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的召令不出意外地没起作用——特使将命令送到后,太珠里方面按照程序接收了国王的旨意,但特使走了以后,萨尔格就是死活不动身。
且,特使的马前脚刚跑出太珠里地界,后脚,整个太珠里地区便封锁了,从内锁住。
萨尔格猖狂的作派把赫连气得碧瞳喷火,在朝议殿上当场掀了桌子。见王上气极怒极,澈合与几位大臣本想趁热打铁,直接把议题往前推进到讨伐太珠里,不想赫连根本不给一丁点机会,在他们几个互相交换眼色的空当儿,他起身便走,一句话也没留下。
从朝议殿出来,他径直回王书房去,把门锁得死死的,一个人关在里面,又发泄了一通。
他想过萨尔格不会肯来,但萨尔格竟胆大包天到敢封锁太珠里,公然与他对峙,这样的挑衅谁都容不下!
赫连伸手便挥了一个珍贵的显朝国礼薄瓷罐到地下——萨尔格这些举动明显是在逼自己动手了,这一仗要是再不开打,他的威信,王权的威信统统都要扫地。
一想到打仗,赫连又急火攻心,他一拳捶在桌案上,一双长眉拧作一团。
进攻太珠里与当年边地平乱之战很不一样,如今萨尔格至少有崇札、文札两部作为同盟——只打太珠里不打它们是不可能的,罗织部第一个不会同意——但这两个外姓部落恰恰是奚赫重要的军械产地,出产的弯刀和战车均十分精良,一旦对它们发起进攻,十六部联盟的制衡局面即刻就会被打破,届时国中必有大乱。
但如果选择放过它们,一来不现实,二来得连同太珠里一并饶恕,赫连自认并无这种心胸。
过去,苏伊之死的真相并未公之于众,明面上也没有萨尔格谋反一事,故而只需将事情掩盖过去,有什么动作放在台面下慢慢进行即可,但现在不同了,塔塔拔出萝卜带出泥,整件事情牵涉得比以前还要大,不动则已,一旦出手,便是血流成河的局面。
这种卷云袭天的混乱,想想就心累。
之所以每次提及萨尔格拒绝受召时,赫连都会突然离场或保持缄默,就是因为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整个奚赫,他治下的这个国家,像堆满了浇上油的干柴,只要有一丁点微弱的火星,就将燃烧起不受控制的宛如魔鬼异兽般的怪物。
打,可能玩脱,不打,可能十几年后联盟就会慢慢解体,届时国土一再缩水,缩水,直至被其他国家吞并,从此消失在这翰达尔草原。
一触及这些,赫连便本能地想要逃避。
这个担子在他身上,太重了。他继位也有五六个年头,在王位上兴奋过,恨过,热血过,低潮过,其间从未变改的,唯有这份从始至终的迷茫,以及近乎本能的逃避心。
事情越艰巨,反而越想拖延时间,这是人之常情。
约一个时辰后,赫连的心情逐渐稳定下来,但王书房的大门仍然保持紧闭,他只是缓了口气,还不想打开门,去面对门外的一切。
他眼睛盯着大门,心有犹豫,门上的摇铃却忽然动了。
敢在这个时候前来,如此大胆,除了李沁喜,还会有谁?
他没回应,装作没听见,不想门被人从外推开,吱呀一声,李沁喜便从门外进来。
她环视屋内的满地狼藉,又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赫连轻抬了抬眼皮表示同意,李沁喜便侧身从门外接了个壶,不用想也知道,门外那一头就是葵姑。
她灵巧地迈过地上的陶瓷碎片和揉皱的纸页,一步步走到赫连面前,与他隔桌相视。
她把壶放下,赫连轻哼似地问:“什么东西?”
“苦茶。”她去拿了杯子过来,给他倒上,“降火有奇效。”
如她所说,这黑绿色的茶汤极苦,苦味入心,喝得赫连肚暖心凉。
他知道李沁喜是得了消息来视察自己的,果然,一杯茶喝完,她便把杯子放下,漫不经心道:“萨尔格抗命不从,你打算怎么回复?”
上回在这儿,他只说等萨尔格到了喀拉哈尔便就地解决,可说到萨尔格不来时,他便没话了,今天在朝议殿上也是这样。
赫连不答话,反问她:“王后想怎么办呢?”他当然清楚她想杀萨尔格,但他想把问题抛给她,看看她究竟会怎么劝说自己。
“何不先惩处崇、文二部?”李沁喜并不掩饰自己,但语气始终平静,“你要是担心摸不出萨尔格的底细,不如先把这两部拿下,只要这一仗顺利,那么,他潜在的盟友也会适机消退,届时再调头收拾太珠里。这一仗要是打得好,既可以敲山震虎,又可以收拢人心。”
她总是把事情说得那么简单轻易,不过这也很正常,因为他在意的东西,她一向并不那么在意。
“要是这样,派谁去?”
