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四野万物生机勃勃,唯独草地坟前一直以跌倒的狼狈姿势不动的燕归来死气沉沉。
晨风吹过,碧草涟漪中零落的红花轻微摇曳。
燕归来趴伏地上,尽无声息,竹林边观望的孩子们及孟无情丫头知道他必是彻夜未眠,谁也没有弃他而去房中睡觉。
谁也没有睡觉的心情。
不少孩子哈欠连天,频繁抬手揉眼睛,却还要硬挺。
小竹终于忍不住,想冲过去看老大是什么状况,为何一夜之间就纹丝不动的躺着。
但不会有谁突然联系到“死”。
小竹咬咬牙,跨出急迫的脚步,却被一个人抢先。
这个人动作好快,一闪就到了燕归来身旁。
燕归来瞪着眼睛,眼白满是血丝,似整夜就这么瞪着,即使再感酸疼也不知疲惫。
这个人的脸投影在他瞳孔中,他突然咧嘴笑了,古怪的笑道:“昨天没有人陪我喝酒,连你也不来陪我。”
孟无情道:“我现在来陪你,算迟么?”
燕归来长叹:“算。”
孟无情不免迷惑。
燕归来正经八百的解释:“你手中空空,当然算迟了。”
孟无情恍然:“你还想喝酒?”
燕归来的刀仍斜倒在他身上,刀尖仍贴着脸颊,把他本是英武的脸分割成焦虑哀愁与怪异滑稽的两半。
他慢吞吞的抬一下手,懒洋洋的笑道:“天下之大,唯有杜康,我肚子之大,没装满酒岂不浪费?”
孟无情决然道:“好,你起来,我带你去继续喝酒。”
燕归来怔住:“不是在这里喝?”
孟无情道:“这里只适合你独自喝,不适合别人陪你喝。”
燕归来侧头,刀落,注目爱妻的墓碑许久,大声道:“好,我起来,我们走。”
他起来,扑通又倒下,再起来,虽不再倒下,双腿却在发抖。
他只感一阵头晕目眩,甚至头痛。
昨天他毕竟喝了太多酒,宿酒初醒本就难过。
照顾重病的婷之后他从未碰过酒,他的酒量早已大不如前。
何况他以前酒量也不怎么好。
和月牙先生孟无情一样,他虽是地地道道的酒鬼,却没有傲视酒桌的海量。
孟无情看他东摇西晃,立足不稳,也不去搀扶,冷声道:“你这酒鬼,连规矩都不懂了?”
燕归来恍恍惚惚的瞅着他,颇觉有趣的笑道:“什么规矩?酒鬼的规矩?”
孟无情毅然点头:“宿酒初醒,不能立刻再要酒喝。”
燕归来皱眉:“不继续喝酒,难道你要我喝水?喝糖水?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孟无情道:“你该去睡觉。”
燕归来道:“大清早的,艳阳高照,这么好的天气,你让我睡觉?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时候不能睡觉……”
他摇摇晃晃走到坟前,伸手抚摸潮湿冰冷的墓碑,痴声道:“这时候我该带她出来散步……”
他终于掉下了一滴泪。
孟无情不忍,还是过去搀住他。
“你干嘛?你想和我一起散步?”
“我刚才说了,要带你去继续喝酒,我从不食言。”
燕归来孩子似的喜笑颜开,手舞足蹈:“我不懂那酒鬼的规矩,你也不守那酒鬼的规矩,正是心有灵犀,一拍即合,快哉快哉!不过不能像昨夜那么干喝,你得筹备几个下酒菜。”
孟无情答应:“我亲手做几个下酒菜。”
燕归来手一挥:“那我们走吧。”
孟无情道:“你有样东西忘了。”
燕归来茫然:“什么东西?”
孟无情道:“你这辈子视如生命的东西。”
燕归来哈哈笑道:“我这辈子视如生命的东西,就是我对婷的爱,现在都埋葬于这片泥土,我不会忘,我怎会忘……可我已经带不走,我一身轻了……”
孟无情加重语气道:“你的刀。”
燕归来怔住,过了半晌还似听不懂:“我的刀?我的刀是什么东西?”
