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但是她的变化,往往令我无所适从,哭笑不得。
她有时候像个生活的智者,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大概是受到了爸爸生前的影响,或者看看书,或者写写字,偶尔和我交谈一阵。往往把一些艰涩难懂的大道理,以一种感悟的语言娓娓道来,每每令我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这时,我就会竖起大拇指,赞道:“老妈,你真棒!”
有时,她却变得不近人情,一个简单的道理跟她翻来覆去地说不清。
记得有一次,她问我,书里有讲到彼岸花开是什么意思?我便解释说,彼岸花,是一种传说中花的名字,又叫地狱之花。她说不对,彼岸花开,就是指开在彼岸的花,可以是玫瑰,可以是杜鹃,可以是一切的花……世界上并没有一种花叫做彼岸花,你一定弄错了。
我耐着性子进一步解释,彼岸花,只开在黄泉路上,人间确实没有。
她站了起来,走到客厅的大窗户前,透过玻璃,指着前面乌拉河对岸的花海,梦呓般地说:“你看,那不就是彼岸花吗?我在此岸,它在彼岸。怎么会开在黄泉路上呢?真是的!”
我无语,只得顺从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无所谓。
无所谓,就是我对人生最直观的理解。
还有的时候,她过去的那种坏脾气又显露了出来。比如看到我的成绩不理想,她就会扯开嗓子教训我,说她的一辈子,全因为我的不好好学习而毁了。由此又骂起了爸爸,极尽诅咒之言,恶毒刻薄,直到把自己骂得嚎啕大哭方才罢休。
真不知道她骂人是为了痛快,还是自找痛苦。
她总会把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比如,她收拾厨房的时候摔碎一只碗,或者打翻了调料盒,就开始数落我。我莫名其妙,心情好时就由着她,心情不好时就反驳。可是往往,她的无理,无法反驳。
她说如果我要好好听话,不用她操心,她就不会心不在焉,就不会摔碎碗了。打不碎碗,就不用浪费时间再去收拾,就不会在重新收拾的过程中再打翻调料盒了……
好吧,原来有一种无理,叫做有理。有理到无懈可击。
她大多数的时候,则是无主题地喋喋不休,毫无交集的各种事件,通过一些关联词语的组合,居然能一直滔滔不绝。比如,她说:“我那时学习很好,想嫁个有钱人。有钱人爱喝酒,我爱喝水,水能排毒。我从小体内就有毒素。你姥爷经常带我去看病。这年头的病太多了,比药还多。那天我去买药,顺便称了称体重。咱们家的体重秤又没电了。燃气灶的电池不耐用,南孚的还行。南孚的广告做得有问题。电视里都是广告,根本没法看了……”
就这样,天知道她要说什么。
我有时想,她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了,简直就是水文的高手。
面对妈妈的唠叨,我只能假装在听。但是她有时会突然问我,你说对吗?我只能说对。她立刻就不高兴了,对啥呀对,这样能算对吗?你总是在敷衍我!我说不对,她马上又变了脸,怎么就不对了?你从来就觉得我不对是不是?我不回答,她又质问我,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你早已烦我了。你真没良心,我把你养活这么大……
最后,我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她的道德审判。
对此,我很苦恼,寻求好朋友小禹的帮助。
小禹却说:“这很正常啊,家里有个懂事的,就会有一个不懂事的。以前你妈懂事,你却不懂事。现在你懂事了,就轮到你妈不懂事了。所以我建议,应该给你妈找个老伴儿了。”
当时我生气了,让他滚,说你怎么不给你妈找个老伴儿呢?
小禹却不以为意,说:“这事完全不用我操心,我妈在这方面很积极。一直以来,我妈坚持的观点就是,人要么幸福,要么就在追求幸福的路上。追求幸福的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幸福不犯贱,你不追求它,它就不会来。”
这时我才知道,小禹的妈妈一直也是单身。
不过不是离婚,是丧偶。一场车祸,他爸没了。
听从了小禹的建议。在一次周末回家后,我就旁敲侧击地跟妈妈说了这个想法。
妈妈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旋即又黯然了下去。她说:“这个年龄了,有谁要呢?唉,年轻的时候都没人要。现在,快算了吧,还有几天活呢?”
我试探着问她,有没有让她动心思的叔叔大爷什么的?妈妈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茫然地摇摇头。她的心里,或许还爱着爸爸。
小禹跟我说,学校里的保安大爷老伴儿死了,让我介绍给妈妈。我想到保安大爷那副呲牙咧嘴的样子,想想还是算了。
于是,我们这个幼稚的计划,最终还是泡汤了。
小禹的家在外地,周末有时不回家,就跟我回家住。
他倒是个极会哄人开心的人,面对着话唠的妈妈,他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专注的眼神不亚于听老师讲课。而且还和妈妈一唱一和的,说得不亦乐乎。我反而成了一个外人,坐在一边冷眼旁观。倒有个好处,凡是小禹来,妈妈就很高兴,再不用我去配合她了,落得个清静自在。
比如,妈妈说:“那年我和他爸去赶交流。你知道交流会吧?”
