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课铃刚响,许书屏掐点儿发来照片一张。
女人掌心托着一只精巧的圆纸盒。啤酒瓶盖大小,粉色祥云底纹。正中一幅执扇仕女图。
“猜猜是什么?”许书屏电话里问。
“知道。你的青春。”
“你都成精了……那还不快过来分享?”
“好的,马上!”
十分钟后。
凌寒露被一股清甜香味诱进了许书屏的私房汤羹养生所。
“好甜!”
“那当然!”许书屏不无骄傲地揭开盖子,“你凑近了看看,知道是什么吗?”
凌寒露瞧那小煮锅里一堆一堆白白粉粉圆圆滑滑,从外形上实在分辨不出。“又是什么高级宝贝?”
“听仔细啦!桃胶,雪燕,皂角米……养颜圣品。”许书屏用汤勺一样一样指给她看。随后舀了一碗递到她手里。
“书屏你最近气色是真的好,肤质细腻又光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凌寒露连喝两勺,“我打算向你看齐!”
“你就得了吧!光说不做。以后常往我这儿来……寒露,说真的,除了气色好,我今天还有哪儿不同?发现了吗?”许书屏一丝暖笑蕴在皮肤深处,但她渴望由好姐妹亲自探察到。
“这……”凌寒露眯起眼睛细瞧。
见对方发现不了,许书屏原地转了个圈儿,手臂也跟着挥动两下。就像在执行着某种神秘巫术。“姐们儿,你怎么迟钝啦?”
“你这是新开发的健身操吗?要么,发型?还是眉形?”凌寒露端着小碗细细审视许书屏,并未察觉别的什么外在差异,她摇摇头,“你就自行揭晓吧!这两天忙方主任的材料,脑子太累!”
许书屏将左手手腕伸过去,凑在凌寒露鼻子下方:“你呀,光知道用眼睛。进屋没闻见吗?来,你凑近闻闻!”
凌寒露这才明白过来,此次受邀不就是冲着分享闺蜜的“青春”来的吗?她细品,百年老字号的优雅从容。
原来这就是令许书屏惦记二十年的少女香。微甜,底子里幽然着薄薄的花香。然而这样洁净美好的气味,当年却生生被丢进勃然大怒的垃圾桶里。凌寒露感慨,人的偏见和狭隘一旦拉扯上道德评判的浩然正气作帮凶,那种气壮山河足以摧毁青春,甚至生命。
“许姐姐,谢谢你当年那么坚强!”凌寒露将一勺养生宝贝吸溜进嘴里,那声音刚好掩盖她心底的哭声。
“什么?奇奇怪怪的。”
“我抱抱你!”凌寒露一把将许书屏搂在怀里,动作来得迅速,托着碗底的手顺势搭在她背上。“我是说,谢谢你当年那么坚强,把许书屏安全送到我面前。”
“哟,你这情煽得猝不及防。我也谢谢你,宝贝儿!那个,我想跟你说件事儿,就不知道说完了你还愿意抱我吗?”
“你先说。”
2
许书屏续了一碗递给凌寒露。她摆摆手:“不喝了,一碗够了。东西好,但我胃口不好,别糟蹋了。”
“行。”
凌寒露感到胸口发紧,不适感时断时续。但她见许书屏倾诉欲望强烈,便硬撑着将笑容绽放出来:“什么事儿,说吧!”
“那天我和梁辰一起春游去了。”
“公园?市郊的植物园?还是……”
“都不是,那些地方跟我的青春没关系。”
“那是哪里?”
“寒露,有没有哪个场景,你一闭眼就跟过电影似的,里边的声音、人的表情动作,那些环境里的颜色,风,树,墙角里的狗……一个不拉全都跳到你眼前?还有味道,对,红烧肉的味道,就好像缠在你舌头上。”
“究竟去哪儿啦?这么玄乎。”凌寒露手捂着胸口。她想取笑一把许书屏,笑她做作的文艺腔,可是没有力气。
“我们去了古镇上一个明朝首富的宅子。周边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久负盛名的当地美食你一定听说过,酱烧肘子。”
“哦,明白了。但为什么是那里,有讲究吗?”
“喏,”许书屏从小背包里取出粉色小纸盒,递给凌寒露,进行带实物讲解,“就这个。”
凌寒露接过,立刻会意:“哦,青春。”
“当年我爸扔了香膏之后,对我监控更加严格。有次班上几个同学约了去古镇郊游,半天来回的那种。刚开始我爸没意见,还帮我准备零食。可是后来又莫名其妙警觉起来。他侧面打听到有男生参与,马上翻了脸。当晚就对我下了禁令。我妈劝都没用。”
“所以这个古镇也成了你一块心病?”
“嗯。准确说,是和一个男孩子去趟古镇,是我一定要做成的事儿。”许书屏咬咬唇,如同给誓言盖了个坚毅无比的章。
“否则死不瞑目?”凌寒露受她感染,措辞也随之极端起来。
“当时我是下了狠心的,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关键是没碰到合适的人。”
“直到遇见梁辰。”凌寒露嗅一嗅香膏盒。老字号包装做得精致,香味竟一丝不漏。
许书屏莞尔道:“你呀,想闻就打开。光把玩个盒子有什么意思?”
