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在殡仪馆的主安乐堂举行了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
整个仪式的现场，小寻向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做了详细沟通，尽可能将岳父的追悼会举行得尽善尽美。想必，这也是我丈夫唯一且最后能为我父亲所做的事情了。
追悼仪式开始，还没前来什么吊唁的宾客，母亲肃静地站在遗体台旁，是在等待着宾客们的到来。
我蹲下身子，抱住了女儿，指着灵堂内菊花紧簇的遗体台前，对女儿轻言道：“馨馨，你看到了吗？外公在那儿睡觉，一会儿，你去跟他好好地告别，让他不要挂念我们。”
女儿奇怪地望向我：“让外公不要挂念我们？”
“对！”我点头回答：“如果——如果你今天不跟外公好好地说再见，那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馨馨不明白道：“我为什么见不到外公了？”
我一时间心潮起伏，但不便在女儿面前表露出太多悲伤，便急忙低下头，控制住了情绪，试图压制哽咽的气息：“因为——因为外公去往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看不到他，但他能看到我们的世界。”
女儿望向天花板：“你是说——外公要到天上去了吗？”
“对！”我微笑地点了点头：“外公要去天上了，所以他能俯瞰我们，我们却看不到他。”
“好的！”馨馨听话地回应：“我一会儿跟外公说悄悄话，说我们会想念他的。”
“好！”我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站起身，望向了身边的丈夫道：“一会儿，你带馨馨去向父亲告别！”
小寻微微颔首，明白现在不便与我多言表态，一切以逝者的吊唁仪式为重。
我站到了安乐堂的一角，正见丈夫牵着女儿的手，两人走到父亲的遗体旁，馨馨没有表现出特别伤感或是害怕的样子，而是被丈夫一把抱了起来，女儿一副说悄悄话的表情，果真冲外公耳语了些什么。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大门的方向传来脚步声，回头眼见任总和肖庆元走了进来，我立马敛住内心的悲伤，而是昂扬起了高傲的脖子，表明万万不可有示弱之举。
那个老色狼没有走向父亲的遗体，而是径直走到我身边，我挺直身子迎了过去：“任总，您怎么来了？”这是我退画回星空画廊，第一次跟对方再次碰面。
这家伙还是那张自以为把控了全局的傲慢嘴脸：“我是想问你那个项目——你们吉美广告到底要不要做？”
我嘴角轻咧出笑意道：“这就要看任总——您的态度了！”
“我的态度？”
任总正疑惑间，我看到胡悦跟熊瑞走了进来，两人一脸肃穆的伤感，正望向遗体台的方位，我根本将这个老色狼视而不见，则是朝这两位老同学走了过去。
胡悦难过地望向我：“静美，节哀顺变！”
“胡悦，你放心！我好得很！”我故意夸大语气道：“上次，你不是问我愿不愿意投资你们的瑞悦堂私厨吗？”
他们夫妻俩没想到我在这种境况下，居然会提起这个事情，因而面露惊讶的错愕，但他们瞧见我用眼角余光瞥向我身后的任总与肖庆元，胡悦便领会地点了点头：“是啊！你准备投资？”
“我觉得未来的餐厅多半会被人工智能所普及，因而不免缺少了人情味，而你们的那个瑞悦堂私厨正是充满了这人情味，我想多半也是未来所稀缺的就餐体验。”
熊瑞却是笨拙地问道：“那你的广告公司呢？”
“我的广告公司将更加精品化、专业化、服务化，像是那些不入流的人事亦或企业，小娘没兴趣伺候！”显然，我这话是在针对身后的那个老色狼，肖庆元正捂嘴偷笑，任总恨视了他一眼，我这个大学同窗便收敛住笑容。“更何况，我就是做策略的，肯定会把我们的餐饮品牌推广向全国，不对——是全球，像这种稀缺的人情味，在这个人工智能已经逐渐普及了的现如今社会，想必是最值钱了！”
“对对对！”胡悦配合着我提高了嗓门地一唱一和：“最值钱了！”
公公走进安乐堂时，小寻和女儿凭吊完毕，便带着馨馨走了过来，面冲他的父亲冷淡地微微颔首。
“叶主任，您可是找到了自己的小妾？”
公公知道儿子是在讽刺自身，但他则是表现出温和与大度：“今天，我是来祭奠亲家——你的岳父。”其言下之意是在表态：其他话题我不会多言。
“噢！原来是这样！”小寻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便让开身子，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同一时间，舒静吉带着其新晋女友——黄莉也来到了仪式现场，这是两人首次在公开场合的相伴亮相，看来多是商量好了要向公公挑明关系。
当时，公公走到遗体台前，瞻仰过父亲这最后一面，便近前轻声地安慰母亲，他正好回身看到走进来的这两人，特别是黄莉挽搂着舒静吉的胳膊，公公的神态先是一愣，小寻的面目也有些吃惊，唯独我的脸色却是平静如常，他便清楚了我早就已经知晓，所以也不再表现得大惊小怪，而是迎面走向对面的那两人。
黄莉眼见丈夫直面走来，起初她还显得有些害怕，正要往舒静吉的身后躲藏，则是被对方牢牢地摁住女人挽着他的那只手臂，便面带微笑地脸怼脸走了过去。
“叶叔叔，感谢您老前来探望我父亲这最后一面。”
“这是应该的，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老邻居！”公公望向自己的小妾，目光扫到对方的肚子：“她怀的是你的孩子？”
黄莉不自觉地捂护住了腹部，舒静吉却是用空出的那只手，安抚般摸了摸女人挽住自己的那只手臂：“放心！我在这儿！”
公公也不再多言，他似乎看透了跟小妾的这段残破不堪的无聊婚姻，便抬头正视女人的眼睛：“如果你想清楚了——我们就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
