好的保证在国庆假后电费到位么。他更痛恨那些拖欠水电费的子民,是那少数人强狠霸道而导致了停电的恐慌。大家纷纷恳求爸爸经理一定尽快解决电的问题,没有电怎么过日子啦。也有的担忧说: “今儿停电,闹不好明儿停水,那真是不让人活了!”爸爸经理不满地用眼光看着大家,没好气地说: “这都怪谁,用电不交钱叫我有什么办法。人家当然只有停电了。”又有人说: “不交水电费就这样容忍了,你们领导的权威总该在什么时候显示呢,那种太平官谁不能当。我们现在下岗干个体,还忧虑着每天的生意呢!”,爸爸经理觉得说这种话的太不可理喻了, 怎么能含沙射影地把停电的矛头对着我段某人呢,便说: “谁有能耐谁去把电灯搞亮,我替大家为他烧高香。俏皮话谁不会说。”

人群中立刻出现蠢蠢sao动,有人鼓动说: “既然公司里没有办法解决,我们一起去找政府。”有些人马上附和说: “对!去找政府。” “不去的是狗日养的!”大家刷地向院外涌去,爸爸经理干着急,一时束手无策。他深知事件闹出去的后果,不仅在上级领导的心目中那种过去“能干经理”的形象会扫地,而且最终的过错将全部要落到他这个法人代表的身上。

他们来到县政府,当班县长没有露面,在通过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暗箱指挥值班的政府公务人员接待调处。接待人员见来人都像同一父母所生似的怒发冲冠的模型,向他们兴师问罪。接待人员听明了缘由,其中一位便走出大厅上二楼去用电话向当班县长汇报。当班县长是分管文卫工作的副县长,不在其责任范围内,便安排接待人员找电力局长核实情况,通知县供销社和土产公司的负责人到县政府来领人,在企业内部做工作。

原来,县土产公司已累计欠电费12000多元,一月推一月,迟迟不得到位。况且在全县欠市里的电费已达5000多万元,电力局的日子也难熬,没有办法只好出其电老虎的下策——对欠费单位绝电。然而,对县造纸厂、木纤板厂等几家困难又是欠费大户,而电老虎不敢停电。他们说那是县委、政府的干儿子,挂了黄牌保护的,任何部门不敢侵犯。接待人员摸清情况后,电力局长也毫不客气地说: “除非县财政替他们交费,我们才能送电,否则,市里停了全县的电,那我们电力局可不承担责任的。加之,目前正在进行农网改造,、还得要市里的支持。”接待人员装着满腹的‘‘民间苦水’’没敢向当班县长汇报,只好责令县供销社把人领回去,并理由充分地说: “总不能让政府替你们到职工家里去收电费吧!”

事情扯了快一个上午,最后县供销社和土产公司的负责人无奈只好向职工保证筹齐资金,偿还供电部门的欠款,请求电老虎迅速恢复供电。其实就是爸爸经理对上 访职工的承诺,谁叫他赖在经理的位子上不下来,活该他发愁受罪的。我这样认为还算是他的儿子吗,还算人吗!

爸爸回到家里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而且居高临下地训斥我,要我看书,练字,不能一个大学生的字像小学生写的,让人看了恶心。说句心里话,我是最讨厌练钢笔字的,仿照庞中华字贴,认认真真写出来的字,还不如我随便写的好,再说过去要应对高考复习题都要做到半夜,哪有闲工夫来练字,今后都是电脑写字,字写得像书法家也没有用武之地。算是他又尽了一回做家长的职责。随后,爸爸把妈妈邀到房里去,让妈妈把积蓄借 5000元出来,给公司垫付电费。公司已经收了近l万元的电懊,专门放在一边,但为了保国庆前后的稳定而挪用了3000多发给退休一点补贴,职工欠电费的只有2000多元。本来离退休人员的工资应由社保部门支付,然而,在册人员应缴的养老金无法收缴,社保部门只好扳扣了离退休人员的工资,由公司负责自行解决。上面文件里讲要收支两条线,在实际上就是难以办到。有些年轻人不理解,还认为企业只考虑了老人的生活,而实际上是企业出的钱都让社保部门记到了年轻人的帐户上。现在企业的矛盾真是谁也说不清谁也难理你。

一说要到妈妈手里拿钱,真像要她的命似的,不仅硬性拒绝爸爸,还说: “我省吃俭用才有点积蓄。要让你当这个家,不是吃了上餐愁下餐才怪。你憨死了,哪有拿私人的钱给公家填眼的。借钱给公司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爸爸只好换了话语对妈妈说: “你才憨死,钱存在银行只有1.8的息,借给公司作集资可按12点算息。至于钱从哪里来,加油站石油公司马上要收购,还怕还不了你的五千元。”他还劝慰妈妈说: “再说儿子回来才住几天,电视也看不成,你就这样私心。”多少年来,我都是爸爸和妈妈之间矛盾的调和剂。还是爸爸有毅力,七说八说,说动了妈妈的心,她终于答应借钱给公司,因为她相信爸爸用人格担的保。妈妈叹了口气,说: “你是知道的,我从来都是支持你的工作的。只是家里还有要用钱的地方,儿子在大学每年得一万,再几年就接媳妇了,更要钱用。你不当家不知家底不知柴米贵。这几十年就积攒了几万块。你知道吧,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人家都存了几十万呢!我还想搞捐献做好事呢,可我做不到,是财力做不到啊!”

爸爸也不知道是该吃午饭的时候了,也不知道肚子饿了,更不顾我和妈妈再饿了也要等他一起吃饭的。他拿了家里的小存单,到宝合门储蓄所取出仅差丽个多月到期的定期存款,白白损失了几百元,够我在大学里用上两个月的,据说那几百元没有归国家所有,而是银行职员个人买了单,用自己的钱按活期利率付给爸爸,待存单到期后再取出,本利全归,获得定期与活期的利率差。银行职工也是白白赚了几百元。不仅如此,还是爸爸和她们认识,否则,未到期存款不得提前支取,如特殊情况确需提前支取的,也得出具有关证明。

他可怜的揣着一叠票子,又去找水电专管员。专管员搭老婆的光,在城关工商所的宿舍楼里住。在计划经济年代工商职能只是县商业科内设的一个组室,就三四个人。市场经济给了工商管理独立的地位,佩上了平顶帽反过来管判商贸企业。那些商贸单位的老领导老同事不服管不服气,也只有干瞪眼。专管员不在家,他老婆也是不冷不热地接待了户主的领导。爸爸经理对他家的摆设布置胜过自己家,并没有不平衡或妒嫉的心情,相反觉得一阵欣慰,认为自己的职工能家庭幸福美满,多少也减轻了我公司扯皮的因素。他也不为家庭生计而劳累奔波,而一心一意地扑在工作上。他老婆就说: “他战友家请客,去帮忙了。”爸爸经理一阵着急,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他老婆说: “我尽力而为吧。’’爸爸经理见她不情愿的样子,想起过去的一幕:那阵子,她为了让土产公司接受她丈夫,三天两头的往我家跑,又是拎东西,又是说好话,只差要作揖下跪了。爸爸经理想着这些,好一阵心酸绞痛。他7YTJ~:有想到。没有几年的时光,企业竞垮成这样了,一个皇帝似的大经理一下变得在人们的心目中像个乞丐,像个无赖。他的自尊心受到猛烈的撞击,又见她不递烟,不递茶,趁着她去房里打电话的空隙,悄悄地离开了她家。

一路上,爸爸经理无暇顾及繁闹的街市,他终于寻到了心理的支撑点,在心里自我安慰说,这时候供电部门已下班,就是让水电专管去了也碰不到人,一切待下午上班的时候再说。爸爸匆匆回到家里后,立刻平静得心如镜面,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我就听到问妈妈: “邱吴呢?”的快畅声,不一会妈妈就喊我吃饭。我懒洋洋地从小房里出来,漫不经心地来到饭桌边。爸爸忙责怪妈妈说: “怎么!你们还没有吃饭。”妈妈不情愿地说: “等你么!”爸爸也不耐烦地说: “等我做什么,我不有我的事。平时家里就你我,你可以等。今天,你不能让儿子也等,要饿坏了儿子,我可找你算帐的啊!”我并不感激爸爸的奉承,也不责怪妈妈让我久等,就知道在家里没有了过去那种依恋的感觉。就说: “是我甘心情愿的。”妈妈又说: “儿子等爸爸吃饭,这也算是一条传统的家教么!”爸爸突然笑了,惬意地说: “现在邱昊是大学生了,懂理多了,我可以放心了。”他继续说: “不比过去还小要家长教养,现在是国家教养你了。”妈妈又反驳说: “大学生怎么了,就是我们邱昊当上了总统,我们还是你的爸妈。任何时候上下辈之礼不可废也!”妈妈又特地问我: “邱吴,你说对吧?”我就微笑了一下,难得管他们打嘴巴官司。爸爸说: “好,吃饭吧。今天我想喝点酒。”