李沁喜瞄了他一眼,还是把话往下说了:“当然是罗织人,也只能是他们。如今能可讨伐崇、文二部的罪名只有残害钦差一项,不让罗织人去报这个仇,”她顿了顿,叹气说道:“你残害忠良的指控就洗不清。”
她咽了咽话头,抬起头望着屋顶说:“我知道你不想被那样指责。”虽然那是事实,这后半段她没说出口。
“你倒是很贴心。”赫连揶揄了一声,“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过去我没动过这两部,如今也不先拿它们开刀?”
“我知道,因为你怕。你怕他们兵强马壮远胜中央军,怕他们鼓动周围的金察等部落一同造反,怕届时要去尧离出动安萨曼,怕尧离趁乱坐大,做国中之国,所以你不敢。”李沁喜直视着赫连的眼睛,她的口吻并无责备,只是单纯在叙述一件事实,“你所害怕的,恰恰就是萨尔格想要做的。”
“若你不去灭掉这个苗头,反而让萨尔格争得先机的话,届时,局面虽是差不多的混乱,你却是实打实的由主动变为了被动,一切便会更糟,甚至走向真正的毁灭。”
他不会愿意见到那一天的,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好不容易拥有如花之妻如玉之子,李沁喜断定,他不会让她们冒险。
赫连正欲开口问问她,倘若真到了毁灭的那天,她打算怎么办。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轻佻的笑意,望向她的碧瞳里流露出轻微的感伤——他知道,她是不会让那一切发生的,哪怕是从显朝借兵过来打,她也不会让显朝损失这块属地。
关于这一仗,他该努力的或许不是去想要不要打,而是怎样鼓起勇气和信心去坐镇指挥一场大战,怎样以一个王者的身份去经历这场大战。
赫连忽然有些怀念起苏伊来。那时有苏伊挂帅,他亲临督战,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可惜,世上没有第二个苏伊,当年情景也无法重现。
他正遐思,门上摇铃又突然响起来,同李沁喜那次不同,这回的声音十分急促,叮铃铛铛的声音响成一团。
他轻拉手边的线,外面一听见铃响,便慌慌张张推门而入,赫连正欲发作,却听来人扑通一声跪下通传:“王上,小王子病了,夫人请您赶快过去看看!”
赫连惊然起身,甩下一句“快走!”便匆匆迈出王书房,李沁喜亦紧随其后前往朝露殿。
朝露殿一如既往温馨清淡,尽管已经一年多不曾踏入这里,李沁喜还能记得一些从前的陈列摆设,因为有了赫舒林,这里新添了不少童趣玩意儿。
见李沁喜也来访,娜依先是愣了愣,接着便从赫舒林床边起身,过来向李沁喜行礼。李沁喜没有推辞,受了她的礼,也没有说话,只是退到了一旁,让赫连过去看孩子。
一岁半的赫舒林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张着小嘴,呼吸急促,据娜依说,昨晚他就有些出热,她怕影响赫连便瞒了他,谁知今早一醒来,发现孩子身上越来越烫,一连两个时辰怎么叫都叫不醒,她登时便慌了神,叫人去请赫连。
赫连伸手摸了摸孩子都额头,偏脸问娜依:“蒙诃达怎么说?”
娜依红着眼,半哽咽道:“蒙诃达说是受了凉,可是他既没吹风,也没喝过冷水,一切都是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蒙诃达各有各的手法,一个看不出,就找五个十个来诊。”赫连扭过头,命朝露殿管事去找蒙诃达。他将娜依揽到身边,安慰道:“没事的,小孩子出热很常见,没事的,不怪你。有我在这,一切都有我照应,你别怕。”
他们一家三口在那儿,李沁喜不愿多扰,走过去看了看赫舒林,说了几句安慰话,便先离开了。
原本,她以为这只是件偶发的小事,不想傍晚时,事情竟传得变了味。
赫连在朝露殿陪了娜依母子几个时辰,接着便回了王书房,他刚从朝露殿离开,大祭司便从郊外日月台赶来禀告。
据大祭司观察,连日来天上星象有异,他赶紧起卦问占,一日一卦,一连三日皆为不吉,说是──
“日神降罚于王,责备王者不能安定生民,令地上大乱,流血浮尸,若不思改正,即刻便降下天罚。还有……卦象中显示,有人用极强的怨力诅咒了王庭,王上恐怕会遭遇不适,还请王上沐浴斋戒五日,而后前往日月台祭神,虔诚悔忏,一月方能功成。”
糟了——听到这消息的瞬间,李沁喜心底大呼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