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有胆兼有谋强人动漕运,几番巧算计祸弭于无形
高邮州附近的这处粮仓是个外墙极高的大型四合院,除了几间简陋的屋子,和存储粮食的土封仓窖外,中间还有大片空地可供晒粮使用。粮仓的外墙以青砖砌成,南面的高墙上有十来处垛口,北面的墙中间是望楼,紧急时会有官兵驻防。
三更时分,夜幕铺天盖地,四下鸦雀无声。粮仓内,只有三两个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巡逻的兵丁没精打采地往来走动。
西北面的一间陋室中烛火通明,屋里聚集着十二个男人。
这十二人的穿着打扮和大街上再平常不过的老百姓差不多,可脑袋两侧的太阳穴均微微突起,显然是内力修为非凡的武功好手。此刻,他们有的面色凝重地围桌而坐,有的心烦意乱地倚门而立,有的百无聊赖地靠墙而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桌前站着的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身上。
这人白面无须,气宇轩昂,虽只是站着什么也没做就令得周围众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压力。
这人正是黄芩在林有贵家门口遇见过的,号称是林有贵的叔伯兄弟的‘林文卿’。
‘林文卿’开口道:“这次,总共来了三条船,我们的货在第三条船上。明日午时,粮仓的管事领你们上船,大家跟船南下,凡事听管通的就好。”说着,他的目光望向身边一个长相斯文的汉子,叮嘱道:“管通,该说的话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总之这一路上要多留几个心眼,叫大伙儿绝不可招摇,不能轻易露底。”
他口中的‘管通’就是‘四柱纯阴掌’无疑了。
管通颔首道:“我记下了。”
原本蹲在墙角的一个健硕的黑面汉子站起身,问道:“头儿,你不跟船走吗?”他人高马大,身板足有常人的两倍宽。
‘林文卿’摇头道:“我得留下来处理掉‘尾巴’。”
黑面汉子寻思了一下,面露惊疑之色道:“什么尾巴?难道是宁王的人?”
看来,他对宁王的人颇为忌惮。
‘林文卿’会意一笑,宽慰道:“宁王的爪牙无需多虑。据可靠消息,他们已押着‘钱家庄’抄来的银钱起程回南昌了。估计是怕路上再有闪失,小天师等高手都去护送了,留在高邮的不过是等有人提北斗会的人头找他们领花红罢了。”
黑面汉子放下心来,道:“那妖道走了,我就放心了。”
管通故意挤兑他道:“哼哼,你吃过他的亏,怕他不丢人。”
黑面汉子瞪他一眼:“谁说我怕他?”
管通恍若充耳不闻,转头对‘林文卿’道:“都传宁王要造反,也不知赵元节他们急着跑了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林文卿’若无其事道:“与我们屁相干。就算他们没走,也只会去触北斗会的霉头,查不到我们身上的。”
黑面汉子不解道:“既如此,那是什么尾巴?”
“宁王的人虽不曾盯上咱们,可有人已经盯上咱们了。”
“谁?”
管通道:“几日前,扬州来了消息,说我们被高邮的一个捕快盯上了。”
黑面汉子鄙夷地嘿嘿冷笑数声,挥了挥手道:“咱们的胆子啥时候这么小了?区区捕快算个鸟!别说一个,就是来一打,我的‘七煞袖箭’也能射成肉串儿烤着吃。何必为一点小事耽搁行程?”
他身边蹲着的两条大汉都哈哈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大脸盘的道:“哎哟,烤着吃?司徒势这是要吃人啦,我听说人肉是酸的,可不好吃。”
另一个精瘦的汉子阴森森道:“老家大灾年的时候,我是真吃过的,倒是不酸,烧好了和猪肉没甚区别。只是瘟死的人不能吃,饿死的又不够吃,哈哈。”
这二人平时和司徒势不对付,因此逮到机会就贬损他。
司徒势吓一跳,“姓付的,真吃过人肉?!”
那精瘦汉子叫付天赐。
付天赐的一双贼眼落在司徒势身上,仿佛透过衣裳瞧见了那一身黑腱子肉,食指大动地舔了舔嘴唇,不怀好意地笑道:“吃过,有阵子还吃上瘾了,不吃就想得慌。别人喜欢肉嫩的小娃儿,我偏爱吃精壮汉子,有嚼头。”
大脸盘的目光也往司徒势身上挑拣。烛光在那张大脸上凹下几道诡异的阴影,令人生怖。
司徒势被他们看得浑身恶寒。
付天赐阴声阴气地嗤笑道:“放心,我不稀罕吃胆小鬼的肉。怕吃了自己也变成没胆的畜生。”
大脸盘的叫韦靖,符合点头道:“不错不错,胆小鬼的肉的确吃不得!”
