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病房,公公已经把馨馨带回了高城花园,所以房间内除了亡故在床的父亲,就只剩下了我母亲和同父异母的舒静吉。
由于已经夜色入深,我正要走进病房,听见母亲的声音:“你恨我抢走了你父亲。”显然,母亲是在跟那个毫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哥哥说话。
“恨!”舒静吉的回答简言意骇。
“你恨我是应该的。”母亲的声音并没表露出任何的恼怒,而是带着一股平心静气的安然之态。
也许,把这番恨意能够直言地表达出来,就是相互达成释怀与谅解的开端。我先是靠在病房走廊的墙面,随而便滑地落坐,将脑袋靠在墙上,第一次听闻母亲跟她这个相互看不顺眼的继子温和地交谈。
“我明白你母亲是一个好女人,她贤惠温柔,不像我个性强硬,为追求自我,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就是飞蛾扑火。当年,我家里人全都反对,但我就是要跟你的父亲好,甚至不惜偷出户口簿,与你父亲私自结婚。看似是我抢走了你父亲,却多亏了你母亲的成全,让我和你的父亲合法地生活在了一起,度过了我人生中最美好,也是最为宝贵的这三十三年。”临末了,母亲的声息带出了哽咽。
舒静吉似乎也为继母的上述吐露真言而有所动容:“去年,我母亲在临终时,让我不要恨你,她说她选择跟父亲离婚,就已知晓父亲爱你,比爱她更多一些,所以与其三个人痛苦一辈子,倒不如就由她来亲自打开桎梏的枷锁,这也算是对她和我的一个交代及解脱。”
我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小寻的外婆用自己的溘然离逝,终换回了婆婆与她的相互原谅;同样的道理,父亲用他的离开——也换回了大儿子与母亲的彼此谅解。
直到第二天一早,小寻才赶来到高城医院。当他一走近我身边,我就闻到了祝宛芳的气息,还是那股熟悉的香水味道。
当时,医院的两名护工正将父亲抬上殡仪馆开来的那辆灵车,小寻跑到住院部的后门,正见装有父亲遗体的水晶棺被抬上后车厢,整个人就如同傻了一般,眼见护工所做的这一切,自己没办法插手帮什么忙。
与此同时,母亲闻到了那股冲鼻的气味,便不自觉地掩了掩鼻子,但她根本没心思说什么,则是坐上灵车的副驾驶;我坐上后车厢,小寻跟了上来,我们一行三人跟随着工作人员,前往医院所指定的那家殡仪馆。
这让我想起十五年前:当时,是我坐于婆婆现在靠着的位置——灵车的副驾驶室,而此时此刻,我坐在婆婆当时坐过的位置,呆呆地望向水晶棺内的父亲。
小寻拉住我,试图解释道:“静美,我——”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打开丈夫的拉扯:“无论你解释什么,就算是再合理的说法,你也没见到你岳丈的这最后一面。”
小寻瞧见我眼角滑落下一珠泪水,便跟随我的目光望向水晶棺,可见父亲正恬静睡着的样子,因而用一脸愧疚的神态闭上了嘴巴。
过了好半天,丈夫呢喃道:“自从我们领了结婚证,你父亲便把我当作亲生儿子来看待。”
大概是小寻的这番感慨,戳到了我的痛处,我将脸别向一边,努力压制住内心深处的那股悲伤,但眼泪还是无法遏制地潸然滴落。
我们来到殡仪馆,小寻有意要弥补一早赶来的某种失误,他让我们等候在接待大厅,由他办理相关的登记手续。
我和母亲坐在接待大厅的一角,眼见女婿离开的背影,母亲便回头望向我道:“美美,小寻是不是不外面有人了,我怎么闻他身上有一股香水味?”
“没有!”我极力否认:“那应该是我的香水,昨天,他去参加同事的婚礼,所以出门前喷了一些。”
母亲却是怀疑地望向我:“美美,你不是不喜欢喷香水吗?”
“但现在喜欢了!”我面不改色地快速回答。
母亲啧啧不休地数落:“美美,你喜欢小寻,并且你们两个一起长大,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知道我有时候瞧不上他,这是因为他是一个教书匠,没有太大的本事,但为人踏实稳重,跟你好好地过日子,我也不就多说什么。但如果他在外面乱来,有其他女人,我可不轻饶!”
