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求救
时值五月，大雨下了一个月有余也不见停的苗头。王家湾环村而过的河水变得浊黄不堪，从上流冲下来的树枝中，夹杂着各种窗棱柴门残骸，甚至出现了惨白泡胀的死猪死鸡等牲畜。
下午酉时三刻，天色因阴雨乌云而显得略微暗沉。余小玉踩着山脚下泥泞的田埂小道艰难地行走着。
她是山上尼姑庵里慧能师傅的侄女，自小跟着姑母慧能师傅在尼姑庵长大，虽未正式剃度出家，却也跟着姑母吃素念斋多年。
此刻的她几绺乌黑的发丝胡乱地沾在白皙的脸上，虽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但雨水依然打湿了她全身，灰色布衲僧服的下摆也沾满了黄色泥点，显得狼狈不堪。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余小玉步履不停，手中拨动随身佛珠，嘴里念着心经为自己定神。
姑母上个月病逝，此时庵子里的嫂嫂孤身一人在生产。余小玉想到此处心下突突不已，加快步伐往山下王家湾赶。
王家湾村头一个一进的小院落，住着带仨孩子寡居的谢四婶。自打她男人去世之后，她就靠着给远近的产妇接生挣点喜钱，方才维持着家里的生计。
谢四婶上个月爬树摘槐花摔伤了一条腿，此时的她正倚着拐杖看着她的女儿小妮儿在灶台铁锅里贴玉米饼子。
“阿娘阿娘，小玉姐姐来了！”
原本在院子里往外泼积水的小儿子小狗子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谢四婶这才看到小狗子后面站着一个半身湿透的人，正是山上慧能师傅的侄女余小玉。
“四婶婶，我嫂嫂自辰时到现在生了快六个时辰了，孩子就是生不出来！求求你去救救她吧！”
余小玉明亮的眼睛盈满了泪水，也不知道她出门求助的这小半个时辰有没有什么新情况，希望诸路菩萨能看在她十年如一日每日寅时便老实烧香做早课的份上，保佑她嫂嫂不要出什么意外。
“糊涂啊！怎么这么久了都没过来叫我！”谢四婶一听就觉察到了不对，
“你兄长满打满算也才结婚不过八个月，你嫂嫂她必然是早产了！都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七活八不活’！小妮儿啊！你赶紧把我接生用的包裹拿过来！快去！”
谢四婶指使着女儿麻溜地去拿接生的物什。
“嫂嫂说你摔跤受伤，这雨天腿脚行走不便，所以想着自己生下来！谁曾想……“
余小玉一听谢四婶的反应也手足无措，仓促间胡乱寻了个借口。
但其实她也刚发现嫂嫂肚子发作，不知为何 嫂嫂想独自把孩子生下来，连午时同一桌吃饭都没露出什么异样。
若不是她方才听到了嫂嫂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想来要等到孩子出生了她才能知道。
“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娘子真的是没经历过生产，不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这天底下的女人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
谢四婶眼皮直跳，心中十分不祥，
“小妮儿，你今晚看着点弟弟，晚上早些歇息啊！”
“我晓得了，阿娘你赶紧去吧！”
得到了女儿乖巧的回答，谢四婶便披着蓑衣拄着拐杖跟着余小玉冒雨出了门。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当一老一小想从余小玉抄近道过来的田埂回山上时，方才发现，前后不过一刻钟，那架在河道上的木桥已经被洪水冲垮了。没办法，二人只能从大路绕道往山上回走。
然而走了没半里地，谢四婶便实在走不动了——这雨天黄泥地面泥泞，她那用榆树枝杈做的拐杖都沾满了黏糊糊的泥巴，多走一步都越加艰难。
余小玉察觉到谢四婶的艰难后，便俯身道，
“事权从急，四婶婶你上来，我背你！”
以往哥哥都在镇上铁匠铺当学徒，山上寺庙里只有她和姑母两人，素日里她在山上也是干惯了粗活。
谢四婶也知道轻重疾缓，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
“小玉啊，这么大雨哦！可怜啊，也是累坏你了！”
“我是应该的，倒是辛苦婶子您了！您救我们于困厄，是现世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会功德无量的！这次过去了，我给您在寺里佛前立个长生牌天天给您供着祈福！”
