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接通许书屏视频电话。
前一晚工作到凌晨两点。被闹醒,她还睡眼惺忪着。四肢无力,手不愿意抬,手机竖在肋骨上。后果就是,镜头里她以“死亡”角度面对许姐姐。
“哎哟寒露,现在还有你这么实诚的人,真是难得!”许书屏不忍看对面那张水肿变形的脸,便刻意将镜头拉远,远到模糊,以示尊重。
“怎么啦?”凌寒露竟全然不知。
“我可不敢把手机放在胸口从下往上拍自己,你的心是有多大!”
“丑吗?没事儿,给你看不要紧!”凌寒露双眼浮肿,脸颊上错落着几道由被子边角压出的印痕。觉得引起许书屏惊恐,她又索性恶作剧似的将下巴挤出了双层。肋骨上的手机被她平移到面前,全方位展示她不介意外泄的丑态。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许书屏半是嗔怪半是欣慰。这个疯女人若不是将她当做挚交,不分彼此,又怎会这般坦诚?“真不把我当外人。”
“那当然。书屏你有事快说吧,还想再睡会儿!”凌寒露眼皮又开始打架。
“这么困,又熬夜啦?唉,就知道方喷喷的任务不好接……好吧,长话短说,你帮我选一身儿衣服。”说着,许书屏展示她的衣柜。
“大周末的有安排?”
“这个嘛……好吧,寒露,就冲着你早上不洗脸不梳头还敢不开美颜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实话。今天大宝二宝被姑姑接走了,去游乐场玩儿一天。我呢,就……”
“就约了梁辰?”凌寒露一听许书屏约两秒的迟疑,就基本判断出“实话”里的另一个主角是谁。身体上的慵懒并不影响大脑发挥。
“嗯,不瞒你。是那个孩子。”许书屏称呼梁辰是“孩子”,与其说是给凌寒露听的,还不如说是为稍后的相约外出设定一个更为坦荡的基调。
“孩子……你有大宝二宝俩孩子还不够?”
“寒露你放心。我有分寸的。”许书屏继续醉心于搭配行头。
凌寒露看得出许书屏化了淡妆。修过眉,上了粉底。还画了唇线。比上班时的妆容精致了不止十倍。她在将打底衫外套裤子逐一试穿时,总是不经意嗅嗅手腕,这个动作足以表明她对于约见之重视。
“书屏,擦的什么香水啊?”
“哟,暴露了。不是香水。是一种花果味的香膏。可惜你这会儿闻不到,下周上班我抹了过来。”许书屏一经提醒,又一次抬起手腕轻嗅。甜蜜芬芳的气味将脸颊熏染得微红。“花果味的少女香膏。你想象一下?”
“这风格可有点儿……”凌寒露对于“少女”二字颇为吃惊。
“知道你纳闷儿。这个呢,是我在一个仿古街上碰见的。要说百年老字号就是牛,有底蕴,有坚守,有傲骨,配方轻易不变,跟二十年前一样!”
许书屏给凌寒露讲她的青春往事。
十七岁那年她用零花钱送了自己一份心仪已久的生日礼物,“谢记”香膏。那是画报上看来的,代言人是她喜欢的女明星。
她上学前偷偷擦在耳后、手腕内侧。担心被察觉,还特地提前出门,以便避开晨练归来的家长。
可她的抽屉还是被翻动了,这颗与学生身份不符的炸弹被父亲收缴。
父亲并不解释为何乱动女儿的私人物品,只一味强调这个“小布尔乔亚”趣味的玩意儿对女儿思想的腐蚀。
许书屏亲眼目睹粉色圆圆的小纸盒被父亲踩碎丢进垃圾桶。
屋外酸臭无比的大塑料桶边,她顶着酷热站了一下午。她直勾勾盯着苍蝇乱飞。邻居们拎着自家的垃圾袋过来,一袋又一袋,往里不断填埋。就像是给父亲助阵似的。
“当时我就想,这下你们满意了吧?那盒香膏原先再怎么香,现在也臭了,大家安心了。”
“书屏,我想抱抱你!”凌寒露心疼的是,少女的青春萌动和对美的向往被粗暴地践踏碾碎。也不由得感恩父亲凌康文当年那润物无声的温柔。
“姐们儿,你知道我一边闻着臭垃圾一边还想什么了吗?”
“攒够了零花钱,再买一盒?”