我也许真的饿了,大口大口地扒着饭。爸爸一边呷酒一边说过不停: “邱昊,你进了大学不能放松自己,要争取考研究生,还要争取出国。到你们那个时候,大学生都不蛮顶用了,还会失业的。你知道吗!”妈妈见我没有笑意默不作声,就说: “你少说几句。吃不言、睡不语。哆里哆嗦的,烦不烦人啦!”我知道这是爸爸无忧无虑高兴时的现实表情,我很快扒了两碗饭,离桌去开电视机,然而,电还没有来。爸爸妈妈却相互会意地望了下,什么也没说。我便对爸妈说:“我出去玩会。”妈妈忙说:“t早点回来吃饭,不要和人逗祸啊!”他们对我还是不放心,还像我小时候出门一般,千叮咛万嘱咐的,我真有点烦的。



6



晚饭时,我看了一下饭菜,觉得没有一点食欲,甚至有些厌恶。我突然瞟眼看到冰箱稳压器上的灯是亮着的。我为自己发现有电一阵欣喜,但我没有喜形于色,忙去打开电视机,不断地调台,选看电视节目。爸爸妈妈也都显露出喜悦的笑意,妈妈扒着饭,来到我面前,命令似地说: q陕吃了饭再来看!”我做着苦脸,撒娇地说:“我不想吃。”妈妈又逼着说:“不想吃也得吃。不吃饭要把身体拖垮的。这几天,你在家里要给我长几斤肉。,,我对妈妈这话在心里有反感,我又不是猪,几天就能长几斤肉,再说那横肉堆在身上多庸肿难堪,我们现代大学生讲的是英俊潇洒。但我也能理解妈妈的心情,我忽地感觉到,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两代人在语言表达上或观念思维上的差别吧。我继续看着电视,而且仍喜欢看少儿动画节目,它是那么天真烂漫,幽默好笑!

不知是我回家的缘故,还是他单位上的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几天在家,我见爸爸餐餐都用点白酒。他贪馋地吃着喝着,竟然冲着我发起酒兴,红着眼说: “翘膀长硬了怎么的,连你妈妈的话都不听,只当耳边风!吃饭了再去看电视么。你妈妈,去把电视给关掉。’’他又接着说: “你不关,要我来关不成!,,妈妈见爸爸要发火了,向我递了个眼神信号。我只好顺从爸妈的意思,坐到餐桌旁,硬性地把饭向嘴里塞。爸爸放下筷子,注视着我,又开始了他美好的回忆。他眉飞色舞说: “告诉你,我那时在学校是班长,还兼团支部书 记。我们那辈人是没遇上好时候,没有上大学的机会。要是能考,我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没能上大学这是我一生中最遗憾的事,它影响了我一生,以至我只能死呆在这个经理位置上不能进取。告诉你小伙子,爸爸不得比你差啦!”妈妈见他又开始炫耀自己,便拦住他的话说: “你都告诉他好多回了,什么班长啊,团支部书 记啊。跟你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邱吴在我们段家,在这个院子里算有出息的。”这次妈妈拦他,他一反常态,不是嘿嘿笑几声了事,而是瞪着眼珠,训斥妈妈说: “你怎么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总是挡我的话,你什么意思,你!”我赶紧扒下最后一口饭,离开餐桌。爸爸却说: “邱吴你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妈妈便插话说: “教育孩子,你是对的,等吃完饭再随你怎么说也不迟呀!”爸爸嘴腮里鼓着饭菜,吐字不清地说: “邱吴,你今晚不出去玩了,我们父子好好谈谈。”

我真想不到,就因为我不想吃晚饭,而遭来一场严肃的家庭教育。不过,我尽可放心,自从我进高中后,爸爸从未弹过我一手指。小时候,他打起我来够狠的,用竹条抽,叫“楠竹笋子炒肉”。竹条被我藏着了,他找不着。他气急了,竞抽下自己的皮带,不管我的脑壳还是腿子,一阵狠劲地乱打我,非打得我服服贴贴,痛得还不敢哭出声,他才罢休。他当然不会想到儿子的肉体和心声忍不忍受得了。说内心话,我不怪他,他们那代人是那种秉性,文明层次低了么。再说是我违反了他的清规戒律,偷着去玩电子游戏。我不知道,爸爸这样望子成龙的家教方法,是不是我们中国的封建传统。不过,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发誓,我决不会沿袭父辈这种残忍的方法来教育我的下一代的。今晚,我无非是装得竖起耳朵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罢了,就等于又是我小时候在摇篮里听催眠曲,我坚信他决不会再像过去对我实行文攻武卫似的专 政了。

窗口渐渐变得灰暗,渐渐变得漆黑,室内的日光灯也渐渐显现出它耀眼的白光。我的视线也被渐渐地局限在了室内,我的心情也渐渐不安起来。我算计了一下,明天才是3号,假休延迟到7号,还有5个日子才能返校。我有些惦念起我的大学。我进入大学才1个月,这长假一休就是7天。它使我愈加依恋学校。我想把依恋变成现实,干脆明天返校以解愁思。这么长时间呆在家里也无滋无味的,也和爸爸妈妈说不上话。和他们说了就等于白说,不如不说,说了他们也不理解。当然,对他们的话,我也水远不会理解。我觉得爸妈的唠叨无非是想让我认同,让我接受,这可能吗、现实吗。爸爸端着装过酒的茶杯,挨着我坐下。我印都注视着电视,过了好一会,大概是爸爸找准了开头话,侧向我说:“在学校里习惯吗?”我“嗯”了一下,表示回答了他的问话。爸爸便接着说: “你们这代比我们幸福多了。不愁吃喝穿衣,又有那么幽静的大学环境,一心钻研学问。我在心里说,时代在进步,这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我们比上辈人幸福是肯定的,还用得他嫉妒吗。我一边观看电视,一边注意着爸爸作报告。他说:“过去越是假日,我们财贸单位越忙。既要进行节日文艺演出,又要进行节日物资供应。 ‘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么”。

一次。国庆展销活动在土产公司三八门市部所在的商业一条街摆开。公司的一名会计和公司其他人员一样都下到展销摊位帮忙售货。整条街被五颜六色、喜笑颜开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顾客和干部职工都在一派繁忙。谁知邪恶从中升起,那名会计竞将 10元的销货款以迅雷不遮掩耳之势塞进了自己的荷包。事不凑巧,三八门市部的主任易菊香刚好扛着一篓水果过来,瞧了个正着。她不惊不慌地把那会计招呼出摊铺,让他把钱拿出来,她承诺再不对第二个人说的。那会计的脸面又薄,刷地红彤彤的,连耳根都发紫了,忙支吾地从荷包里搜出那10元钱交给易菊香,并苦苦哀求,叫他不要告诉任何人。那会计是县劳模,红人正当时,正在作为纳新对象,要是偷公 款的事捅出来,那不一切都完了。易菊香大义灭亲,将此事报告给了爸爸经理。当天晚上,爸爸经理叫人通知那会计到公司有事。本想只找他谈话,如他认错态度好的话,就只让他写份检讨了事。谁知爸爸经理等到10点多钟,都不见那会计到公司。爸爸经理火了,便决定第二天上午开公司领导班子会,研究那会计停工反省的事。第二天清早,爸爸经理一夜的气还未消就早早地去了公司。他刚进公司的门,就有人报告说那会计畏罪上吊了。既然仅为了10元钱,人都死了,爸爸经理便决定以公司的名义办理了葬事。追悼词上只说是因故死亡。就为这事,爸爸经理挨了上级的批评,说他的阶级立场不鲜明,对于这种死有余辜的人怎么能以公家的名义办葬事。在那一尘不染的红色年代,在那个一月只有20多元薪水的年代,偷了公家10元钱自然比天大的事不得小。

我没有心情听爸爸讲述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很认真地说: “我明天想回校。”爸爸用惊诧的目光望着我,反问我说: “你不说学校在7号晚才有课吗,怎么明天就要走呢。”我找了借口说: “在家里,我不安心看书,觉得没有什么意思。”爸爸立刻说: “不行,明天不得走,在家里多住几天。”他见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很着急的样子说: “是不是我们说多了,烦了你,你不高兴。”爸爸在心里想,难道这就是理论家们说的“代沟”不成。他接着继续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和我们多说话。可我们作为上辈人的责任,有话不可不说。如有些人情世故和人生悟感不得不说,说给你听免得你受挫折,走弯路。俗语说,老人的话是用金子都买不到的。”他说着说着,话匣子又拉开了,说到了家史上。好像要我牢牢记起传宗接代的大事。记得做人不能忘了祖宗。

