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李丹霞电话打来前,顾盼一直愤懑于不能向“原则男”再迈进一步。
他自行梳理的结论是:母亲李丹霞,以及她严格制定的“家训”,是他无法逾越的屏障。这道屏障的存在,导致他许久以来面对陆一桐的频频示好,从未明确给予回绝。
顾盼觉得自己像个混蛋。
而清晨接到的电话,就像是引领他冲破阻碍的一把剑。
母亲劈头盖脸的第一句话是,你翅膀硬啦?!
李丹霞质问儿子是不是脑子有病?一桐这么好的姑娘居然不去善待,反而跑去跟老女人套近乎?她所定义的“老”,与绝对年龄无关。这顶刻薄的帽子扣下去,哪怕只比顾盼大一个月,都无法幸免。
“是!”顾盼斩钉截铁。
“是什么?是脑子有病还是故意气我?你妈我最近查出三高又严重了……唉哟,气死我了!”李丹霞一手撑住桌角,一手扶着脑门儿,气息粗重。“说,是什么?你说!”
“那个女人,是我喜欢的。”
“你这么不知好歹吗?越来越放肆了!我跟你怎么说的?你那时候小,跟着死丫头疯我不怪你。但是她有多毒,你也看到了。克死舅舅,克瞎了外婆。连我这个邻居那两年也总是运气不好。好容易那丫头不缠着你了吧,你还找个老女人……是想克死我吗?”
“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妈,我爱她……”
“爱?你才多大点儿?你懂个屁!”李丹霞根本无心听取顾盼的表述,尽管儿子正在以最真挚的态度向她陈述最真实的感受。
“……”顾盼听及此处,先是无言以对,然而当他用已然二字头的年龄去曾经记忆的垃圾场里翻找,那些扑面而来裹挟着异味的“秘密”竟然指使他冷笑一声道,“妈,您说我不懂爱。嗯,倒也是,‘爱’这个字,妈您确实比谁都懂!”
“你……!”李丹霞顿时语塞。三高的脸上一阵阵热血上涌,如巨浪翻滚。但脏腑却像被生拉硬拽,拽到久违的噩梦里。
梦里那张脸,永远定格在十年前的样子。
多年来,不论别人怎样调侃她和赖永刚的暧昧关系,她都充耳不闻。不辩驳,不反击,守着心里的乐园,靠着追思养活枯萎的身体。
闲言碎语是有生命期限的。一年两年,十年八年,本来就无所谓真凭实据的桃色事件,随着当事人离开和老去而渐渐淡出人群。如此,她就只是一个家底颇丰、儿子争气、老公听话、热情好客的包租婆以及棋牌室老板。日子过得富足安稳。
可儿子跟她叫板,这叫她无论如何不能闭目塞听。可是她不能发作,不能把深埋地下的亡魂主动挖出来交给儿子鞭尸。然而压抑怒火的结果就是,郁妍那个“死丫头”又一次带着十岁时惊恐邪气的眼神向她扑来。让她对“老”女人的恨意又深一层。
“我给你时间再考虑。你记着,要是你敢胡作非为,那个女人敢不要脸,我绝不会放过你们!”李丹霞一掌拍打在桌面上,声色俱厉。
“妈,我是您生的不假,但是并不意味着我就一定会胡作非为和不要脸!我不信这都能遗传!”顾盼语气平静,面色肃然,对于胆敢触碰他逆鳞的人,他以低沉和狠绝来反击。
“臭小子你……”
顾盼果断挂了电话。
这是对他而言无比热血的清晨。挣扎,挣脱,姿态不算体面,被绳索磨破的部位渗着血。只是,眼前一出现凌寒露若即若离的淡淡一笑,他紧绷的肌肉就松弛下来。想起沙发上凌寒露被他突袭时,虽然有一阵儿变得呆若木鸡,却仍然轻拍他紧张颤抖的背,而后又触电似的收回,他的疼痛感就消失了……
2
顾盼在去往经管学院的路上感觉裤袋震动了好几次。如此追魂夺命,他跟空气打赌是陆一桐打来的。
进校门前,来电消停了。不过,这段安静只够顾盼从校门骑车到车棚。他将车停妥,抄起背包。刚迈开步子,并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那东西又嗡嗡了起来。
握在掌心里,直视屏幕的闪动,顾盼似乎没了置之不理的信念感。他接通。
“你没生我气,对吗?”陆一桐怯生生说着话,单凭这语气,就能让人联想到那日派出所里缩到一旁如同鹌鹑似的遇袭少女。一样的我见犹怜。
“哈哈。”顾盼没忍住笑出声来。陆一桐的开场白果然还是那个风格,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你真的不生气?”陆一桐拖着哭腔,“我以为我这次完了!”
“不生气。我很感谢你跟我妈诉苦。”顾盼及时修改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告状”二字。他十分惊讶,竟然做到了三思而后言。
“真的吗?太不可思议了!”陆一桐转悲为喜,尽管难以置信。
“真的。我为之前对你的态度道歉,对不起!”顾盼毫无戏谑之意,他只差在听筒这头鞠躬致歉。
“顾盼哥哥,我……”陆一桐喜极而泣。
“我已经跟我妈说开了,我喜欢那个老女人。我妈讨厌谁,有她的理由。偏爱谁,也有理由。而我喜欢谁,没有理由。”顾盼一只脚已经踏上教学楼台阶,但他收了回来,确保站姿挺拔,“你给我妈带个话,我不需要再考虑了!”