司徒势怒道:“你们敢笑我没胆!?”
其他人也跟着一阵嘲笑。
管通没有笑,只望向‘林文卿’,似是以他马首是瞻。
‘林文卿’根本不掺和,等众人笑完才道:“那个捕快姓黄名芩,很有些本事。”
付天赐显然也没放在心上,“一个吃官家饭的,能有什么本事?”
“能把余大海搅的头痛不已之人,怎能没几分本事?”转念,‘林文卿’道:“总之做掉他才行。”
韦靖想得多些,劝道:“以我看,杀公人麻烦多,还是能避则避吧。”
‘林文卿’无奈道:“他不但盯上了咱们,还瞧见过我。那日,在洪图家门前盘问我的,就是此人。”
司徒势恨声道:“洪图那小子出尔反尔差点儿坏了大事。好在头儿及时发现他不对劲,灭了这厮。”
韦靖抱怨道:“自从生了儿子,洪图那厮不但胆子小了,人也越发婆妈起来。当初定下大计时,我就建议别把他扯进来,你们就是不听。”
‘林文卿’道:“算了吧,你是怕多一个分钱的,巴不得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可是,要做大事,没有人手怎么成?洪图对樊良湖的情况了如指掌,缺了他,我们不得抓瞎?”
付天赐皱眉道:“我想不通,为啥货一到手,洪图就要我们把货上缴,主动请罪。他怎么舍得下自己的那一份?”
管通酸溜溜道:“你有所不知,洪图出自江公门下,后来才入的江湖。人家是嫡系,跟你我可不一样。”
韦靖道:“笑话!只要得了这一票,要富贵有富贵,要女人有女人,几世都不愁吃喝,何等痛快?再嫡系,也不过别人门下一条狗,这个洪图竟还想着做一条忠狗!”
付天赐挠了挠下巴,“我估计那傻蛋多半是枕边风吹多了,受了女人胆小怕事的影响,才吃的大亏。”
“胆小怕事,不分男女。再说了,当今世上,有几个真的不怕江彬的?”一名微须老者从桌边站起说道。
这名老者腰间缠着一条长绳,绳长一丈六、七尺,绳头挂着个形如小瓜的铁锤,正是极少见到,也极为难练的软兵器——流星锤。
司徒势冲他笑道:“温老,我们也算好心,让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上了路,叫洪图那小子黄泉路上还有婆娘、崽子陪伴,好生热闹。”
“我们?”老者很瞧不起地瞟了他一眼,讽刺道:“我温长春可不敢和你司徒势并称‘我们’。”
司徒势讪讪道:“瞧温老这话说的。”
温长春鄙夷道:“那贼婆娘偷袭老夫,老夫才不能放过她。至于你,大家心知肚明,不过是个专捡软柿子捏的混账东西,居然捡个只会吃奶哇哇叫的小崽子下手,哼哼,你也算是个男人?!”
他话糙,理不糙。
虽然这些个统是恶人,但也是豁得出命的强人,理所当然瞧不起胆小鬼。
司徒势面色一沉。
韦靖摇了摇头,插嘴道:“我就想不明白,论武功,在我们中,你司徒势当可排进前三。可为啥不管遇上大小阵仗,都非要捡对方垫底的那个过招呢?”
‘林文卿’手底下人里,武功最高的是‘四柱纯阴掌’管通,其次是‘流星逐日’温长春、‘七煞袖箭’司徒势。司徒势的内力、硬功都十分了得,可偏要习练‘七煞袖箭’这种阴冷的暗器。虽说也练得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可一旦遇上敌人,他总会去找敌手里实力最差的一个来作为自己的对手。
韦靖想不明白,其他人也不明白。
其实,是持强凌弱,还是勇敢无畏,根本与武功高低、能力大小无关,只与品性相关。有的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能面对弱小扶持相助,面对强权奋不顾身;而有的人,一身强蛮,只会对弱者横挑力压,对强人萎首萎尾。
‘林文卿’忽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算了,杀就杀了吧。”
温长春打了个哈欠,道:“头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这双老眼平日里都闭着,只有见到真金白银才睁开,不管别人的闲事,只求银钱落袋,大家各奔东西。”
“尽说废话浪费吐沫芯子!头儿,什么时候把货分了?”一个粗鲁汉子不满道:“窝在粮仓里和老鼠、米虫做邻居,都要窝出病来了。”
‘林文卿’道:“你们跟着管通上船,到了地方卸下货等我,我一到大家便可分钱离开,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温长春笑得一脸褶子,“总算熬到头了。”
得知自己的那份就快有了着落,到手的钱财花也花不光,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心情大好。
‘林文卿’看向管通,悠悠道:“可是,要是有人趁我不在,想先打开粮袋,吞下我的那份,哼哼,‘百里见秋毫’可不是拿来唬弄人的。”
他就是“三针”中为首的‘秋毫针’。
别人也许听不出来,但管通听明白了,这话分明是冲着他说的。他一拍大腿,厉声道:“假使有人敢乱来,我第一个不饶他!”