说起我家的祖宗还真与一般家庭不同。按中国传统,一般家庭是要跟父姓的,而我既不跟爸爸姓又不跟妈妈姓,而是跟祖父姓,那为什么我爸爸也不跟他爸爸姓呢。原来,爸爸的外祖父姓段。段老人无后,只是领养了一个女儿,他为了后继有人不断段家的香火,便将在他家做长工的我的祖父招为上门女婿,将其所生子女取为段姓,也就是我的爸爸的兄弟姊妹跟了我的祖母的段姓。尽管祖父上门做女婿不是件光荣的事,然而这却使他走出那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到县城立下了基业。段老人经常对我祖父说,段家先祖就出了名人,有十六国时期凉州地方政权首领段业,也有近代共 产 党的领导人段德昌。按辈份爸爸还和他是一辈的,爸爸叫段继昌,是段老人按辈份字号亲自给爸爸取的昌字派号名。意思是要继承段家香火。作为上门女婿的祖父给儿子取名字的权利自然被剥脱了。到了我爸爸成家立业后,他非要寻根问底,了解邱家的祖宗。他觉得他本来就是邱家的血统,为什么非得给段家续香火呢。爸爸妈妈有了我后,使爸爸的心愿得以实现,便恢复了邱姓,给我取名邱吴。故名思义,吴是吴天,不仅邱家后继有人兴旺发达,而且邱家还要出天子呢。这爸爸真是雄心勃勃,不!是野心勃勃。都想做伟人,那谁来做百姓抬轿子呢。爸爸总算有了进化,没有按邱姓辈份字号给我取三字姓名,而给我取了个时髦的单名。就因为我复了邱姓,祖母一气之下,命归黄泉。据说还是非正常死亡,去见他的爸爸——段老人了,去向段老人状告我爸爸是不忠不孝的孽孙。姓段也好,姓邱也罢,我才不在意跟谁姓,姓名不过是人的符号,便于与人区别罢了,何必那么当真,争个死去活来。爸爸也是的,就为了一个邱姓,让祖母气死了,那还是他的亲妈妈,真是要不得。祖母也是的,就为了一个段姓,搭上了一条性命,真是不值得。对先辈们的这些封建陈腐观念,我不敢苟同,不能理解,甚至是相悖。我听着爸爸像是说书,便插话说: “我建议国家今后来一个规定,彻底打破那些宗族观念,一切按科学行事。”当然,要想打破一种习以成规的东西,既是现实,又谈何容易。就说爸爸公司的买断工龄,何尝又不是如此。

爸爸仍在一本正经地向我传授着他的忠贞不渝的家庭观念。他为恢复了邱姓,显得神采奕奕,目光照人.他很自豪地说: “我们邱家也出了名人,邱少云,你知道吧,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英雄。你们现在不讲政 治,只讲考试成绩,自然你不会知道邱少云的价值。那荣誉不是用钱能买得到的,那是用生命换来的。生命多重要!一个人才一次。自然你现在还不会明白生命和时问的重要,要到我们这个年龄,知天命了才会彻底明白一次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他继续健谈着: “自然,我现在不要你光宗耀祖,你总要体现自身的人生价值吧,总要回报国家和社会吧。”

我知道爸爸读书少,只有朴素的言语和感情,他不知道我们邱姓,有个叫邱睿的,还是明朝的礼部尚书呢,还著有《邱文庄集》等名著。我是不是也受了爸爸的感染,炫耀起邱姓名人来。我听着听着,思索着思索着,心情激昂起来,脸上泛起红晕。这是我们父子有生以来的一次彻夜长谈。是两代人的观念和思想的碰撞与沟通,期间我也再没有提半个字的返校之事。



7



终于又等来了新的一天,离回校的日子又近了一天。这天,刮起了冷风,还淅淅沥沥地洒开了小雨,地上一层落叶,身子觉得有些寒颤。妈妈忙找出我过去穿过的夹衣服和毛衣。让我穿上御寒。我问妈妈: “爸爸呢?还在睡懒觉?”妈妈说: “都什么时候了,快吃中午饭了。你爸爸早去公司了。公司都要散伙,还有那么多理不清的扯皮事。”我穿好衣服,边盥洗边想,爸爸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颗不倒的树,他对待工作比对待自己的生命都重要,总有那么一股使不完、耗不尽的热情。

缠着爸爸牺牲今天的假休日的是土产公司火把加油站的站长耿东山。他可称得上是石磨都压不出屁来的老实人,就在前半个月大祸降临到了这个老实人的头上。那天上午,县国税稽查分局去了三四个人到加油站查帐,他不敢怠慢,通知来会计,让稽查人员将帐簿查了个底朝天。第二天他和会计被同时传唤到国税稽查分局,向他们通报了查帐情况,初步被认定为严重偷漏国家税款的违法犯罪,数额达30多万元,在这个县的历史上真是骇人听闻。耿东山的脸一下刷白了。局长警告他们说: “你们首先是积极配合追缴税款,再视情况作处理。”耿东山像掉了魂似的,身子都软了。他赶忙找到爸爸经理结结巴巴地汇报了这一情况。这对于爸爸来说真是晴天一霹雳,硬是狠狠地训了他一顿: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不预先通个气,怎么能把帐的把柄让他们抓到手里。他要查帐,你就不知道推公司么。说帐在公司里,公司是法人单位。你加油站是报帐制,没有权力让人随便查帐的么!事情都已经通天,才给我说,有屁用。”

爸爸经理深知涉税问题的严重性,要补缴税款,哪来的资金,再说偷税是要坐牢的。报纸上、电视里不是常报道虚开增值税发票,被处以极刑的吗。他没有戴手表,便问耿东山的时间,已经是快中午12点了。他赶忙给县供销社主任打通了手机报告了这一情况。主任和爸爸经理约好,又火急火燎地找到县财办主任家里,说: “实在没有办法,打扰您的午休。”财办主任听了情况后,便问: “你们去找过国税局么?”县供销社主任说: “还没来得及,是先给您汇报一下。”涉税问题对于财办主任来说也是件很麻烦的事,便说: ‘‘这种事你们应该早上国税局的门,和他们沟通沟通么。”他停了下又说: “这时候人家在休息,你们就不要去了。下午上国税局的门,去找一下曾局长,看他们是什么态度。我们再说。”财办主任的t·这时候人家在休息,你们就不要去了”像一记有力的耳光,打在供销社主任和爸爸经理的脸上,火辣辣的,不是个滋味,够人受的。

下午上班,县供销社主任和爸爸经理早早地等在了国税局曾局长的办公室里。他们没有午休,根本没有心情午休,就觉得中午的时间太长了,太难熬了,他们在编辑着合适的话语,好和曾局长交谈。曾局长风度翩翩、红光焕发地来到办公室,礼节性地和他们打个招呼,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尽管他们都是组织部任命的局级干部,但所蹲的庙不同而使他们的职位具有本质的差异。这倒使主任和爸爸经理不自然地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脸像。局长听了情况后,还是叫那个送文件来给他的小青年给他们倒茶。在局长的办公室有专备的冷热饮水器和宣传依法纳税的一次性茶怀。局长室里的空气像凝固似的,他们在等待着局长的态度。局长却很轻淡地说: “他们还没有把情况报到我这里,我不知道啊。”其实,去查帐是稽查局根据加油站内部职工的举报。经请示曾局长同意后去查的,说不知道,只不过是撒弄的一个策略罢了。主任便起身装着要告辞的样子,最后对局长说: “我们要求你们高抬贵手,不能又打又罚。一是按一般纳税人的六点补缴增值税;二是案子不上报,报出去了,事情就更麻烦了。,,局长对主任的要求没有表态,因为他“不知道’,么。