十九年来从没有过的畅快淋漓,像两只循循善诱的手。他一路被推搡着,趁着上课前十分钟,跑去平时从不入眼的公示栏观望。
那里蓝底红字红底黑字地张贴着各种校内公益组织的信息。他逐一拍照,逐一筛选,向迎面而来的新世界敞开怀抱。
3
一天课程结束,顾盼骑车去了趟城西的商贸大楼。
广告里说,楼里开了家“小神厨”培训班。类似的培训机构不止一家。但顾盼综合考虑了路途远近以及报班费用,决定去这家试试。
早在返回A市开学当晚,顾盼就把西点房打工的收入统计了一遍。今天又一遍。
他感谢由法国进修西点归国的老板当初的收留之恩。这份善举,在他“宣告独立“的征程上助了一臂之力。
而另一份支持来自父亲。
顾学平的语音短信到达时,顾盼刚巧跨上自行车。这是继元宵节之夜父子俩小酌谈心之后,父亲又一次真情流露。
他表示已经在李丹霞气急败坏逻辑混乱的一通宣泄中大体梳理出了事情原委。“你迟早要走自己的路。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从你高中毕业就开始等着这一天。当然,我没想到是因为这件事,为女人……爸爸能做的不多,掂量了一下,也就是帮你预测预测可能出现的危机。按你妈那人的心性,我担心你接下来一段儿时间生活质量会受影响。你确实长大了,但才刚刚开始。爸爸想再搀着你走一小段儿……”
顾学平给儿子转了三万块钱。附言是:穿双好鞋起跑吧!
顾盼赶到“小神厨”时,工作室负责人正与一位女子交谈,且相谈甚欢。两人并未察觉有人到来。他见状退出来坐到门外走廊里等。
几分钟后,女子先行离开。顾盼三两步走到门口,轻叩几下。
机构负责人是位三十来岁中等身材中等样貌的男人。他邀请顾盼进来详谈。
“我们这里中西餐饮都是小班授课,一个班十二人。满员就不再收了。现在还有……哦,我再确认一下啊,”他查看电脑上刚好已经打开的文件,点点头,“没错,中餐班和西餐班各有一个班还剩几个名额。你怎么考虑呢?”说着,他把印有课程内容和费用的单子递给高个儿年轻人。
“呃……”顾盼手执印刷精美的宣传单,如坠五里云雾。
中式烹调的煎炒炸熘爆烧蒸,西式餐饮的英法德美希腊葡萄牙西班牙,让顾盼眼花缭乱,举棋不定。
“小伙子,你学厨师是打算干这行吗?还是……”
“不是。就想为一个人做饭,让她喜欢上吃饭。”顾盼不觉得这说法有问题,但是在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面前谈起,不免有些唐突。所以他本能地观察起对方反应。
“……”负责人捋了把头发,将略高的发际线露出来。这个动作重复两次。显然顾盼的坦诚在他意料之外,他一时无言回应。然而他的沉默里似乎还有别的什么蹊跷。
“有……问题吗?”顾盼纳闷儿,不就是一笔皆大欢喜的交易吗?至于这么玄机重重,郑重其事?
“问题?当然没有。我就是觉得很巧。刚刚出去的那位女士,你注意了吗?”负责人眼中半含微笑半含神秘,似乎对于即将亲自揭晓一个令对方诧异甚至紧张的答案产生了兴奋感。“长头发,灰色衣服,你看到没有?”
“看见了,不过没看清脸。”顾盼努力回忆那短暂的几秒。
“她今天来也是报名的。我问了同样的问题,她给了和你一样的答案。”负责人笑笑,“你说巧不巧?”
“是有点儿。那么,她选的哪个班?”顾盼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不过他对于面前这个男人这把年纪居然还在故弄玄虚里寻觅乐趣感到震惊。
“业余短期班,哦,也就是家庭厨艺班。比较适合你们这样单纯想精深家常菜的。中餐。她说中国人的胃,还是得中餐养。”
“那我也报中餐。业余班。”
这一整天,顾盼收获良多。不光精神层面立了起来,还摒弃了大多数人光说不练的假把式,立即付诸实施。
由此,他在经管学院除登山俱乐部之外,又加入了一个公益组织。以后他会像苏驰远说的那样,慢慢结束离群索居。至于“回归集体”,他觉得并非要拘泥形式。即使坚守在集体宿舍以外,他依然有机会成为自己和他人生命中跃动的光。
当然最令他兴奋的是能在“小神厨”即将满员前夕顺利报上名。而那个据说与他一样抱着“伟大”理想来学厨艺的女子,也是个小惊喜。有人同道,有人共鸣,或许信念感会加倍呢?
想着就快乐无边。
他用蹦跳着出门、下楼表达内心的乐不可支。“小神厨”在他身后微笑目送。
4
顾盼往公寓的方向一路蹬着车,把天渐渐蹬黑了。
锁车,上楼。梯门打开,一身轻捷小跑着直奔家门。楼道感应灯不灵。漆黑一片,顾盼三两步跨过去摸索密码锁……
可他突然间踢到一个有弹性的大硬物。那硬物会动,还会发光!
骤然亮起的蓝光里,顾盼看到了一张凝固的笑脸。披头散发,冲着他露出八颗牙……顾盼直吓得后退数步。
“你终于回来啦!”女人站起来,闪到一边,“顾盼哥哥,你按锁。我给你照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