孟无情坚定的注视他,一字字道:“是你的生命。”
燕归来又怔了半晌,也一字字道:“你听着,我的生命在我身上,不在刀上。”
孟无情惊异,无法想象这种话竟从他嘴里说出。
燕归来疯狂摇头:“我再也不碰刀,你休想再让我碰刀。”
孟无情心一横,肃然甚至有些严厉的道:“你必须拿起你的刀!”
燕归来摆出撒赖的神气,大声道:“我偏不拿起,你有何资格命令我,要求我?我只做我心甘情愿的事。”
孟无情心如刀割,脸色铁青,额角慢慢沁出几滴冷汗:“我是在命令你,是在要求你,因为你我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燕归来依然是撒赖的神气,摆手道:“少对我说大道理,我不吃这一套,我现在孤家寡人,一身轻,为与不为,有何意义?”
孟无情猛力推他肩膀,让他再次面对墓碑:“你忘了你的刀,难道也忘了婷?”
燕归来的脸比之前更近的对着墓碑,半晌才闷声闷气的道:“你居然敢说我忘了婷。”
孟无情道:“你们收养那许多孤儿,莫非现在婷死了,你就丢手不管?”
燕归来咬牙道:“谁说不管?”
孟无情道:“你既要管,就不能消沉,你这么消沉,还心安理得,岂不和忘了婷是一回事?”
燕归来无比酸楚,无比空虚,无比厌倦,又不禁对着墓碑掉了几滴泪。
孟无情道:“你好生看看,那些孩子都在那边等你归来,你的爱人虽死去,但魂灵没有离开,她必定在这里等你归来,你的一言一行,绝不能辜负她一直以来的期盼。”
燕归来惘然:“你根本不懂我和她的感情,不懂我的想法,不懂她的想法,生前她正是要我放下这柄刀,可我始终放不下,现在她死了,我如果还放不下才是在辜负她。”
孟无情语气愈加咄咄相逼,他比燕归来想象中更了解燕归来,明知燕归来此时说出这些话,已表示内心稍有动摇,正可一击中的:“你们之间深层的感情与私密的想法,我当然不可能懂,但我至少懂得一点,婷不希望你这样消沉,不希望你丧失刀神的风范。”
燕归来道:“我可以不消沉,却不可以再拿起这柄刀。”
孟无情道:“不拿起这柄刀,你就要一直消沉。”
燕归来冷笑:“我不信没有刀我就没有勇气站直,我就无法坚强快乐。”
孟无情道:“你口口声声说我不懂,其实你才是最不懂的那个人,你根本不懂婷生前最想要的是什么。”
燕归来怒从心起:“你说是什么?”
孟无情道:“婷生前最想要的,是你重获清白。婷之所以求你放下刀,只因她以为外界用七七四十九刀肆意杀戮的那个人真是你。但后来她必然已明白你是被冤枉,那么严重的冤枉,让你们根本做不到与世隔绝的安居。”
燕归来痛苦沉默。
他想起那天婷紧靠着他说与世隔绝为何那么难。
本来心中只有他无法割舍的婷甜笑的影子,现在那影子却陡然被鲜血火焰杀戮的混乱景象淹没。
关于婷的美好记忆支离破碎,极端压抑的冤屈感侵袭身心,久久的不寒而栗。
他实在闷极了,怕极了,无所适从,身体又东摇西晃,似立刻要倒下去和那些记忆一起支离破碎。
孟无情暗自叹惋,声音温和了些:“婷希望你清清白白的活着。”
燕归来双手捏拳,旋即放开。
孟无情接着道:“刀神燕归来,无情黑闪电,那天你怒叱我们离开,可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朋友。我在外界也承受了许多冤屈,随你说我自私也好,事到如今,没有你一起面对,我很难夺回清白。你不想夺回清白,我想,因为我不是孤家寡人。而事实上你也不是。你应该和我一样想。”
燕归来沉沉呼吸,突然转身,弯腰,拿起他的刀,挺身站直,静止良久才正色道:“你说话算数,你得亲手做几个下酒菜。”