‘秋毫针’点了点头。
之后,他打发了众人。
在‘秋毫针’看来,人和货安排在同一条船上最为稳妥,同伙们掩饰身份离开高邮的同时,还能护送混进粮袋里的财物。
次日午时,三艘漕运的巨舶满载粮、物,准时出了码头,顺水而下,声势浩荡地驶离了高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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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通等人之前在粮仓里憋得太久了,待到上了船后,更加在舱中呆不住,除了吃饭、睡觉外,他们都跑到甲板上放松心情,舒展四肢。有的闲话骂架,好勇取乐;有的打起赤膊,落下木桶,捞水互泼。押船们对此虽有怨言,但见他们个顶个不像好惹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求早些到地方撵人下船。
夜里,粮船上点起火炬,靠边停歇,一夜无事。
天色渐明时,粮船再次起航,船上的火矩也陆续熄灭。没过多久,船行至一处河弯。这处河弯的河水湍急,少有船只停留,再加上漕运的船到达前早有警示,封了前后河道,禁止其他船只驶入,是以空荡荡的河面上,只有这三艘粮船独占河道,霸道地行驶着。
曙光迷蒙之中,一声号角过后,离河湾不远处的浅水芦苇里,突然飞也似地驶出四艘长形的平底船。每条船上各有八九个或以黑漆涂面,或以油彩糊脸的可怕人物。他们不但背刀挟剑,而且持篙挥桨,运力如风,向河中心直冲出四丈有余。
很快,这四艘平底船,一艘紧接一艘横拦住整个河道,挡在了第三艘粮船前,将它与前面的两艘船隔开了。第三艘粮船瞧见若继续行驶,势必撞上来船,恐船毁人亡,于是紧急下锚停船,立于河心。正当此时,那四艘船上各有数人点起火把,聚集在桅杆下。火光映着曙光,令得船头桅杆上挂着的丈许长的白布异常耀眼。
白布上斗大的字迹鲜红如血,迎风招展,令人无法忽视:
‘江湖寻仇,不劫粮船!’
高邮周边都是鱼米之乡,最为富饶,并非饥荒灾区,是以平日间劫商船的盗匪不少,劫粮船的真是从未有过。
押运粮食的押船们见了此等阵仗,没一个不害怕的,均萎缩不前,瞧向领头的押船。领头的当然也瞧见了那八个大字,只思考了一瞬,当即想到船上夹带的那十几个江湖人了。那些人的底细,他并不知晓,只是碍于同粮仓管事的私交把人捎上的。他心下里一阵嘀咕:江湖寻仇的话,八成是找他们了。想罢,他将信将疑地把武器拿在手里,一歪嘴,示意手下道:“咱们先躲进船舱,看看形势再说。”
甲板上的管通等人倒没多慌张,全部聚集到了船头。
付天赐面色阴沉道:“不为粮,就是为货了。”
司徒势心中坠坠道:“连环船截断了去路,头前两艘会不会回来相助我们?”
管通摇头道:“人家大白旗上的血字,就是警告粮船上的公人少管闲事。更何况,对方若是硬手,他们也帮不上忙。押船的不过是些酒囊饭袋,真指望他们,我们的货就完了。”
温长春将流星锤擒于手中,“怎么办?”
“不管怎样都要保住货。”管通注视着对面的船,“先看看对方什么来路。”
说到这里,他们仔细瞧向各艘平底船上的汉子。发现这些人不但以乱涂乱画遮掩了面貌,而且手中的刀、剑均没有备鞘,想是藏在了船舱里,那些刀把、剑柄上都密密地缠上细布条,没有任何标志性的东西可供瞧出来路。
付天赐道:“江湖寻仇哪有不表明身份的?”