第二天,爸爸经理接到耿东山的好消息,该国税只要求补缴6万的增值税款。爸爸经理马上向主管部门的主任作了汇报,并商定从加油站变卖资金中支付。因为石油部门组成了中国石化集团,还是上市公司,并且控制了石油的进货渠道,拿出大笔资金收购非石油系统的进货渠道,拿出大笔资金收购非石油系统的加油站。爸爸经理考虑到县供销社和县财办多次出面协调,加上今年来加油站经营不住,每月亏损500多元。加油站由过去的企业的米缸子变成了吃返销的亏损户,长此下去怎么了得。所以,就决定整体出售给县石油公司,成交额为180万元,所有过户手续和善后工作均由士产公司承办并负担费用。爸爸经理说: “加油站不卖还好,一卖就卖出麻烦来了。”主任说, “听说那个告状的职工是加油站的,真是吃里扒外。”爸爸经理说: “就因为加油站不存在了,有什么吃里不吃里,扒外不扒外的。她是名青年职工,到加油站上班的才几年,是专门做记帐的,所以加油站的底细她一清二楚。她还是你们县社的领导打招呼我才同意接受调进的真是接受了一个活害。”主任没有追问是谁打的招呀,只是说: “你们现在不要给她施任何压力,如果她再向上告,或告到政法部门就更辣手了。不管怎么说,人家的举报是事实,是合法的、。”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爸爸经理找石油部门说好话,提前支付6万元为加油站补交了税款。然而,偷税案并没有了结。稽查分局又传唤耿东山,说要依法处理,还要关人。其理由是那6万元被城关国税分局收了,而稽查分局没有收到分文,抵作了城关局的任务。限定必须再交15万税款,l万的罚款,还要主管部门县供销社担保,承诺确保在规定期限内30多万的偷旃鹣值税款全部到位,否则,将移交县公安局经侦大队办理。爸爸经理闻讯这种噩耗,只好再去找县供销社。事不凑巧,县供销领导出远差了,找不着处理的人。他只好独闯虎山,准备到稽查分局去发顿牢sao。然而,局长搬出了税法和偷逃增值税的证据,还列举了偷税被判刑的案例。爸爸经理一下被怔住了,有火只能往肚子里烧。因为,耿东山已百般向爸爸经理哀求过: “段经理,看在我过去十多年对加油站的贡献和我一家老小的份上。您就缴了那税款,要不然,他们真把我关起来了,怎么办!?我现在是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的。”爸爸经理的心被说软了,对他说: “让他们把我关起来,他们又不干。我是法人代表,天大的事由我一人承担。他们怕关了我就没有系把提了。”眼下,时间不等人,期限只有两天,万一把耿东山关起来,又其心何忍呢。爸爸经理这样想着,又去找石油部门预支16万元。石油部门向爸爸经理最后通谍:在过户手续未办妥、未完满地交接加油站前,再不得预借半分钱,因为钱是省里拨来的,是省里不同意这么做的。

爸爸经理一向是办事很落实的人。几天后,他找到了主管部门出差回来的主任,督促上级领导到国税局说个落实,以免节外生枝抓人;同时,做工作以上交的22万元收场,如按一般纳税人算只需lO万元。主任听后,却批评了他,说: “怎么能又给国税16万呢,让财办领导出面说句话。你们等几天都等不得,叫耿东山到别处去躲几天,他们抓不到人,事情就好办些。”紧接着主任到县财办进行了汇报,约请了财办领导一同去稽查分局,毕竟属于财贸系统的单位。然而,稽查分局的局长说:案子已被公安局经侦大队提走了,我们没有办法,他们天天来逼要。再说纸是包不住火的,案子放在我们手里,真要是谁把它捅出去了,我们也逃不脱挨板子。所以,上班时曾局长就同意把案卷移交了。你们领导在这里,请你们谅解。”局长的话说得情有可原,可主任说: “这事我向张县长说过,张县长后来说已向你们打了招呼的,怎么你们还是……。”局长无奈,辩解说: “事情太大了,还是我给段经理他们出的点子,只有县领导出来当担子,事情才好办。但案子老放在我这里总不是个事,尽管县长说了,但没有落脚,不能怪我们。我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么冠冕堂皇的话语,弄得他们哭笑不得。

主任们再没有别的话好说,一行四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县公安局。他们找到分管局长的办公室,那名个子不高的副局长正坐在自己的红木椅上,和旁边坐着的一干警交谈着什么。主任们和副局长也都是很熟的人,在个县城么,谁不认识谁呢。副局长起身招呼他们坐下,那干警忙起身离去。财办里来的一位副主任便爽快地说: ‘‘局长很悠闲自在的。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接着说明了来意。副局长很平静地说: “听说着这个案子,但案卷材料还没有到我这里来。”说到正经事上,双方都僵持下来,刚才那样亲热的气氛一下没有了,似乎在等待着副局长的态度。副局长叭了两口烟,终于很严肃认真地说: “您是管税的,也知道这方面的政策法规,您说怎么好办?哪个县长敢表这个态、签这个字,把国家的税给免了。”财办的副主任也说: “是的,税不比费。正因为棘手,所以我们四个主任才一起来找你,你……”他把后话说到这里没有表达出来,是想让副局长表态。副局长说: “刑法有规定,偷逃国家税款一万元就够判刑。他们是30多万,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举报人又是他们内部的职工。这么大数额的偷税案,在我县还从未发生过。不客气地说,我可以马上抓人。’’四名主任被抵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副局长接着拿出一份文件说: “这是县政法委才下达不久的文件,要检查各种案件的承办情况。我们不办,检 察院就要追究我们的渎职。”此时此刻四名主任觉得仿佛不是代表政府来申述情况的而是代表个人来循私枉法说情的。因为,他们懂法,知道司法要独立,不能受行政干预。过去讲阶级斗争、讲敌我矛盾,是人民民 主专 政政府还可以调解。现在是依法治国,只讲犯不犯罪。当然,过去也不会出现部门间的这些复杂矛盾。最后,供销社的主任开El说了: “我们只要求你们抓人时慎重一些。”

涉税没有个了结,相反搞得进入了法律程序。爸爸经理被通知到县供销社,听了这个信息,更是急坏了,像踩在一望无垠的滚烫的沙漠上,无法逃避。他想来想去,给耿东山家里去了个电话,叫他到外地或亲戚家躲藏几天,待县里领导出面协调,事情平息后再回来露面。耿的老婆说耿昨天就走了,因为昨天有公安局的人找他。她还埋怨说耿东山是为了公家的事,公司里怎么能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呢!爸爸经理了解到当事人已躲藏起来,心里才安下一点心来。他又催上级领导,说: ‘‘加油站过去每年解决离退休老人上10万的生活费,这税款又不是耿东山他们几个人私分,或我段某某独吞了。再说石油经营的毛利都没有三四点,他们怎么能按十二点计算补税呢,这又打又罚谁受得了。,,主任申明说: “你们的实际情况和困难我们都说了。说了有什么用,谁来同情你。他们说对偷税的就是要又打又罚,国家才能保证增值税不得流失。关键的问题出在你们的进货没有抵扣,有抵扣就好说了。”爸爸经理说:“有抵扣,他们又不会搞帐外帐了。他们每年交税也不少,达5万多,对国家对企业还是有贡献的。”主任说: “正因为是情有可原,我们各级才出面拼命地帮他们说话呀!这事真伤透了脑筋。”爸爸经理见主任也是一脸岳像,主动自责地说: “您别操心。这都是我的问题,给您们领导带来那么多的烦恼。”爸爸经理还真是条汉子,一句话就把天大的事担过去了。

事情扯到了分管企业改 革的副县长那里,据说也是有其他县领导和他打过招呼,请他出面协调火把加油站偷漏增值税案一事。副县长在他的办公室里亲自通知了县财办、国税局、公安局和供销社等有关单位的负责人到他办公室开座谈会。他作了开场白式的简短的讲话,轻言细语地说: ‘‘今天请各位来,是关于火把加油站的税款。我们今天坐在一起的前提,是站在改 革的角度说话。市委发了12号文件,县里也发了20号文件,改 革势在必行。县土产公司是全县商贸企业改 革的试点单位,市里明确规定了,在安置职工前的企业欠税款可以减免。他们变卖加油站的资金是限于买断工龄、安置职工。我没有多的话说,主要是听取各 位的意见。’’各部门接着分别发言,最后就按公安局的意见,土产分司再拿出4万元交给公安经侦大队作为取保候审的担保资金。国税部门出资对举报人进行奖励。事后,爸爸经理对职工说: ·t还不是要钱。有钱什么事都好摆平。只怪我太爱惜企业的钱了。我们穷了,撑不起腰杆啊!”