孟无情顿感舒畅,欣慰无已,朗声笑道:“我这就去做。”
燕归来走了几步,和他近在咫尺的面对面,伸出那只不拿刀的手:“你今天为我煞费心神的说了这么多话,我应该谢谢你。”
孟无情热血沸腾,伸手与他紧握。
他的手坚比铁石。
半晌后,两手分离,他回刀入鞘,竟大笑而去。
所有人都被他突兀的笑声震得如梦方醒,只觉自己死气沉沉的身心终于和晨光中花草树木一样生机勃勃。
竹林边的丫头及孩子们虽仍不能清楚听见他们说话,但看到他弯腰拿刀、朋友的两只手热烈相握便了然一切已值得喜慰,整夜的悲痛自然而然尽释。
艳阳下,草地上,归来大步前行,刀神的风范威慑人心。
但凝望他背影的孟无情知道自己今天做了非常残酷的一件事。
孟无情那些话刺激得他恢复刀神的风范,却也无疑在他心中造成前所未有的重击。
而有一点孟无情也可坚信:今后刀神不会再随便倒下,不会再辜负任何人,不会再只为了儿女情长活着。
婷的死亡,使他人生又有新的成长。
这种成长虽痛苦,却更加坚韧,更加深刻。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深刻,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坚韧。
XXX
立水镇的由来,是自数百年前,朝代更迭之际,战乱频仍,一些难民几番辗转来到此地,见一片瀑布蔚为壮观的从万丈悬崖飞流直下,正好使一段草木富饶的峡谷与世隔绝,便落户安居,渐成规模。
那片瀑布极是宽厚,远远望去,就如一道水墙巍然而立,故称立水。
瀑布千万年奔泻不息,水声震天,周遭不适人居,现在却有两百多人聚集。
这些人中,起码有一半是鼻青脸肿,伤痕累累。
一个满脸横肉的魁梧汉子在瀑布前焦躁踱步,不断呵斥旁人捡拾干柴生火煮饭。
他竟是之前横行立水镇作恶多端的那股强匪头目之一,穿山豹姜老七。
当日他们再度畅快淋漓的去镇上村中洗劫一番,岂料回到山寨尚未置办好庆功酒,一个威风凛凛的刀客便领着成百上千舞刀弄棒的孩子怒涛般袭来。
那些孩子个个武艺高强,绝不在强匪十个头目之下,刀客傲立在旁观望,无需动手,强匪很快就被那些孩子打得落荒逃窜,连寨里的兵器家当也顾不了。
他们一路没命的跑,上山下岭,过河进谷,不想竟来到这片瀑布前。
他们眼看不仅瀑布前地势险要,瀑布后还藏着深邃洞穴,坚信不用再逃,那些神兵天降似的凶猛孩子绝对猜不到他们躲在这里。
姜老七没耐烦的喝骂道:“赶紧把吃的弄好,大哥们都饿坏了,谁若做事再磨磨蹭蹭,小心我一刀砍了他脑袋。”
他骂着转身进了山洞,另外九个头目有气无力的瘫坐在乱石上,满肚子窝囊气一天一夜还未发泄,都面无表情,闷声不吭。
“老大,要不咱回到外面去,这里不知咋的冒出这么一群气势汹汹的孩子,我们实在不是对手。”
姜老七忍不住又劝老大金甲狮洪光。
洪光一个大狮鼻子红通通的,听了他这絮叨多次的废话,猛喘粗气,勃然怒发:“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拉出你们这几百号人的队伍,横行一世,今番竟吃了一群孩子的亏。这口气怎能咽得下,非要养精蓄锐,查明那群孩子和那带头刀客的底细,伺机报仇。”
另外八个头目纷纷响应,可声音懒散,一点也不豪壮。
老二铁头象昆忠沮丧道:“不是兄弟我长他人威风,大家和那群孩子都切身交过手,连七八岁的臭小子也比我们武功高强,这他奶奶的算咋回事?道上朋友知道了,还不笑死?”
洪光放开嗓门吼道:“他们要敢笑话,就让他们来试试!那群孩子实在古怪,定是那刀客教的功夫,那刀客究竟是何方神圣,以前为啥没碰到过?”