管通摇头道:“他们是不想给押船的瞧出来路,惹上官府。”
正在此时,近前的那艘平底船上跃出一人,身姿绰越,神采飞扬。他的脸被油彩画得五颜六色,完全瞧不出容貌,可一双大眼睛黑多白少,神光炯炯。
此人厉声喝道:“所谓‘六月债,还得快’,杀我兄弟时,你们可想过这句话?!”
他的话音刚落,四艘平底船上的几十人同时高喝起来:
“天魁出,鬼夜哭。天魁现,阎王殿!”
响彻云霄、振聋发聩!
管通等人顿时惊了惊。
韦靖惊呼道:“他就是北斗会的‘天魁’?!”
紧接着,他又转向管通,不解道:“这么嚣张,何必画脸藏刃?不怕官府通缉吗?”
管通紧皱眉,道:“他只是喊出‘天魁’,谁知道天魁是谁?而且,江湖上的名号一般都是假名,做不得数的。”
司徒势听言紧张万分,转头往船舱那里瞧了一眼,庞大的身躯同时向后移开数尺,似是也想躲进船舱里。温长春一把拉住他,冷声道:“这种时候,你还想抽身而出?”
司徒势苦着脸,小声道:“现下连北斗会也盯上咱们了。他们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不好惹,还能怎么办?!”
温长春把他硬推到前面,故意大声吼道:“当初杀人时的得意劲儿到哪里去了?船上那八人,倒有三个死在你手里,今日,只要我等再次合作,区区一个‘天魁’又岂在话下?!”
他故意提高嗓音,为的就是令平底船上的北斗会成员听得清清楚楚。
司徒势见状,知道没有退路了,只得紧了紧右手手腕处的皮套。这皮套中藏着‘七煞袖箭’。
温长春将腰间的‘流星锤’解了下来,持在手中,严阵以待。他口中喝道:“当真是好大的气派!也罢,今日老夫便来闯一闯北斗天魁的阎王殿!”
那五彩面庞的青年连声冷笑道:“只来吧,把命留下就成。”
这青年正是‘天魁’韩若壁。
管通一边暗运掌力,一边隔水高声说话,“江湖上,黑吃黑的事多了去了,只怕阁下也做过不少。按规矩,这种事拼的是技艺,阁下的人技不如人,原该愿赌服输,今日为何死皮赖脸,胡咬乱扯,揪住我们不放?”
“呸!凭你也知道江湖规矩?”韩若壁立于船头,恨声道:“黑吃黑是寻常得很,技不如人也只好自认倒霉。不过,江湖上还有个千古不变的规矩,那就是有恩报恩,有怨抱怨,血债还需血来偿!”
他话刚说完,身后的倪少游便抛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板,掷于两船之间的河面上。紧跟着,韩若壁‘刷’地飞跃而出,身形过处,仿如一阵飒然秋风,绝对是上乘的轻功身法,足尖一探木板,借力再次掠起,直向粮船猛扑而去。
他这一着棋,无疑是凌空飞渡,欲强行登船。
管通等人哪里肯干?
顷刻间,管通那蓄势已久的‘四柱纯阴掌’隔空而发;
温长春的‘流星锤’虎啸龙吟,直击长空;
司徒势的‘七煞袖箭’机簧一动,尽数射出,
更有几人将长刀横衔于口中,疾速抄起船上常备的弓箭,拈弓搭箭,嗖嗖嗖嗖连发数箭,都是向空中来人攒射而去。
韦靖、付天赐等人也没闲着,有暗器的发暗器,能隔空伤人的出招伤人。剩下的其他人则全面戒备,准备应付平底船上暂无动静的其他北斗会成员。
所有的暗器如密雨疾风,直袭向韩若壁!
所有的毒招似晴天霹雳,席卷向韩若壁!
这一切,都是为了能一举将这江湖中无比神秘的‘天魁’击杀掉!