8



根据上级的意见,就变卖火把加油站要征求职工意见。爸爸经理认为,加油站整体让石油公司收购,又能买这么好的价钱,是个好事,这个家自己当得起。但一想,觉得上级领导说的也有道理,俗话说,礼多人莫怪么!现在的职工不比过去,民 主意识特强,再不能搞一言堂了。他定了3名老同志、4名年轻I司志,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全都参加。他还要请上级派人参加,上级推脱说不必参加,是公司的事。爸爸经理觉得,这个座谈会无非也只是走走过场而已,上级不来人,他们自己开算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座谈会开得那么出人意外,那么浓的火药味。

会前,公司办公室主任给陆续到来的人员泡茶,并热情地招呼座位。却有人挑剔地说: “小罗,今天怎么对我们这么热情啦?公司里可对我们是从来不闻不问的。”小罗年纪并不小,已经38岁了。他在公司机关里干了10多年,一直没有机会提拔个中层干部。近几年的反复改 革,精简人员,有的调走了,有的闯市场了,还有的下岗了。小罗因人缘好,又勤快,也没有其它高就的门径,机关人员再减少,也少不了他这样一个上下逢源,左右调和的人。他逐渐兼负起过去几个人的工作。爸爸经理不仅留下了他,还封了他个办公室主任的官衔。徐九斤都只是七品,他也不知是什么品了,他还干得蛮起劲的,这是多么心酸的事。爸爸经理的用意也很明白,一来可调动他的积极性;二来可衬托公司和公司领导的地位和权威。综合办公室包罗了除财会外的所有事务,也就官兵他一人,外面人叫他主任,而公司里有人却仍叫他小罗。公司里也有些年没有进青年人了,以后也更不会有小青年到这样的企业来谋业。小罗也就是永远的小罗吧。现在的人啊,就是那么刁命,那么不好管理,爸爸经理是凭着他过去竖起的威性,还能在公司里维持下去,一天天消耗下去,他也担心总有一天,有人会对他翻脸的。

小罗见参会人员到得差不多了,又担心早来的人等久了会不安而离去,就去经理办公室叫来爸爸经理。参加座谈的人员不多,会议就在综合办公室里开。过去,爸爸经理计划装饰一个能坐二三十人的漂亮一点的会议室,而随着企业经济的每况愈下,计划也渐渐成泡影,现在更是力不从心,一去不复返了。每到开会的时候,爸爸经理就有一种不尽如意的感觉,总是皱着眉面对参会人员。当爸爸经理发现还有两人未到,就说:“公司很久不开会。开会就不按时到。”他说着便去品他的茶,没有立即开会的意思。立刻有人埋怨说:“都等老半天了,还开不开会的,不开我还要去谋生呢!”正这时,爸爸经理才发现,参会人员似乎虎视眈眈地在质询自己,凭他几十年的领导悟感和领导手法,他只好宣布座谈会开始。

爸爸经理主持,其实是一言堂的包揽会。他没有安排领导班子的其他成员介绍加油站的变卖情况,而是自己接着讲了下去。该参会人员发言的时候,一下就开了锅,有的说: “卖加油站没有经过职工代表会同意,公司的管理制度载得清清楚楚,要变卖公司的资产必须经过职代会同意,任何人无权擅自决定。”有的说: ‘‘加油站是公司惟一的生钱门路,不能买。”还有的说:tt加油站不该补缴税款。加油站养着我们上百号老人。我们老人为当好桥梁和纽带奉献了青春,现在老了,政府应该养我们。税款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补缴税款等于是克扣我们的养命钱。明天,我们上百号老人集体到县政府,找县长去要回养命钱。”甚至还有的说:‘‘是公司领导太软弱了。那个体户不偷税漏税得发财?为什么不补他们的?税务部门太欺人过甚了。”市场经济把这些人磨得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了。在场的领导班子成员,有的解释说: “偷税怎么说是没有道理的,是违法的,是要受制裁的。,’他又补充说: “税务部门说了,个体户无帐可查,谁叫我们帐上一五一十地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呢!”也有的说: tt人家税务部门说,这都是你们内部人举报的么。”爸爸经理忙吼了一声,制住了大家,便说: “发言要一个个的讲。又不是菜市场里吵生意,乱哄哄的。”他接着告诫大家说:“我提醒大家,千万不要责怪人家举报人,弄不好会告发了,吃不了要兜着走的。公司还要交钱罚款不说,连县里几级领导都要受牵连的,这不是闹着玩的。”

参会人员冷静了一下,还是有人坚持说: “我们狠不过人家,我们不卖加油站总该是我们的权利吧。我们不卖,看他们那些吸血鬼找鬼去搜刮。加油站是在刚改 革开放时,我们搞开拓经营和石油公司争来的饭碗。他们当时硬不准我们建。是县社领导态度坚决,支持我们。加油站是我们亲手建的,就在货楼的基础上改建的,只投资了十几万元。投资早就收回了10多倍。我们不能眼睁睁地把这个家当败了。”爸爸经理一听这话就更火了,愤愤地说: “谁败家当了。建加油站你老周是参加了,我老段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话,你知道吧。我前面介绍了加油站的经营情况和变卖情况,这样好的机会不卖,那才是历史的罪人。告诉你们,县里马上全面开展买断工龄的改 革,不仅加油站要卖,大商场都要卖,这办公楼都要卖掉。你老周一人拉得住这发展的历史吗!” 。

老周见爸爸经理冲着他一人说话,便在办公桌上狠狠地一拍说: “你段继昌不要不可一世的还像过去那样狠住我。我现在没有什么可怕你的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公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谁不知道……”爸爸经理猛地站起身来,也狠狠地拍着办公桌,和老周吵闹开了。有人从中劝和、有人拉走老周。座谈会在爸爸经理那高吭的“老子就把加油站卖了,看你把老子怎么办!”噪音中结束。幸好没有发生对打。

事不凑巧,县法院一纸传唤,闹得公司内外沸沸扬扬。爸爸经理左思右想,心襟坦然地单刀赴会。原来,县土产公司于1993年至1995年期间,开拓香烟经营业务,先后分5次在城关信用社贷款251.5万元,已还款13.5万元,下欠238万元及利息。由于香烟专卖实行区域封锁、地方保护主义,取消了土产公司借用的基层供销社的香烟委批资格,几次遭到香烟稽查的拦截、没收和罚款,损失惨重。有一次,爸爸经理为了公司的利益竟横躺到运输南烟的大卡车前,不让烟草稽查队开走。开始上级多少有些同情土产公司,觉得他们不偷运点南烟赚点钱,一大家子人怎么生存。后来省市加大了烟草市场的监管力度,县里迫于省市领导对该县批示的行政压力,只好站到了地方保护的一边。烟草部门活了,它有经营和执法管理权的统一,其他部门不敢经营,被困死了。也因此使土产公司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包袱。信用社的职员多次上土产公司催讨,都是无果而终,只好诉诸法院。

在法庭上,爸爸经理面对庄严的国徽和身着法官制服的审判长、审判员、书 记员们,面无惧色,并如实地回答了法官的提问,陈述了拖欠贷款的事实。原告信用社的法定代表人反复申明,说: “这些贷款都是储户的血汗钱,我们也是集体单位,国家又不注人资金、贷款不追回,我们将无法面对千万储户。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原告还说: “过去贷款是用加油站的房地产作抵押,现在他们不征求债权单位的意见,私自或者说单方面卖给县石油公司,其房产证和土地证都被信用社扣着不能过户,要么他们将所变卖资金都还给我们信用社。”爸爸经理坐被告席,无话辩解。他深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他第一次被人告上法庭,在世人面前说不起话,直不起腰,抬不起头。他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一个加油站竞卖出这么多麻烦呢。最终,县法院以 (2000)监经初字第58—32号下达了经济判决书。称:依照《借款合同条例》第4条、16条之规定,被告土产公司欠原告信用社238万元本息,由被告在本判决生效后十日内一次性偿还。还要承担诉讼费38000元。如不服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法院递交上诉状,上诉于中级法院。

爸爸经理接到判决书后,反复默读,寻找解难良策。他召开领导班子会商讨,找上级求救,请律师咨询,求法官体谅。他觉得这是明摆的输官司,还有什么服不服的,还有什么可上诉的,那不是白丢费用。他像偷鸡摸狗似的,带上副手,挟了两条芙蓉王,趁夜摸到审判长的家里。审判长很严肃地说: “你们卖了加油站怎么能不还人家的贷款呢。如果你们不积极配合,超过期限我们是要强制执行的。”爸爸经理不卑不亢地说: “我们又不赖帐,还不起还能欠不起吗?总不能把我抓去住大牢吧。”

嗳!不敢想象,都像爸爸经理这种态度,还哪有经济秩序,还哪有市场信用!审判长瞪着眼说: “你不信,我不敢抓人吧!”副手在一旁忙插言说: “我们段经理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今天是以诚恳的态度来的,请您高抬贵手,帮我们想想办法。”审判长斩钉截铁地说: ~睢一办法就是积极还款!”爸爸经理觉察到和法院人说话不像谈生意,气氛难以调和,话说不拢来,心贴不近,最后只好哀求说: “我的法官大人,我知道你的法律是无情的。您知道加油站总共才卖180万,国税敲去21万,公安4万,检 察院4万,办手续过户得30多万,还欠有股金和集资款整天吵得我不能安逸,再说加油站还没有正式成交,石油公司也不能付钱的。”