“妈,我都说了没有!”
“你别骗我!”母亲则是一口咬定小寻在外面胡来:“昨天,你父亲过世,你说给他打电话,结果直到现在他才赶来,而且一来,就是这满身冲鼻的香水味。”
本来,小寻跟祝宛芳的私情让我感到心里委屈,昨天晚上更是由于我的无所顾忌,便拥抱着肖庆元大哭发泄了一场;眼下,母亲非要让我承认这一点,我感觉心里冒出了团火焰,就冲口而出道:“那您来说说——当年,您当别人的小三,到底是什么感受?”
母亲呆愣住了,她似乎不敢相信我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半天才反问:“什么——什么感受?”
“我是在问――”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当年,您当舒静吉母亲的小三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次,母亲才像是听清楚了一般,她用愈加震惊的声音颤言:“美美,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我可是你的母亲啊!”
“所以,我只能问您——破坏他人的婚姻和家庭,您的良心都不会痛吗?那个抢走小寻的女人,她的良心也不会痛吗?”就是在这一瞬间,我完全爆发出来,大声悲哭:“为什么有些人就喜欢不要脸地当人家的小三?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女人——要去抢夺别人的家庭与幸福,为什么?!”
这是我第二次用第三者的话题伤害了母亲,第一次还是在十五年前,我和小寻读高二的时候,因为受到班主任的诅咒和诋毁:想必,小三的女儿也只能是小三,永远就只能抢别人的老公。我回到家中,第一次发脾气那样,将母亲的伤口刺痛。
此时此刻,我认为我跟小寻的婚姻之所以会出现第三者,这恰恰是上苍对母亲身为第三者的有力报复,曾经我和小寻那么合拍,那么青梅竹马,我们的婚姻怎么会遭遇不幸?年少时,我无比坚定地确信:我们彼此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啊!
这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将我与小寻的婚姻及爱情想象得太过美好,亦或坚贞不渝了吗?所以,我们的情感也才会在现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原本,我十七岁的那年秋天,我被胡悦的闺蜜们打伤进院,曾经对母亲保证过:不会再说那些伤害她的话了。但此时此刻,我由于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所以食言了。我为自己感到羞耻的同时,更是充满了憎恨,对小三这个身份的憎恨。
跟第一次受到伤害时的反应一样,母亲关心不是自己受到打击,而是我的情绪何以崩溃至此,肯定是我遭遇了什么伤心事。
因而,母亲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满腹疼惜地望向我,抬手抚摸着我的面颊:“果真,你跟小寻发生了什么问题!”
“是啊!”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手打开了母亲的爱抚,却是咄咄逼视着对方的眼睛:“为什么男人都是这样见异思迁?就连小寻都无法幸免!”
丈夫办理完手续回到大厅,他眼见我满面泪水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静美,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美美的父亲去世,想必——这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冲击,所以没忍住,就哭了出来。”显然,母亲这是在维持我和丈夫的婚姻体面。
更何况,父亲刚刚去世,母亲也不想在如此庄重肃穆的地方,针对自己的女婿而有所指责,以免有失其身为长者的体面。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母亲虽然瞧不上小寻的职业,但除此之外挑不出其他大错,说到底——母亲这也是担心我过得太辛苦,但她并不希望我们的婚姻破裂,最终导致离婚的局面。
“静美,”小寻试图安慰我:“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悲伤了!”
“小寻,你昨天一晚上没出现,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母亲对我的丈夫意味深长道:“倘若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家美美的事,美美的父亲可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啊!怎么会!”丈夫面色难看地打岔:“妈,我已经安排好了追悼会,以及举办追悼会的安乐堂。”
“那好!”母亲安排道:“你送美美回去,她守了一夜的灵,该是让她好好地睡一觉了。”
“好的,妈!”小寻连忙搀扶住我。
我一回到学府花园,就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傍晚时分,窗外残阳如血;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因嗓子发干得厉害,便来到厨房,是准备给自己倒杯开水,却见婆婆正在摊鸡蛋饼,那股熟悉的奶香味彻底把给我催醒了。
“妈,您怎么来了?”