“我——”黄莉眼见丈夫与她擦肩而过，便撒放开舒静吉，望向丈夫的背影，则是口讷无言。
公公定住脚步，但并没有回头：“我们就不要再拖拖拉拉了！反正，你已经带走了你想拿走的那些东西，首饰也好，存款也罢，这些我都已经不在乎了，既然局面如此，那就赶紧离婚，我们这也算超生，让各自安好罢了！”
黄莉的脸色微微一愣，是没想到丈夫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不出到底是对方太过决断，亦自己的绝情让公公心如死灰，因而不再争取两人的夫妻关系，以致这个小妾的神状深受打击。
舒静吉便代女友询问：“你不追究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公公背冲两人自问自答：“今天是我儿媳的父亲——也就是亲家公追悼的日子，我们已然在逝者面前，看到人生匆匆几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所以——我只想过好所剩不多的接下来的人生。”
说话的同时，安乐堂的门口现身一人，是婆婆前来吊唁我父亲，这让公公的表情稍稍一诧。原本，婆婆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眼见大厅内前夫和他的小妾一前一后地站着，舒静吉正回身抓握住黄莉的手腕，就已经猜到很有可能发生了什么。
“现在，我也算彻底明白当年——你为何要选择跟我离婚。”公公将目光从前妻的身上望向站在我身旁的丈夫：“所以——小寻，你要珍惜跟静美的日子。”公公叹息地将目光钟摆般回到婆婆的身上：“只可惜——我现在明白得太晚了。”
由此可以推测，婆婆在跟公公离婚之后，她的人生过得多么丰富，正是她自己向往中的自由与舒畅；反观公公的境况，其看似婚姻完整，却是跟自己的小妾浪费了整整十五年的宝贵人生。
任总看到眼前的发生，因自觉无趣，便转身离开；胡悦和熊瑞也是吊唁完毕，在安慰了我几句，就一起携手离去。
毕竟，舒静吉是父亲的大儿子，黄莉便陪伴在男友身边，安安静静地端视着逝者的遗体，她的面目满是一副伤感的神色。
小寻正在帮母亲接待父亲的那些客户朋友，我走到了黄莉身边，是想单独跟她聊聊。
“黄阿姨——”我哑然失笑道：“我还是叫你黄莉吧？既然你决定跟我哥哥在一起，我能跟您单独聊聊吗？”
尽管黄莉有些犹豫，她不知道我对她会说些什么，所以流露出紧张害怕的神情，但还是跟随我来到了安乐堂外宽敞的走廊。
“你喜欢舒静吉什么？”
“他——他是我见过最man的男人。”
“最man的男人？！”当面对如此评价，我竟是无言以对，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评论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很男人，不免笑了起来：“你的欣赏点还真是奇怪。”
岂料，黄莉就像是被我踩到了痛楚，她立马反抗维护自己的男人：“我知道你们舒家都看不起静吉，包括你父亲也瞧不起他这个大儿子，但情感这回事——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清楚你哥哥是个怎样的男子，虽然他的成就不比上你公公，为人处世也比不上刁平，但他至少肯收留我，并且愿意跟我结婚。”的确！刚才在安乐堂，舒静吉对黄莉的保护，已经亮明了他的态度。
如此说来，这些日子——两人就黄莉所怀孩子，以及未来的命运走向、家庭与婚姻等问题进行了一系列的慎重讨论；这样，他们二人才确定一起参加父亲的追悼会，这也算是向大家正式公开了两人的关系，以及携手相伴后半生的坚定决心。
当下，我明白地点了点头：别人看到舒静吉的那面，未必是我曾经见到过的，我们不可能对身边周遭之人的所有秉性皆看到面面俱到及全面透彻。
这也是我第一次羡慕黄莉，认可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我从心里祝福他们能够幸福，或者他们这种相互卑微的态度，正是努力抓住爱情的真实表现；说不定，他们的婚姻比起我跟小寻反而更加幸福。
“黄莉，”舒静吉奔出了安乐堂，眼见我和黄莉在一起，是害怕我为难他的女友，便急忙面朝我们走来。
“你放心！”我望向对方：“我只是想了解她到底看上了你什么，没有要为难你女朋友的意思。”
“是吗？”舒静吉望向黄莉，眼见女友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黄莉，那你就赶紧离婚，好好地跟我哥过日子。”我望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也不想背负如我母亲那样——小三的名声吧？”
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他为哥，舒静吉则是奇怪地望向我：“静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对了！第一次，你到我住的地方，叫我去医院看望父亲，我和黄莉在小区的超市门外说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些什么？难怪，我当时感觉有人影藏身在超市附近的那棵大槐树后。”
我微微一笑，算是默认道：“你们回去吧！黄莉是高龄产妇，你要照顾好她，照顾好我的小侄子或是小侄女。”如此一来，我这也算是认可了黄莉腹中的胎儿是我的亲侄。
黄莉先是一愣，似乎无法相信，随而她望向了舒静吉，眼见对方默默地点头，表明我的确是承认了其嫂子的身份，便开心地回望向我，感激般地微微颔首，这样——他们二人才挽手相伴着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