审判长忙截住爸爸经理的话,说: “嗯。你刚才说办过户,加油站的房地产证都押在信用社,你们怎么办?”其实,在这个问题上爸爸经理用了一点小心计,他真不愧是商人。他谎称加油站的房地产证已遗失,房产和土地部门说遗失了要先申报,并在县报上刊登遗失声明,待声明登出1个月后才能办理过户手续。那声明登在报纸的中缝小块字,谁注意到那上面去,法官和信用社的职员自然不会知道贷款抵押已被偷梁换柱,兔子早已不在老窝里了。爸爸经理和副手会意地对视了一下,忙瞒着真情地说: “就是因为抵押了不能过户。您说我们办件事该有多难,这世界上你法官不体谅,怜悯我们搞企业的法人代表,还有谁能同情我们哕!”爸爸经理也学得油腔滑调起来。他见审判长的脸像平和下来,想必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一定心也软了。便接着说: “我们也不把您为难。我们研究过:一是让信用社把房地产证退给我们,我们好早办手续,早成交,成交了有了钱,先还一部分现钱,余下的再用其它地方的资产抵偿;二是把我们的三八大楼整体的抵给他们算了。您替我们想想,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哪来238万的现金还给他们。当然,好汉不说无理话,过去他们是给的亮闪闪的现票子,可是实际情况摆在这里,叫我们也没有办法。”爸爸经理不愧是企业人,遇事都要精打细算。

到这时,他们与法官的对谈终于出现一线曙光。天无绝人之路,法官像突然开了窍似的,通起人情来,他最后说:“你们提出的方案,不能不说是个办法。你们等我们通知,再把你们原告和被告通知到一起,要你们的主管部门也参加,这不叫开庭审案,就是协调处理。本来我们是不这么做的,我们只按法律程序办,搞强制执行的,法律是不讲人情的。这次算是破个例了。”爸爸他俩听了审判长的话,真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赐,有些喜出望外,脸上显出的笑也变成了真实的笑。然而,做现代中 国的法官也真难呀!



9



商贸职工盼望已久的改 革大会在县宾馆餐厅二楼的大会议室召开。红布底黑体白纸剪字的“全县商贸企业改 革动员大会”的横幅会标拉在主 席台的上端,方大的淡色地板砖,吊顶和通明的装饰灯,白净的装饰板墙,鹅黄色新鲜的窗帘,两位一桌的酱色会议桌和高靠背的酱色会议椅,特有一番现代气派。爸爸经理在财巷小吃摊上吃了碗一块五毛钱的炒粉,满嘴充溢了香葱、胡椒等佐料的味道,他精神抖擞地迈向县宾馆会场。在楼梯平台的报到处,他签了名,领了一份文件。那发文件的小青年热忱地招呼他“段经理”,他也好一阵惬意。进了会场,他在旁席上坐下,环视了整个会议室觉得好新鲜,好气派。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 在这样的场合开会,没有像做主人那样坐在这时髦、现代的会议室里。他拉开塑料文件袋,把材料全部拿出浏览一遍,有分管县长的讲话,省职能部门的表态,有试点单位的典型发言,还有最重要的县委20号文件。他今天要进行大会发言。他把事先准备熟练的一份拿出来和文件袋中的那份比较了一下,没有什么两样,又赶忙把自己的发言材料放到最底层,然后抬头望了下周边的人,自然有兄弟单位的头头老老和他点头招呼。他心想,为什么没有人提他发言的事,难道他们没有看到那份发言材料;或是他不该在今天的大会上发言。他甚至还担心是不是小秘书的疏忽,没有把他的发言稿放进文件袋呢。

爸爸经理记得,前天县供销社办公室主任打电话通知要他在大会上发言的事。他觉得做人都得谦虚一点,便一口回绝了。过去,他刚当典型时要发言是求之不得的事。后来,他学会了谦套。他知道他们还会找自己的,也就弄成了这么个习惯。下午,县供销社主任找他去,很坚决地要他发言,言语中还带有些恳求,他见推脱不掉就接受了。昨天,他接过县供销社办公室主任为他准备的稿子,认真一琢磨,觉得这次发言非同寻常,悔不该答应发言的。他觉得以往的典型发言倍受人尊敬,耳边一片称赞声,这次怎么敢当这个把企业搞散的典型,不遭到众人的指责才怪!他的想法在今天的会场和人们的眼光里似乎已得到证实。然而,他既然答应的事,不会反悔的,不会临阵脱逃的。他只好等待着主持人喊他名字的那一刻了。

大会由县长主持,分管县长作动员报告,县委书 记作领导讲话。主持县长宣布了要关手机和BP机,还不准抽烟和擅离会场。然而,整个会场自始至终沉静得像只有音响喇叭似的。三、四百号人都专心致志地聆听着政策条款,管理职能部门开绿灯的表态,和试点单位代表的表态。这三、四百号人又代表着他们的职工、亲友、家属,成千上万的人的关注,关系着成千上万的人的生存利益。这是共 产 党执政以来,几十年公有制大锅饭的一次根本性变革,关系到民众的切身利益和人生命运,更关系到国家的发展与未来。爸爸经理终于兴步地踏上主 席台,坐到了位于右边尽头的发言席上。他以“解放思想,更新观念,全面推进‘两改一转’工作”为题,充分发挥自己的嗓音优势,那若如洪钟的嗓音甚至胜过了主持会议的领导。3000多字的发言稿几分钟就宣读完毕了。然而,当他以软弱的“谢谢大家!”的话语结束发 言时,台下竟然只有稀落的掌声,像潮湿的鞭炮发出的哑声,人们似乎都没有了大革 命的激 情,冷峻得可怕。那零乱的掌声简直就像敲打他热血奔涌的心房,他心痛极了。

会议结束了,人群步出会场。爸爸经理却没有进场时的欣慰,觉得下楼梯的步子很沉重。他习惯地同人流汇出、离去,脑中却思想开了。我跟共 产 党搞了几十年,就这样1万多块钱给打发了。按500元一工龄,从70年参加工作算30工年,才15000 元。他反复叩问自己,我这几十年仅值1万多?他心情实难平静,怎么也想不通。其实,爸爸经理不仅仅是考虑的几十年工龄的价值,他想不通的是自己的人生价值和逝去的年华,都过了50的人了,转成社会人,社会能接纳吗,能理解吗。几百人的大经理跟下岗职工还有什么区别。还有,如果能活到70岁,那也只有十几年的人生路了。那是多可悲的事,难怪秦始皇要熬制长生不老的仙丹,就是我这个常人也有这种想法。

午饭时,爸爸没有兴趣喝酒,也没有胃口吃饭。他就喝了点西红柿汤。前些年,在这个季节是已经没有西红柿汤喝的。现在时代不同了,反季蔬菜让人解馋,冬季可吃夏季的菜,夏天可吃冬天的菜。爸爸就对妈妈说: “早餐吃多了点,现在肚子不饿。”妈妈对爸爸的话是从不怀疑的,在单位爸爸是妈妈的领导,在家里爸爸是妈妈的户主。真要都转成社会人了,爸爸总不能再处处占上风吧!这是爸爸回到家里后又一新的感觉。爸爸没有午睡,就去了公司他的办公室,并在办公室里翻看那些文件、那些讲话。他想从那白纸黑字里寻找解脱,寻找新的出路。他突然有了一个很自信的理想。

下午上班,爸爸经理按照自己设计好的话语,来到县供销社机关。县供销社机关一片冷清,只有青枝绿叶的花坛,旺盛地生长着,衬托出草皮的过早枯萎和企业的衰败。4层的办公楼门门紧闭,只有楼梯口的收发室的门开着,不见人影走动,不见人物生息。前些年,这栋办公楼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一派繁忙。爸爸叹了口气,在空无一人的收发室里坐着,拿上报纸等时间。此情此景,并没有打消他要找主任汇报思想的决心。好一会,他终于等来了主任,被获准去主任办公室交谈。

爸爸经理和他的领导在老板桌旁对坐着,他接过主任递过的茶,他向领导递上支烟。爸爸微笑着说: “这次我们作试点,文件里都讲了,具体怎么操作,想听听您的指导。”主任脸上充满了满意的微笑,觉得爸爸经理的工作真主动。县里督导组还没有下来,他就来汇报想法了,多负责,多有事业心,要是企业的法人代表都能像他样扎实的工作作风,我主任的工作也好搞多了。主任心里这么想着,便说: “你的想法可以,关键是要先把职工的思想认识搞统一,我相信没有你搞不好的事。”他吐了股烟子,接着说: “县里的文件很详细,结合你们的情况,早点制个方案报来,县社审议后报县企业改 革办公室批复后便可操作。 嗯,你再把它说具体点。”爸爸经理认认真真地把改 革时间表和班子分工情况作了较详尽的叙述。主任听着嗯着,没有肯定和否定的表示。最后爸爸经理把脸像做得笑嘻点后,说: “不过,这次改 革搞完后,您得考虑考虑我的出路。”