婆婆眼见我走进了厨房,其忙碌的手势并没停下,回头冲我解释道:“小寻忙着追悼会的事,他怕你太过悲伤,所以就让我过来照顾你。”
“我没事!”我走到自动饮水机边,给自己灌了一杯热水。
“没事!那就多吃两张我给你摊的鸡蛋饼。”婆婆也不刻意安慰我,而是用活泼舞蹈般的动作,比平日里更为夸张的形体,将摊好的鸡蛋饼铲进了橱柜上的盘子。
婆婆不仅烙了满满一盘子的鸡蛋饼,她还特意熬了一大锅的蘑菇鲜鸡汤,并且主动留下来陪我吃晚饭,这也是为了能促进我的食欲。
但我实在没胃口,就给自己舀了碗鸡汤,慢慢地喝了起来。
“静美,你别光喝汤啊!”婆婆将盘子推到我面前:“你要加强营养!”
“我知道!”我将脑袋埋在了碗中,是为了避免悲哭出声。
婆婆眼见我情绪异样,便试探地询问:“静美,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妈——”我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万般委屈,眼泪仿佛爆豆子般滴落进了汤碗:“我发现小寻在外面有人了!”
婆婆的表情先是一愣,随而便恢复了平静之态,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那你准备怎么办?是选择跟我一样,还是接受这个事实,继续跟他过日子?”
“我爱小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日子,由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无暇顾及小寻的婚外情,只一心祈愿着父亲能尽地快好起来。之前,我还想过既往不咎,只要小寻还想跟我混日子,为了馨馨,为了我们的家庭,我可以把我们的婚姻继续下去。但直到昨天,父亲毫无征兆地突然离世,我感觉自己的内心被掏空,我没办法接受小寻在我父亲离世时的这种背叛,特别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将我们的日子平淡如常地过下去。
婆婆坐到我身边,她一把拥抱住我,将我的脑袋依偎在其肩头:“的确!小寻是我的儿子,但同为女人,我为你感到难过,更是自责——没教育好自己的儿子。”
“妈,您别这样!”我顿起脑袋,望向对方道:“也许,这是我们婚姻的宿命。”
婆婆抚摸着我的长发:“静美啊!我真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但小寻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他还流着另一个人的血脉,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像是推脱之词,好像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但他毕竟延续了他父亲的血脉,而我这辈子都无法摆脱我的继父与前夫的影子。”
“妈,我知道您过得很辛苦!”我将依偎着婆婆的那边手臂挽楼住了她的腰身。
婆婆则是摇了摇头:“你妈妈——却是比我过得更辛苦!”
“以前,我曾经痛恨——母亲身为第三者,让我也连带背负了骂名。”我的眼角滴落下了一抹动情的泪花:“但直到昨天,听闻父亲在临终前的那席话,我才明白——这所有的骂名都值得,他们的确是真心相爱,只是彼此晚到了一步。”
婆婆点头赞同:“想必,也正是因为你父亲有过之前的那段婚姻,经过对比,他才最终清楚了自己的内心,是真正喜欢你母亲那样的女人。”
我忍不住哽咽着声息:“但我今天则是在殡仪馆伤了她的心。”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婆婆疼爱地抚摸着我的脑袋:“母女哪有什么隔夜仇啊!明天就好了!”
此时此刻,我感觉跟婆婆之间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之前我还由于她跟黄莉在医院内的那两次谈话,对小寻的母亲心存有戒心;但眼下,我愿意把掏心窝的话语说给她听,因为我就是她那件贴心的小棉袄。
“婆婆,您知道我大娘是个怎样的人吗?”
婆婆中肯地回答:“我跟你大娘接触不多,偶尔——在过春节的时候,那时候小寻出生刚满一岁,而你一岁还不到,你大娘带着你哥哥——舒静吉到高城花园过春节,在走廊的门口遇见,我们仅是点头之交。不过,她给人一种很柔弱的温顺。”
“是啊!”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柔弱的温顺——大概正是由于这样的性格,也才会让她甘愿退出,让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心生不满。”
婆婆点头回应:“柔弱与贤惠当然没什么不对,但唯独缺少了你母亲的那种个性,这也是你父亲受到你母亲吸引的主要原因吧!”
“想必,这也才是真正的爱情!”因而,父亲也才会跟母亲相约下辈子相见,并希望母亲是他遇见的第一个爱人。
我跟婆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直聊到了后半夜,感觉心情舒服多了,便枕在婆婆的双腿,安心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