姜老七试探道:“我派两个手下去暗查一番?”
昆忠突然灵光一闪,略有所悟:“我曾听镇上那些老不死的说有个神通广大的竹老大会来保护他们,莫非那刀客便是竹老大?”
洪光沉吟半晌道:“老七,你派两个机灵的手下,专门去找方圆百里的竹林。既然叫他竹老大,必定是住在竹林。”
姜老七道:“好,我这就去安排人。”
突听一人道:“不用了。”
十位头领齐刷刷的转头望去,竟是一个低三下四的小喽啰刚走进来,恭声说话。
姜老七不禁又疑又怒:“你说什么?”
小喽啰浑身吓得哆嗦,赶忙解释:“禀告十位寨主,这话并非小的所说,而是有人硬要小的即刻传入。”
十人动容,洪光沉着脸道:“原来是有客临门,倒要请进来好生招呼。”
小喽啰受命出洞,把客人带进。
那人俊秀脱俗,文质彬彬,腰悬长剑,一进来就对十位头领执礼甚恭,温言道:“在下冒昧求见,扰了寨主们清兴,望乞见谅。”
洪光见对方文绉绉的,虽有佩剑,显无恶意,笑道:“客气,不知贵客所来何意?我们这群夹着尾巴跑路的粗野莽夫,不知有什么地方可为贵客效劳?”
那人道:“各位方才的言语,在下于洞外都清楚的听见。”
十人暗惊,他们所处并非靠近洞口,交谈又非大吼,而外急流飞瀑,其声震天,他竟将他们的话都听得清楚,内力之深、耳力之敏实是他们此生想也不敢想。
洪光立刻肃然起敬,不敢怠慢:“莫非贵客对我们方才的言语自有见解?”
那人不动声色:“你们要在立水镇打下一番霸业,却被一个神秘刀客和一群古怪孩子破坏了计划,必定很是不甘。恕在下直言,以你们的武功,就算养精蓄锐一百年,也绝不是他们对手。故此在下多管闲事,前来臂助各位。”
洪光怔住:“你来是为了帮我们对付他们?”
那人笑道:“在下自负,可以帮各位就在今夜一泄心中之恨,不过各位须答应在下一个要求。”
洪光振奋道:“只要能一泄心中之恨,赴汤蹈火,我们也在所不辞,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那人冷冷道:“这要求或许有些过分,但我希望你们一定照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洪光惊异:“究竟是什么要求?”
那人道:“我想要你们今夜一泄心中之恨后就离开立水镇,去外面另找山头成就一方霸业。”
洪光迟疑,姜老七原本就有此意,忍不住道:“大哥,反正这立水镇也没多少油水,咱们已在这里与世隔绝了近一年,是时候出去看看外面的变化。”
昆忠也略微动摇:“老七所言极是,在这种鬼地方难成气候。”
洪光咬咬牙,大声道:“好,我们答应这要求,不知贵客将怎样帮我们?”
那人微笑,伸手握住了剑柄。
剑锋虽隐鞘中,炽烈的杀气却已丝丝渗出。
他正是张元凤,张公子,到这与世隔绝的立水镇只为做两件事。
一件事是当婷死后燕归来消沉时去狠命的踩一脚,然后把残酷真相的一部分告之,欣赏刀神的惨败是多么卑微可笑。
另一件事便是此刻正要进行的全新诡计。
此计成功,燕归来和孟无情才真正陷入绝境。
XXX
广一同又打了满满一壶酒回家,饭也懒得做,闷头喝酒。
他喝一口酒,叹一口气,越喝越闷,越喝越丧气,真想砸了酒壶,狠厉的打自己几耳光。
他精研医术,拯救苍生,从未像今天这样对一个人的生命完全束手无策,几十年妙手回春的声誉不再让他面显得色,而是变成一种针针见血的讽刺。
他喝着酒,看着另一只空手,手掌直发抖。
他发没全白,脸没全皱,手却无法稳定,本是一双妙手,现在已算废了。
“我隐居在此,初心是为明哲保身,想不到现在竟废了。”
燕归来放不下刀,他放不下酒壶。
刀可以让燕归来重新站起,燕归来还是燕归来,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刀神。
而他拿上酒壶,就越来越少机会和心力去碰药箱。
酒壶非但不能让他再度振作,保持最佳状态,反倒剥夺了他的一双妙手。
但酒终有尽时,现在已喝到最后一口。
空腹喝酒,本就易醉,他头痛欲裂,混混沌沌,东跌西撞的走出房间,来到院中,仰头惊见半天血红。
夜晚红天,即使再醉,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打开院门,跑到巷口观望,果然镇上已有多处房舍陷在火海中。
火光冲天,浓烟蔓延,无数的人奔逃哭喊,无数把亮晃晃的刀劈来砍去,火光浓烟中血雨腥风,天地凄绝。
广一同震慑当场,酒意似陡然醒了大半,半晌后急忙回院,闭门上闩,已是满头满脸的冷汗。
难道又是那伙悍匪作乱?