小禹立刻迎合起来,声情并茂地比划道:“知道知道,我那时还很小。就是在城郊的空地上,或者广场上,弄起那么一摊来。有卖小吃的,有卖零碎的,还有唱歌跳舞的。有的搭着棚子,有的露天,好有意思的!可惜现在没了。”
妈妈就像找到了知音似的,顿时来了精神,一阵海扯。由交流会扯到农村。再由农村扯到她的童年时代,扯到她的哥哥姐姐,接到扯到她上学的时候的某个老师,一直扯到国家的教育制度,人口问题,经济形势……
反正没有她扯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她其实文化不高,很多东西并不懂,难免张冠李戴,指鹿为马。小禹却不纠正,无论妈妈把话题延伸到哪里,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接过话头。要么随意杜撰些内容,要么把听来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说得也是没边没际,却貌似天衣无缝,毫无违和感。
如果此时有个外人在场,一定会以为是两个傻子在胡言乱语呢。
比如妈妈说起农村上学时的情景,小禹便说:“我出生在城市,我妈小时候在农村。听我妈说,她们上初中时就开始住校,离家远。住宿条件很差,每间宿舍里只有两个大通铺。一个铺上挤着几十个人。睡觉的时候都得保持同样的姿势,翻个身都得喊着口号同时进行,要不就翻不过去……”
妈妈也不问真假,被逗得哈哈大笑。
神奇的是,他们最后居然又把话题重新扯回到了交流会。
妈妈的眼睛里有一种向往,说那时农村的交流会,简直就是孩子们的节日,比现在的儿童节都有意思。每年一次,或者两次,每次五六天。每次的交流会,就是孩子们最不安分的几天。老师也挺好,干脆放两天假让孩子们集体赶交流会……
说得极尽细致,把一些场景描绘得活灵活现。
这时的妈妈,神采飞扬,语言丰富,丝毫不像那个不讲道理的老女人的样子了。
小禹便说:“您刚才说起您和叔叔赶交流会,一定也很有意思吧?”
妈妈的眼睛里荡漾起一缕奇妙的波澜,如少女般羞涩,满含甜蜜。
她说:“那时我和你叔叔刚结婚,家里很穷。我记得那天中午他下班回来,说乌拉河南岸起交流会了。我们两个连饭都没吃,就骑着一辆自行车去交流会场。你叔叔那时很瘦,身体不是很好。他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又是上坡路,很吃力。我就跳下车,想推他一把。他却并没察觉到我已下车,以为是上坡路走完了,猛蹬几下,车就向前冲出好远。半天才反应过来,返回来接我,两个人笑成一团……”
说到这里,妈妈忽然停住了,脸上的神色忽然又变得黯然了,叹了口气,说:“想起那次赶交流会,我就觉得挺对不起你叔叔的。”
“妈,你又咋了?别说那些不开心的……”我怕揪起她伤心的回忆,便阻止道。
小禹冲我摆摆手,示意我别打岔。
妈妈沉吟了好久,终于开口了:
“那次本来挺开心的。你叔叔身上只带着四块钱,他当时说要把这四块钱花在关键地方,不能浪费了。我们转到一个玩游戏的摊子前。那种游戏现在也有,看似简单,其实很难赢的。前面的架子上斜装着几个圆桶,只要把小球投进圆桶里就算赢。一块钱投一次,投进一颗奖励十块钱。摊主走过来,给我们示范了一下,十个球居然全进了。你叔叔立刻来了兴趣,要玩,还说赢了钱请我吃好的。我当时猜到肯定投不进去,要不人家摊主挣什么?你叔叔偏要玩,没一分钟,就把四块钱全输了。球是那种充气的皮球,像网球那么大,有弹性的,扔进去自己也会弹出来。黑心的商人,都是骗钱的。”
小禹哦了一声,没说话,只是一脸的好奇,静待下文。
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掌握住接话的时机,不该表态的时候决不表态,人精一个。
妈妈站了起来,走到阳台边,呆呆地望着乌拉河南岸的那片花海。
半天,她如泣如诉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那天我跟他吵了架,吵得很严重。我当众骂他没本事还不省事,跟着他倒一辈子霉,受一辈子穷。跟前围了一圈人,不时地议论,发着笑。最后我把他丢下,自己骑着自行车回家了。那些年这附近还是一片荒凉,离城区很远。他中午没吃饭,下午还要去上班,身上没带一分钱。他们单位考勤很严格的,指纹打卡,迟到了会被扣工资的。他那时刚当上工段长,工资还可以。只是我计划着买房,他的工资一发,都存银行了……”
我的心里有些酸楚,不由暗自责怪妈妈,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小禹和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透过玻璃窗,望见乌拉河南岸那片无边的花海,轻风拂过,花海便起了浪,一波一波的,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异样的鲜艳多姿。人间到处不乏美丽的风景,只缺少欣赏风景的眼光。
彼岸花开。彼岸的花即使会开,此岸的人,还能看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