“呵呵,倒也是。诶,你们俩坐的旅游大巴?还是……”
“网约车。我想路上时间节省下来,到景点多逛逛。毕竟我的遗憾埋在那儿。能把天时地利人和攒齐了,不容易。”
“吃肘子了吗?怎么样?名副其实还是?”凌寒露此刻身体对食物的抗拒让她提出此类问题时显得勉强。但为了照顾许书屏的倾诉欲,只得忍了。
“肉质鲜嫩,肥而不腻。这种套话你想听吗?差不多就是这样,挺好吃,不过广告用语也是吹得有点儿过。还有我没想到啊,梁辰这孩子挺会照顾人,自己动口之前先把肘子夹开,分成一个个小块儿。”
“这是干嘛?”
“他说看我化的妆精致,别把酱汁弄到脸上。”许书屏指指腮帮,“切成小块儿能吃得斯文点儿。”
“哈哈,担心你破坏仪态。怪懂事儿的。”
“后来去逛宅子,去看那些大门深院,他一路上提醒我注意门槛。好几次还搀我来着。”言及此处,许书屏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生气吗?把你当妈。”
“唉,还不到生气的地步。有些感慨吧……再说了,我哪有资格生人家的气?我这是利用他去给自己圆梦。”
“书屏,你呀,用词拿捏得死死的。‘利用’他?你哪里有那么狠?”
“好吧,我承认,我本末倒置了。其实我利用的是肘子。”
“他听了你的故事什么反应?”
“表情哪里看得出来?我想啊,他一定认为是这个中年妇女找由头想和小年轻独处。寂寞空虚冷,要不然也不会把个夜曲弹成那样。”许书屏十指张开,空气中模拟钢琴演奏。
“呵呵,他就这么一路照顾你?”
“嗯。后来我们遇到一个旅行团,就顺便蹭了人家导游的解说。梁辰听那个明朝首富的发家史,眼睛里直发光。导游讲那人靠捕鱼卖鱼掘了第一桶金,后来又倒腾丝绸茶叶陶瓷,还开银楼镖局典当行……他听入迷了,我好几次催他走,他都没听见。”
“可是煞风景的是,据说,那个首富最后满门抄斩。”
“嗯,下场凄惨。”许书屏说着,神情不禁哀婉起来。因为她记得,当导游讲述这个不得善终的结局时,梁辰眼里一下子黯淡。“一家都跟着送了命,太惨了,是吧寒露?”
“是啊……你们回来还坐的网约车?”凌寒露拒绝在身体不适时还被迫沉浸在无谓的哀伤里。
“嗯。那孩子叫的车。”
“他不好意思来回都让你出车钱?”
“可能是。但后来我发现还有一层意思。去的时候,他坐副驾驶,我坐后头。回来,他坐我旁边来了。”
“是为了……”
“说话方便。为了说话方便。”许书屏把刚拿起准备收拾的碗勺搁下。
“是我能听的话吗?”
“当然。不带颜色,不暧昧。他问我记不记得上回他挨打?我说当然啦,还去给你上药来着。他说后来不去那家夜店打工了。钱的问题更加没可能解决。”
“就是跟老同学合伙做生意的事儿?”
“嗯,启动资金还差挺多。”
“他告诉你的目的是什么?”
“借钱。其实回来车开到半程,我就觉得他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一说缺钱,我就突然明白了他在那宅子里听解说的时候为什么那种表情。寒露,年轻人有创业理想,能帮就帮……”
“那你帮了吗?”
“其实一直到今天早上我都在想,我当时怎么就那么果断答应借钱的?可能是觉得自己少了年少冲动这一环是种遗憾。还有,就是梁辰这孩子……知音难觅。”
“借出了多少?”
“三十万。梁辰说还差这么多。我让他跟我回小区,拿的现金给他。整整三十万。”
“……”凌寒露长吁一声,“你家里干嘛搁这么多钱?”
“这是我大学毕业之后跟我一个同学学理财搞投资赚的。属于婚前财产。我第一次背着我爸搞这么大工程,心里那个激动啊,你能理解吗?我就没存,就取了现金搁着。”
“供着。”
“嗯,也行。梁辰那天跟我一提借钱,我立马就想到这笔钱了。”
“想着用这钱借出去,不心虚?”
“是。”
“可是你心慌吗?万一……”
“万一的话,就当拿三十万给自己那颗青春不灭的心扑个火呗。”
“书屏,你真没喜欢上他?就那种。”
“我懂你意思。寻求刺激……可是以后怎么收场呢?为了他抛家弃子?就算我现在的婚姻不是军婚,我也不会的。而且,你知道吗,我跟他坐那么近,看到他脸上那么年轻平滑,我就心想,别傻啦!”
凌寒露若有所悟。她替许书屏解析心中所想,大概是,这样一张缺乏沟壑缺少崎岖的脸,它能盛得住一个老女人生命的汁水吗?是啊,任何一张年轻平滑的面孔,老女人在面对时都应该三思再三思吧?
午后时光在两个女人闲聊中已近尾声。凌寒露说要回去继续完成文稿。她萎靡的神色和泛白的嘴唇让许书屏感到异样。
“寒露,哪儿不舒服吗?姨妈痛,还是……”
“胸闷,最近胃也不大好。我回去先休息一下。”
“方喷喷的事儿,你悠着点儿。”
“放心。”
胸口里盛着日渐加重的闷涩感,以及对许书屏那些中年叛逆的忧心,凌寒露慢慢悠悠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