前不久才被燕归来打得落花流水,不知去向,本以为立水镇可就此安宁,岂料这么快又见他们疯狂掳掠的身影,而且这次明显更凶暴,竟明目张胆的放起大火,似要一举烧毁整个市镇。
他想自己这处所虽不近城心,但毕竟未离街市,迟早要被波及,但一时惶急,苦无对策,只好先在屋中找个较为隐秘的藏身地。
他举步走过小院,正要踏上阶沿,突听身后有衣袂带风声逼近。
他毕竟曾久走江湖,武功虽不算高强,却也不算平庸,当下随机应变,闪避在侧,惕然回头,连劈三掌。
来者飞跃上院中一棵老树,脚踩干枯枝丫摇来摆去,似纸人般毫不着力。
墙外动静风风火火,不知有多少人在冲杀多少人在奔逃。
广一同只觉得这人绝非来自乌烟瘴气的墙外世界,而是从月空降下,超凡脱俗。
这人右臂一展,广一同就惊心怵目的看见一柄刀,陡然认出,不禁呼道:“燕……燕归来……”
这人脚底离枝,纵身腾空,斜刺里飘然落下,乱发飞舞,身体又诡谲的始终背光,根本看不清长相。
但广一同与燕归来同镇而居已达数年,打了不少次交道,对其身材、佩刀,乃至全身自带的那种雄浑气息都非常熟悉。
“是你医术稀松,救不活我妻子,让我如今孤家寡人。”
这话声嘶嘎压抑,和广一同所熟悉的燕归来声音完全不同,若是单凭声音,广一同绝对想不到竟是燕归来:“我心头伤痛,愤恨难平,只想不顾一切的杀人。而你,现在正是我最想杀的人。”
广一同胆战心惊,瘫坐在地,哀求道:“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燕归来越逼越近,刀锋寒光闪闪,满是砭人肌骨的杀气:“都怪你整日酗酒,搞得自己彻底糊涂,所以才想不出办法救我妻子。你既学医,干嘛又要做酒鬼?你这种人,当然该死。”
广一同冷汗如雨,已吓得口齿不清,颤声道:“我该死,我该死……”
燕归来刀锋高举,空气似瞬间凝止,不知多久,刀刀凌厉,直劈广一同头顶。
广一同魂飞魄散,尿了裤子,闭紧眼睛,泪流不止。
当一声振响,燕归来可怕的刀锋没能劈中他头顶,他清楚感到燕归来的身体飞速跃开。
他战战兢兢睁眼看去,竟发现另外有个人举剑与燕归来激战。
庭院狭小,他们刀风剑气极是凶猛,劈倒了那棵老树,震倒了那段院墙,激得屋瓦乱飞乱落。
一刀一剑,一来一去,一交一错,只见刀光剑影,不见两人身形。
广一同瑟缩院角,早被几片屋瓦砸得哇哇乱叫。
他又闭紧眼睛不敢看,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燕归来一声爆喝如霹雳直击他耳鼓:“今夜有人多管闲事,姑且饶你一命。”
激烈混乱的响声终于停息,外面烟火席卷人马奔驰镇民哭嚎的声音反倒让广一同不觉得有什么可怕。
救他的剑客施施然走到破墙缺口,温和道:“此人好像是最近在江湖上四处屠戮的刀魔燕归来。”
广一同惊魂未定,把泣血天子的事全忘了,也不再相信燕归来被人陷害:“今夜我才明白,此人果真是暴戾无比,杀伐成性。不过也是我无能在先,尽了全力也救不得他妻子,或许如他所言,我该死。”
剑客叹道:“广老前辈悬壶济世,救了无数忠良之士,江湖人都对您特别尊敬。您医术精绝,但毕竟是凡人,又上了年纪,各方面大不如前。何况他妻子中了无常鬼针,乃天下三大毒针之一,奇毒无解。这是他妻子的命运,谁也无济于事。前辈不可太自责。”
广一同仍是汗颜,跪地谢道:“大侠今夜相救一命,老儿感激涕零,此后肝脑涂地,必尽力报答。”
剑客微笑:“前辈客气,现在紧迫的是,燕归来不肯罢休,前辈还是到谷外躲避,由我连夜护送。”
广一同道:“要大侠如此周折,怎过意的去?”
