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大妈妈本来是舍不得喝的,她要强,冬天也不做出缩手缩脚的小气模样来,只把脊背挺得笔直。
人又生得瘦,两条腿细长。
沉檀后来读到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就觉得是在写大妈妈。
行走的圆规。
这圆规被点评了下礼数,心里气不过,给自己倒了碗热茶,抚平自己拧成一团的五脏六腑,生怕给气出病来。
炭火终于姗姗来迟。
母亲和祖母,两个羸弱女人,抬着沉重的铁锅往堂屋里迈。
沉檀大妈妈见炭火终于到来,连忙放下手里茶碗,上前帮着抬。
沉檀耳洞位置,被冰雪刺得发烫,发痒,她使劲儿挠啊挠,直把耳朵外面那层皮挠破,挠得钻心的痛,才觉得解痒。
来的男老师居多。
沉檀就看见三个小女人抬着滚烫且沉重的铁锅艰难往前。
那群大男人都端了茶碗看。
眼里跳动着兴奋和期待。
哪怕都是读书人。
仍然没人上前帮把手,仍然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也许家家如此,都是习惯吧。
炭火就位,削好的红薯也就位了。
个个雪白滚圆,像是蒸好的北方大馍。
炭火出炉的时候通红,被冷风一吹,变成银白色。
瞧着跟熄了一样,其实温度极高。
红薯一个一个紧挨着,被埋进了铁锅上方。
直围了铁锅一圈。
皮被削去,外面那层肉一接触炭火,就被烤熟,散发出香气。
很快被烤焦,香气更为浓郁。
那边吃着烤红薯,这边白苕稀饭也好了。
没谁大嗓门喊,家里有客,饭都是偷偷吃的。
沉檀不知事,也没听见熟悉的叫喊,只看着阿姊端了饭碗在厨房那头安安静静吃,才晓得开饭。
旁人不懂那种小心翼翼。
没人喊,她就以为这饭她吃不得。
实在饿得肚里发慌,又闻着红薯香气,她觉得身上每个毛孔都是一张嘴。
每张嘴都狰狞着,大张着,好像身上住了几万个饕鬄。
那些香气就循着这些入口,一直钻进腹中,把胃里的馋虫勾起。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游走过堂屋门口,看红薯流口水。
游走进厨房,端起一碗不知道属于谁的饭碗,假装不在意般,捧起碗,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大口大口往嘴里赶。
她不知道,那碗,本就是属于她的。
没人疼的小孩子就是这样傻。
大人不理解,只觉得她笨,又见她举止不大方,嫌她只会耍心眼儿,有小聪明,心里又多几分鄙夷,对这小孩子评价又要低些。
白苕味道淡,又和在稀饭里,刚出锅,还滚烫,她吃得又快,烫得她都没尝出味儿来。
只知道很鲜。
吃完,身子瞬间暖意充满。
药膳就差不多是这样效果。
沉檀母亲看剩的红薯不多,也就顾不得沉檀阿妹,放任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雪天里往院门口的茅房走。
红薯备得就那么多,再去地窖里取出来削皮,时间怕是来不及,沉檀祖母就选了长条的,橙心的红薯,削了皮给老师们吃。
乡下人都晓得这样红薯是喂猪用的,没人动,也就不挑嘴,不叫主人家面上难看的老师们凑合烤了一两个。
剩下没吃饱的老师,闻着味儿,去了厨房,拿碗装白苕稀饭吃。
碗还没端稳,檐下人全慌了。
一阵脚步声杂乱,孩童啼哭声嘹亮响起,间或有妇人凄厉叫喊。
“幺儿——”
“天老爷哟……”
在屋里不知情的人都奔了出来,瞧见惨状,又是七嘴八舌。
“囊个搞的哟?”
“流这么多血,咋回事哦?”
沉檀阿妹摔倒在茅房最上面出门口位置,满脸是血,几乎看不清五官。
小孩子很坚强,本来没哭,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站起身来就接着走,直到母亲的惊呼声传来,她才后知后觉,额头疼痛不已,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嚎了起来。
沉檀母亲上前把孩子一抱,就瞧见孩子额头上少了老大块肉,几乎成了个大坑。
血就是从那坑里冒出来的。
来不及多问,来不及思考,抱了孩子就往村上医务室里跑。
剩下的老师和家里的大人,个个都被骇得不轻,面无血色。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除了……蹲在角落里吃饭的沉檀。
她怕引人注意,躲在厨房和茅房中间搭建的柴房吃饭。
柴房三面有强,一面围栏,说隐蔽,也就那样,说不隐蔽,平时确实也无人往那瞧。
大人们七嘴八舌讨论惨剧是怎么发生的。
阿妹摔倒的地方是块极其光滑的石板,怎么也不可能把额头撞出个坑来。
各科老师发挥特长,提出各种合理不合理的猜测和假设,压根儿没人意识到沉檀旁观了整个过程,所以也无人来问。
沉檀的性子,在这个古老且封闭的院落里,给磨得越发沉闷。
没人问,她就不讲。
事情的真相,是在母亲抱着阿妹回来后揭晓的。
也不用揭晓,那个小小的孩子,被母亲抱回来的时候,睡得正熟,手里还捏着那把上厕所都要带走的勺子。
勺子上,血迹还未干。
“医生喊她把汤瓢儿(方言,就是勺子的意思)甩了,她硬是不听,都说了是汤瓢儿把她脑壳挖出来的洞,细娃儿还是舍不得甩……”许是孩子性命无忧,母亲脸上挂着既宠溺,又疲惫的笑容。
众人这才晓得,原来是那把汤匙作怪。
解开了疑惑,沉檀阿妹也没大事,老师们都散去了。
院里重回寂静,只有雪,不管有没有人来,它只管下自己的。
“我早就晓得了……”沉檀说给雪听。
表情既落寞,也透着股高傲。
知晓全程,上帝视角的高傲。
她觉得那些大人很笨。
那么简单的事情,还猜了半天,也没猜出结果。
人,总是在自己已知领域高高在上,觉得他人愚笨不堪。
“你连内个都不晓得啊?”
这是人们最常用话语。
至于落寞……
被人知道,又要说她心里阴暗,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说她冷漠,无情,白眼狼……
沉檀很羡慕受伤的阿妹。
羡慕那么多人围上去,羡慕她能被母亲抱在怀里,羡慕她能去医务室。
“如果受伤的是我就好了。”
雪听懂了她的心声,并将其掩埋住,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