余小玉十分诚恳地给谢四婶许诺道。
“唉，长生牌就不必了！希望多积点福，下辈子不要这么命苦了！”
谢四婶听着吉祥话，心里也舒坦一点了。毕竟接生婆也不是那么体面，不然也不会耽误大儿子说亲。想到这，又不禁愁道，
“也不知这仗战什么时候能结束哦，我家虎子和你哥哥现在也不知行军到哪里了... ... ”
去年十月，匈奴犯边，梁国北境十三州四镇失守大半，而一直在南方暗中活动的前朝余党也突然猖獗起来，一时间南北犯难，内外交困之下，官府强制征兵，她们两家因没有银两交钱去免掉差役，所以家中成年男丁都被征走了。
突然雨幕中，六匹马驮着人从她们身旁快速地扬鞭而过，跑了几步开外却突然停了下来，为首一人骑着马匹又折了回来。
雨夜光线昏暗，余小玉依稀能看到此人身形十分壮硕，宽肩窄腰，一身暗黑夜行衣，蒙脸的面巾被拉到脖子处，满脸络腮胡，却又剑眉星目。
这大汉横刀立马，望着夜色里站在路旁的尼姑装瘦削小女子背着中年妇人的怪异组合，沉声问道，
“你们可知这附近有什么郎中？”
“各位施主！此处穷乡僻壤并无甚么郎中，倒是二十里开外的镇子上有一个医馆，那郎中医术十分了得，十里八乡的人都愿意去那！”
余小玉瞅着对面都是骑马的精壮黑衣男子，只想着快些打发了这群人。
这络腮胡大汉名叫江轼奎，听完余小玉的回答后，不假思索地招手示意，身后两个随从便纵马而来。只见江轼奎对那两人耳语了一下，不待马下二人反应，那两侍从便在电闪雷鸣间把马下的二人粗鲁地拽到了马背上。余小玉头上的雨笠都被这动作给甩倒了黄泥地上，力气之大直接溅起了一地污泥。
”带我们去你家！”
那名搂住谢四婶的大汉对着怀中的妇人凶狠地喝道。
谢四婶的耳朵被震得生疼，吓得魂飞魄散，抖抖索索地说道，
“各位好汉大爷！使不得、使不得，我们着急要去给难产的产妇接生的！万万使不得啊！“
虽是山里村妇，谢四婶也知道这群人绝对不是善茬，活了半辈子的妇人心里不住发怵，
余小玉亦是惧怕，她的腰被身后的年轻男子束住了不得动弹，便扭头向着旁边主事的江轼奎讨饶道，
“各位施主菩萨，我家阿嫂今日生产，事情紧急，人命关天，求求你们放我们走吧！”
江轼奎闻言皱眉，上下打量了这个扎着双发髻小尼姑一眼，却并未言语。
这时搂着谢四婶的蒙面男子直接用力扇了这惊惶的妇人一耳光，
“废话什么，快快指路！”
练武之人力气奇大，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一个耳光便让谢四婶的脸立马红肿，嘴角流出鲜血，她甚至感觉口中牙齿都有松动了。
亲身感受到了这伙人的心狠手辣之后，谢四婶惊骇不已。她心一横，立马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余小玉瞅着她的惨状，心下杂陈——这无异于将这群瘟神引到寺中去了。但她也明白，在这生死攸关面前，谢四婶为了活命顾好自己一家也无可厚非。
不管被抓的女子心中如何不安，黑衣男子们带着她们纵马疾驰，不到一刻钟便走完了余小玉小半个时辰才走完的山路。
到了路的尽处，就着这雨天残剩的昏暗光线，江轼奎才发现他们目的地是一个略显破旧的山中寺庙，匾额上写着书法遒劲的三大字——“静昭庵”。
尼姑庵里的产妇？江轼奎心中忍不住唾弃：德武朝治下真的是世风日下、纲常扫地、道德败坏啊！寺庙禁忌之地竟沦为产室。
此时已近酉时六刻，四下静谧得可怕。余小玉心中想到了最坏的结果，顿时顾不上什么生死了。
在一股心气的激发下，她猛地挣脱开身后搂着她的人，连滚带爬从马上跳下，一口气推开山门奔到了里间禅房。她抖抖索索地用火折子点亮了床头的油灯，只见床上的嫂嫂阿柔肚子虽依旧凸起，但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已然是没了气息的样子。
“四婶婶！四婶婶，快点来啊！”
余小玉冷不丁地叫了起来，马上众人被她略带凄厉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江轼奎闻声望向了身旁的另一名蒙面男子，那男子正是他的长兄江文津。
此时的江文津怀中环抱着一个身着女装的少年，少年的脑袋靠在他的胸前，疲惫不堪得很。
江文津看着眼前这间灯火忽明忽暗的庵子，眉间阴郁，眼底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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