剑客道:“晚生张元凤,是栖凤山庄庄主张海出之子,二十多年前,爹爹重病不起,危在旦夕,是广老前辈妙手回春,让爹爹得以走下病榻。若无广老前辈厚恩,世上根本不会有我存在。今日此举,皆为报恩。”
广一同又惊又喜:“你是张海出张兄的儿子?想不到转眼间已过二十多年,故友之子也长大了,还剑法了得,应是青出于蓝了。你爹爹可安好?”
张元凤怒中凄然:“不瞒前辈,爹爹已经……已经在月前某日死在……死在那燕归来刀下,当时是他六十寿辰,满园宾客及所有奴仆都在一夜之间惨死在那燕归来刀下。我含恨忍屈,费尽辛苦才查到燕归来的老窝在此,一路潜来,可惜我剑法尚不及他刀法。刚才激战,若再战半晌,我必落下风,恐怕不仅救不了前辈,我自己也得送命。”
广一同恨声道:“此人收养那么多孤儿,我还以为是大善人,想不到背地里竟如此恶毒。好吧,我随你离开立水镇,惹不起躲得起。终有一天,我坚信他会得到报应。”
张元凤决然道:“我一定要勤练剑法,终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取他首级,让我爹爹及所有被他残杀的人魂灵安息。”
广一同叹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XXX
张元凤带着广一同试试探探的走出院门,只见火势虽延展到这边,那伙残暴劫掠的悍匪却似远去,嘈杂人声已比火焚风烟声、焦木跌落声小了许多,逐渐依稀不可闻。
他们谨慎的走出巷道,临近城门,不易觉察的暗处停着一辆小小马车。
他们正要过街走向马车,对面一家酒楼内跑出几个恶匪,怀抱各类财物,一路大呼小叫往那边去了。
广一同听见几个恶匪分明在说:
“今番有竹老大助力,里应外合,出其不意,将整个镇子一扫而空,真是爽快之极。”
“以后我们不再苦守周边的穷山恶水,立水镇已无丁点油水,十位大哥自会带我们去外面吃香喝辣。”
“这立水镇长年与世隔绝,想不到金银财宝多得我们七手八脚的抢不过来,以后去外面,我们不必上山为匪,兄弟你做财主,我做财主,他做财主,哈哈哈,都做财主,岂不美哉?”
广一同不禁惶恐抹汗:“原来燕归来非但没有替镇上扫除这群强盗,还与他们无耻勾结,烧杀抢掠,真是罪大恶极。”
张元凤劝道:“前辈无虑,燕归来孟无情这两个刀魔,残害那么多无辜,早就惊动天绝崖。崖上派下一名长老,委托我在不久后于接任栖凤山庄庄主之日举办英雄盛会,到时武林同心协力,一起讨伐这两个刀魔,必会让他们付出惨痛代价。”
广一同叹道:“那孟无情……”
张元凤不待他说下去,已带他过街上了马车,催马疾驰出城,远入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