主任没有立刻答复爸爸经理的要求,而是像电视里过去的老先生品着茶味、处事不惊的样子。他们的交流气氛停止了片刻,主任在思索着爸爸经理的话不无道理,它具有一定的代表,并带有普遍性,如果不处理好法人代表的实际问题,买断工龄的改 革谁来执行,如果缺了法人代表这个层次,改 革将无法进行。同时,主任也想到爸爸经理提出的归宿问题,而且是无法解决的问题;都要买断工龄转为社会人,再说他年纪也不小了,也无法再安插岗位;即是他年纪小,县社机关里已人满为患根本没有空缺,也面临着彻底改 革的问题。然后,主任很认真地说: “你提的问题很现实,我们设身处地地想想,你没有提错。前几天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县社正在制订全系统的改 革方案,我们准备对企业法人代表、劳动模范这样对企业有贡献的人在买断工龄时实行比一般职工更优惠的政策,具体多补偿一点。当然还要区分任职的年限来定标准的高低。具体条款还要交你们讨论的。”爸爸经理边听边想,过去当劳模不就是讲无私奉献吗,现在买断工龄要多算钱,职工会说过去光荣了的,不能现在又多计钱名利都占吧!他觉得是主任把自己的意思理解错了,自己并不想多得钱。唉!真是憨爸爸,现在的市场经济不要钱要什么,名义能值几分钱,能当饭吃不成!爸爸经理还是插话说: “那样做职工会有意见,改 革会进行不下去的。”他停了下,望了下主任那可看透人心的目光,壮起胆子继续说: “您知道,我搞了一二十年的经理,从没有向组织提什么个人的要求。我是想领导上能不能考虑我调动一下,哪怕到您县社守门都可以,混口饭吃。”主任爽朗地嘿嘿地笑了,说: “我的大经理,怎么能委屈你去看门呢。跟你直说了吧,我就为人的事伤透了脑筋。你是知道的,机关里还有五六十人,而作用的人又难找,发了这个月的工资就愁下个月。我真愁无法打发这些人。话说回来,你要进县社机关的想法也不为过分,只是我没有办法。”

中国就是人多,企业有何尝不是人多呢,改 革说到底不就为了盘几个人么。爸爸经理真给他的领导出了一个大难题。尽管主任的态度已经很明确,而爸爸经理就像过去挤车抢车的乘客,硬是扒在关着的车门边不下来,只望司机开恩,开门让他挤进车。就是车子开动了,都还是不要命地扒在车门边。爸爸经理硬是说: “县社工会的张主 席马上要退休了,反正我已是过五十的人,反复考虑过,工会工作正适合我这个年层的人。这次,您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会一辈子感激您的。”爸爸经理比主任年纪大多了,怎么可能一辈子来感激呢,他是心太切了,说出这般动情肉麻违背天意的话来,他见主任还不表态,接着表决心似地说: “这次改 革试点,保证让您放心,按上级要求善始善终,进行到底。”主任这才接过话来说: “不仅仅是进行到底的问题,要保证不出乱子,不发生意外和群体事情。”爸爸经理像学生对老师似的,忙说: “是,是的。”可能是看在爸爸经理此时的表情太特别;或往后土产公司的改 革工作不可一日无主,主任出于多种考虑,没有正面回绝,最后说: “您的想法暂时说到这里。但不能因为这个而影响你的工作情绪。”爸爸经理马上承诺: “是,是!”爸爸经理觉得领导是不可能正面回复的,况且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既然主任已经当面说了,接受了自己提出的要求,县社工会主 席的宝座就有希望于自己的了。他已一吐为快,便兴奋地谢辞了主任。

人逢喜事精神爽。爸爸经理亲自拿了酒杯,斟上酒瓶里泡好的药酒,边喝边吃边称道妈妈今天的菜味弄得好,正适合下酒,还连连夸奖说: “你的烹饪手艺越来越高了,可以到星级宾馆当掌勺厨师,可以招待外国客人了。”妈妈露出撒娇的微笑,说: “这包不包括回敬呢。” “包括回敬?是爸爸的一句名言,在世人中广为流传的笑谈。一次,有客户请他吃酒,陪客更是有备而至,不胜酒力的爸爸,不好拒绝敬酒,又恐无力回敬,只好在每接受一杯敬酒时就连连歉意地说: “包括回敬。”这句话说多遍了,敬酒的客人却说: “您别自责,我又没有要求回敬。请不必放在心上。”一下弄得满桌人开怀大笑。爸爸是想吃喝互敬不是人之常情么。他只好跟着笑了。爸爸听妈妈此时提起他的名言,含义更是深刻多了,也就望了下妈妈,会意地笑了。妈妈接着说: “你今天是喝多了吧,哪有这样夸自己老婆的。你不怕宠坏了我,让你自己下厨房,自作自受呀!”爸爸笑呵呵地说: “我没有喝醉。是我有一个伟大的心愿马上要实现。到时候你一定比我还高兴,还会敬我两杯呢!”妈妈说: “是什么高兴事,说出来,我也乐乐!’’爸爸马上严肃起来,认真而又诡秘地说: “天机不可泄露!’’大概是他们进人到了那种最惬意的嬉戏氛围。



10



难熬的假日终于一晃就要结束了,明天上午我就要启程乘四五个小时的公汽到省城回校。有几名我高中时的要好同学约我出去玩,我们主要是在贺龙广场的足球场上踢足球。贺龙广场的足球场自然比不上我们大学的气派,连草皮都没有,只有生命力旺盛的几根绊根草。然而,这没有绿毯的足球场踢起球来就是那么顺脚开心,一踢就是一下午,简直不要命,也不知肚子饿,直到夜幕降下才罢休,而在大学的足球场里总是踢不起劲头,队员们不那么协调,好像各揣着自己的心思。我不知道这是心情问题,还是习惯问题。所以,老同学约我去踢足球我特高兴。我让妈妈去给我找出我过去穿过的足球鞋。妈妈不好阻挡我,就说: “今 天不能踢到黑才回家。你爸爸说了,你明天要回学校,他今天要好好地陪你吃饭。'’妈妈还对那几名愣头愣脑的同学说: “你们一起来家里吃晚饭。’’原来,爸爸是想趁我回校前要进行“家教”。

我们在贺龙广场踢得很开心,还逗引了一些观看的闲人。我踢得真痛快,把妈妈交待的话全踢没了。当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爸爸、妈妈都阴沉着脸,像是要马上电闪雷劈似的。我小心翼翼地脱掉汗臭的足球鞋,便去餐厅,见桌上的菜都还摆着,就去拿了碗筷去吃饭。妈妈首先没好气地说: “去洗了手再吃i怎么老记不得!”我乖乖地洗了手,再大口大口地扒着饭,爸爸妈妈像和我憋着气似的默不作声。我想这样也好,免得他们唠叨起来就没个完,使我不得安宁。我吃完饭,妈妈就给我找来衣服,让我洗澡。我打开液化气瓶阀和进出水闸,可洒出的总是冷水,还有点冻人。我顾不了那些,只管淋浴。妈妈在外敲着门喊: “不能洗冷水,会感冒的。哦,是水压低了,热水器不能着火。邱吴,你开门,我把茶瓶给你,洗热水。”我没有理睬妈妈的好意,匆匆地快速洗完了个冷水澡。便打开门。妈妈却还在门边,要把热水瓶递给我。我说: “不用了,洗完了。”妈妈说:“你也太马虎了,这么快就洗完了,一定没有洗干净。”她说着,又拍着带水珠的背膀说: “你看,水都没有揩干。”我没有理她,在心里说:真是烦!连洗澡也要管。

按说,今晚我应该陪爸爸妈妈多坐会,多聊会,因为明天就要离开这个温馨的家和慈祥的爸妈。可我没有这个心思,想不到这些人之常情,就是无所谓的。大概这是我们这代独生子女大学生的通病。其实,我心里也有好多话想找人倾吐,可没有合适的,没有兄弟姊妹,爸妈不是我沟通心灵的对象,其他人更不是,我心里太孤独了。我便一头栽进我的小天地,关上了房门。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爸爸开始敲我的房门,喊我的名字了。我想他一定憋得够受的了,便起身去开门。爸爸进房后,就坐到我的床边,他不骄不躁,像慈爱的母亲,轻声说: “这几天我很忙,也没有顾及你,不过我已留了心。我看你还是不懂事,就知道玩,也不求进取,也不考虑自己的前途。我真有些担心,你是大学生了,该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追求的目标。”我在心里想,我有主见也不会对你说呀。爸爸接着说: “你写人党申请书么?”我很快回答说: “没有。”爸爸有些焦急的样子,说: “一跨进大学门就应该向组织写申请,这是我的疏忽,上次没有给你交待这事。这是你要求进步的第一步,先解决组织问题,然后当学生干部,锻炼自己的组织领导能力。这次你回校后就写申请。你们有党支部吗?学校肯定是党委,系里或是年级有党支部,你把申请书交给党支部。你记住没有?”我放下手中的书,扫了爸爸一眼,就说: “申请书怎么写呀?”爸爸皱着眉说: “都是大学生了,连个人党申请书都不会写。申请书很简单,把你要求入党的心愿、出发点和对党的认识写写,最后还表个决心,接受组织的考验。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样子,你带去。”我忙说: “申请书怎么能代写的,那是对党组织的不忠诚。我知道怎么写了,不要你代笔。”爸爸突然笑了,说: “看不出来呵,你小子不作声,对入党的认识比我这个老党员还高呢。我放心了。”