“嗯,买一盒,一模一样的,哪怕搁着不用。哼!”许书屏抹了一把鼻头,像旧时动作片里原本弱势一方猛然崛起一般。
“呵呵,那后来买成了吗?买了几盒?”凌寒露被书屏成功引领到那时的青春小插曲里,等着听她如何委婉又坚定地向“恶势力”宣战。
“没有。没买。”
“怎么,资金问题还是……?”凌寒露颇感意外,不由得猜测。
“不是没钱。唉,后来不知怎么的,这种念想突然就消失了……直到最近……”
“直到遇见梁辰,是不是?”凌寒露小心翼翼,语气轻缓,唯恐稍大点儿声就能把许书屏心里那枚粉色的泡泡吹爆似的。
“寒露啊,我从来没拥有过青春。不是说年纪,不是十七八的岁数……你懂吗?”许书屏自感到心急以致语无伦次,便坐到床沿。她靠近镜头,眼尾处的细纹若隐若现。
“……现在和父亲关系如何?”凌寒露不想让许书屏沉浸在往事的漩涡里,主动把她牵引出来。
“我爸呢,对我那两个宝贝是关爱有加。不知道是隔代亲还是对我心存愧疚……估计还是隔代亲吧,我想多了。”
“都过去了,书屏。”凌寒露恨不能伸手过去轻抚。
“是啊。让我难过的也是这句话,都过去了。好的,不好的,都过去了。”
凌寒露发觉许书屏始终绕不开对于青春缺失的怅惘,便不再试图往别处引流。她任由镜头里时而哀伤时而欢欣的中年女人一吐为快。并依据个人审美,给予她最为中肯的着装建议。
视频通话在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进行到了尾声。
挂断前,许书屏说,放心,我有分寸的。
2
凌寒露一个回笼觉醒来,竟然错过午餐时间,直接来到午后。
“唉,凌老师,你可是老师啊!”凌寒露坐起身。她望了眼书桌上的电脑,想着晚间上课的PPT还有一处需要精修,便强迫自己利索地下得床来。
厨房里,烤面包机正在运作。上面夹的吐司还是三天前的。凌寒露有时也觉得自己活得挺糙。要不是许书屏时不时给她些提醒,她的生活只能离品质越来越远。
烤面包机旁边是许姐姐送的烤箱。烤箱一侧金属架上,错落摆放着几只茶盒和一只雕花玻璃罐。
凌寒露记起来,上周视频通话时许书屏曾对当时其中一只最艳丽的茶盒表达过好奇。凌寒露按要求打开纸盒,展示里边色彩斑斓的花草干。
许姐姐说,花草茶你就这么放啊?看起来密封也不好。凌寒露辩解说这东西拿来时就是这样。没有塑封,包装简单。
后来迫于许书屏的压力,凌寒露给花草茶换了只玻璃罐储存。
她记得当时许书屏还曾质疑,说方喷喷看起来这么讲究的人,怎么送人的礼物如此潦草呢?
凌寒露解释说,人家是从西南村寨里带回的原生态养生茶,自然没那些讲究。之前那盒东南亚花果茶也是这样。
许书屏那时颇为不屑的“啧啧”两声,让凌寒露忍不住对着分明绘有精致花纹的纸盒注视许久……
不能不说,许书屏对于花草茶简陋包装的挑剔嫌弃,最终还是左右了凌寒露的决策。那个艳丽纸盒子终究被丢弃。而方宇承的心意被腾挪在了玻璃罐里。
此时距离晚间上课还有一个小时,凌寒露揭开玻璃盖,用随身保温杯冲泡了一杯花草茶。
3
通往教学楼的小道两侧,长着灌木。又密又高,几乎齐腰。凌寒露有时远观那些穿行其间的老师学生们,总有一种当事人的半截身子腾云驾雾的错觉。而这种错觉如若发生在晚间,确有些恐怖。不过当她自己置身其中,这荒唐的感觉就消失了。除非遇有异常。
晚六点半,凌寒露独行在楼前小路上。一手保温杯,一手电脑包。为了便于长久站立,她特地穿了双软底鞋。
由于白天补眠充足,她脚步轻捷。鞋底弹性绵软,如猫爪下面的肉垫。
她近乎无声地走完全程。就在将要踏上教学楼台阶时,身后的静谧一片中突兀地响起了几下脚步声。那声音在她转身一霎猛地急刹住。待她回转了身站定察看,却什么也没见到。
“书屏教训得是啊,上了岁数,一熬夜幻听就来了……”凌寒露自嘲着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