爸爸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大概是想把他这一生没有的理想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似的,我才没有那么傻,当他的替身和工具,像他们那辈人活着该多累啊!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又接着说: “你已不小了,快18了。过去我们年轻时唱的有一首歌是十八岁的哥哥站在河边。我16岁就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不然,我准能上大学、当教授,说不定还能发明个震惊世界的奇迹呢,也不会活得这么累这么窝囊了。你一定要抓住四年大学的美好时光,搞出点名堂来,争取拿双学位、考研究生。我还要给你订一条纪律,在大学期间不能谈女朋友。这是一条硬纪律。你如果谈了,我和你妈妈都会对你不客气的。你记住了吗?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吗?”我不情愿地说: “记住了怎么样,我到了学校,你们也管不着我了。”我的这句话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家长心,他愣了下,欲发火又不能,无可奈何的样子,又对我语重心长地说: “唉,你说的也对。我明白了,你不是过去的邱昊了。你要理解我做爸爸的心情,父望子成龙啊!我们辛劳了这一世,还不是就为了你一个人。你不好好听我们的话,我会心痛死的。前天我已给你讲了,我望你成才,并不仅仅是光宗耀祖。你要有更大的抱负。你们这代独生子女没有吃什么苦,不知道生活的艰辛。你们不要只看到现在国泰民安。你们应该知道我们国家过去贫穷落后,受欺挨打的屈辱历史。国家要真正富强起来,重担就落在你们这代大学生的身上了。没有真本领,怎么能承担这历史的重任。”

夜越来越静,爸爸的嗓音越来越高吭。妈妈进房来对爸爸说: “你不要老说了,让邱吴早点睡,明天好搭车。”爸爸终于站起身来,伫立我床前是那高大,魁伟。他最后哀叹了一声说: “我不说了,说多了,你和你妈妈都觉得我哕嗦,我真的老了。好了,你早点休息,明天好一路顺风。你好自为之吧!”爸爸妈妈离开了我的小房间,并将我的房门轻轻关上了。

小房静了下来,夜真的静了下来,因为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动的声音。然而,我却没有一点睡意,并不是因为明天我又要离开生我养我的家乡。我没有那种背井离乡的凄楚;没有那种中举高升的荣耀;没有那种戎马上阵的悲壮;也没有那种儿时脱离母怀离家的依恋。是因为爸爸的话语占据了我的脑海,我的思绪在萦回着。我拿起英语课本看来,想回避那些活生生的现实,一心钻到ABc……里去,可此时我没有那份专心。我是学外语专业的,中文不怎么强,不会吟诗作对,就是想把心里的话写出来。我随手在纸上写下了几句顺口辞,以了心愿。

不知什么时候,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漫步在那幽静葱郁的校园。我和衣而卧,忘记了关掉电灯。当我被妈妈唤醒的时候,已是太阳普照,射到了我的床前。妈妈笑盈盈地说: “只怪你爸爸,昨晚把你缠迟了。”我睁开双眼,认真一看手表,都快11点了。我责怪起妈妈来: “怎么不早点喊我,我还准备搭10点的车,都快ll点了。嗳,你们真是的。”妈妈收拾着床被,边说: “这也好,等你吃了午饭,下午再走。”我没有听妈妈在说什么,火速地刷牙洗脸,就去收拾我的行李包,然而往肩上一挎,立马要走。妈妈忙挡住我,说: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吃了饭再走也来得及。你爸爸还说了,让你多睡会,吃了饭再走。”我随便问了句: “爸爸上班去了?”妈妈却叹气地说: “也上不了几天了。企业也像人样在垂死挣扎,越是要散了,越是忙不完的事,扯不清楚的矛盾。一清早就有人找上门来,把你爸爸喊走了。这时你爸爸不在,昨晚你爸爸说的都是好话,你千万要听进去呵!”我说: “是的,我知道的,我走了。”妈妈见我硬性要走,她的眼睛内出现了闪光,是要流泪了。她深情地望着我说: “万一你要走,我也留不住,我送你去搭车。”我坚决反对说:“不要你去,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站着都比妈妈还高些了,让妈妈同我去车站,多不光彩。我便去开门出去。妈妈又塞给我钱,我毫不客气地收了,并弯腰将它塞到袜子底里。我觉得这样 是万无一失的。因为上次报名上学,就有新生被人勒索或被盗过。妈妈又依依不舍地说: “你一人在外,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节约,想吃什么就自己买。”妈妈忽然问: “你们学校门前有做生意的么?”我以为她是担心我买不到好吃的,忙说: “有,多的是,您放心。”她却说: “如果你爸爸也下岗了,我们就到你学校门前去开店,好不好?”我高兴地答道:“好!”妈妈却哧哧地笑了,说: “不过,我们不会丢你的脸的,你就对你的同学说‘这是我隔壁的老人。’”我知道她这是在逗趣我,逗我欢笑,以分散我们母子的分别的难舍之情。我真的觉得妈妈说得太好笑了,立刻变得笑脸起来。

县车站坐落在十字街口,五颜六色的人们熙来攘去,街市在红绿灯的指导下井然有序。我刚到车站门口,就有人喊搭车吧,是去省城的,还说上车就开。我怕上当受骗,还是在车站售票窗口买了张ll点的车票,38元一张。车站院内停满了大小客车,是车在等人,车满为患,难怪车站门有人拉客的。我找到去省城我所要乘的红白相间的大客车,车门开着,车上没有几个人。我上车环顾了一下,好像没有我熟悉的人,我对号入座,找到自己的5号位置上。当我把背包塞到顶边的货架上时,似乎发现了我熟悉的东西,那货架上松动的横栏杆。我坐下后,前边座位的靠背上有个破洞。这,是这个破洞,我曾经用手捅过的破洞。我又用手指捅了捅,刚好一手指大。原来,我又坐上了我前几天回家时的那辆大客车,那个靠窗的位子,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又记起了妈妈常告诫我的:屋檐下的水,点点滴在旧窝里。

已经11点了,司机才上车,并没有马上开动的意思。车外响起了“吃盒饭”的叫卖声,我凭窗望去,看到了她手中举端的方便盒饭。她像乞讨地望着我,我这才记起自己没有早餐,肚子有点饥饿感,食欲已爬到了舌尖。但我把钱都塞到袜子底里了。真让我有些左右为难。这时,妈妈意外地出现在我眼前,招呼我。我庆幸自己没有买盒饭,否则,怎么好面对妈妈,难道家里的饭不比市面上的盒饭香。妈妈忙说: “你什么也没吃,想吃点什么?我去买。”我说: “到时间了,车马上要开了。”妈妈却说: “饿着肚子怎么行呢!”她跑过去对司机说等会再开。不一会,他就端来了一碗香喷喷的热干面,从窗口递给我。我接过热干面,叫她回去。说心里话,平时我最喜欢的是热干面,何况这时,我真不知怎么感谢妈妈才好,知其子莫过于父母矣!妈妈又跑去买来一瓶农夫山泉递给我。

我大口大口咬着面条的时候,大客车徐徐启动了。它像企鹅摆动着那厚实的身子,缓缓地驶出车站,驶离县城,飞驰在旷野的公路上。一阵阵凉风吹进,一排排树木闪过,而我的心情还没有摆脱家庭的假日。我想摆脱思绪杂念,便找出英语课本翻看,发现了内夹着的纸张,展开看来,却不是我昨晚的即兴作诗,原来是爸爸代我写的入党申请书,足有三页信纸。嗳,这个古板的爸爸真是不可理喻。我把申请书夹回书里,又找出我的一张纸,展开来看那四行短句。原来,第一句旁多了个“度”字,第四句旁多了个“映”字。同时有扰和笑两个字被圈上。那么,我的短句变成了:烂漫假日度暇闲,苦乐年华挂眼帘,遥忽天空腾飞船,日月星晨映世人。我敢肯定改这两个字是爸爸的杰作,绝不是妈妈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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