在管通等人看来,‘天魁’再厉害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从这片暗器、毒招之下逃生。
暗日惨云之下,无法瞧得真切,但众人隐约可见,半空中的韩若壁身形一颤仿佛受到一记重创,极其不自然地骤然坠下跌入河中。
管通等人见了,齐齐奔至前面的船弦,伸头探脑到船弦外,望向水面,见韩若壁身体落下处的那团涟漪已渐渐消失,没了动静。
司徒势心下一阵激喜,开心的声调都变了,“哈哈哈,沉到湖底喂鱼去了。还什么‘天魁现阎王殿’,听你们胡吹大气。遇上爷爷们,叫你‘天魁’变死鱼!”他得意非常地整了整右手皮套,对准了平底船上的其他人。
对面,倪少游稳若泰山地站在船头,表情不变,缓缓地抬起手。
只听得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长啸,一条人影夹杂着无数水花,像一支离弦的劲箭,从另一边的船弦激射出水面。
竟是之前坠水的韩若壁!
但是,他和之前已大不相同。
就见半空中的‘天魅’,面上的油彩已被水洗净,是以早在水下扯了片衣袍,遮住眼睛以下的脸庞,眉毛、头发上尽数染上了一层白霜,周身寒气凝结,冷雾迷漫,真正威仪绝世!
在他的身体周围,无数同他一起激射出水面的水滴,在半空中汇合成几十枚小冰珠,光芒四射,寒气森森。
管通那伙人里不及回身的茫然不知,已然回身的目瞪口呆,全都来不及戒备,因为没有人敢相信,韩若壁居然逃过了他们的天罗地网。
却原来,刚才韩若壁及时使出了千斤坠的功夫,佯装中招落水,恰好避开了那片急袭。之后,他泅水自船底转至另一边船弦处,飞身而出,从管通等人的背后偷袭而至。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几十枚激射而出的小冰珠,晶莹剔透,华光闪闪,带着森森的寒气和嘶嘶的破风之声,好像长了眼睛的尖刀、利刃,直飞向粮船上的管通等人。
管通反应过人,迅疾回身,施展出看家的‘四柱纯阴掌’,用猛烈的掌风罡气护住全身,可还是有几枚冰珠穿透过他的掌风,打中了他肋下和腿上几处,饶是他的护体罡气几已达金刚不坏之境,还是疼痛难忍,龇牙咧嘴,痛呼出声。而其余十人身手皆不及他,有些茫然不知,连转身都来不及就已背后中弹,纷纷哀嚎着摔在甲板上;有些要害中弹,连声音都没能发出就立时毙命了;还有一些虽然反应迟了,但侥幸避过了开始的几弹,可接下来仍免不了被接连而至的冰珠射中,继而倒地翻滚,痛苦不堪。
那冰珠,竟比强弓、硬弩还厉害!
谁也没料到“天魁”有此奇招。
‘七煞袖箭’司徒势、‘逐日流星’温长春、以及韦靖、付天赐等人到死也不相信,他们居然连自己的看家本领都来不及施展,就死在了小小的冰珠之下。
只此一招,胜负得论,天地已分。
与此同时,平底船头的倪少游原本抬起的手,断然挥下,吼道:“拿下此船!”
得闻命令,四艘平底船先后抛出十余条索钩,牢牢扣住粮船船弦。北斗会的兄弟们衔刀攀索而上,其中一名面涂黑漆的劲装大汉独步立于一条索上,一个纵跃率先上到船弦。他右手持刀,大喝一声,冲至舱门口,刀光宛如电光一掣,只挥了一下,便令得原本躲在舱内窥探的押船众人吓地退到了舱角,再不敢冒头。
这时的管通管不了倒下兄弟的死活,顾不上登船的北斗会成员,只眼睁睁地瞧着韩若壁从另一边掠上船来。
他眼里好像瞧见鬼一样,惊惧万分地盯着韩若壁,颤声道:‘六阴真水神功’!‘紫电金针八面风,火刀冰剑天地动’......你竟然是‘寒冰剑’!”
话一出口,他又摇头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寒冰剑’绝没有这么年轻!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莫非你是‘寒冰剑’的传人?”
未等对方回答,他冷不防地一掌拍出。
这一掌,是‘四柱纯阴掌’中最霸道的一掌,也是他最得意的一掌。
这一掌, 没有奥妙的变化,没有炫目的招式,只有凶猛沉重,足可开碑碎石,无以伦比的掌力。
用这一掌,他杀伤过无数江湖好手,也是用这一掌,他废了娄宇光唯一的右臂。
他知道,只要能击伤甚至除掉面前的‘天魁’,哪怕身受重伤,也可以余威震慑其他北斗会的成员,到时自己只要投水而遁,对方必不敢追击。是以,他一边以言语掩饰杀机,一边暗下重手,端的是狡诈多计。
韩若壁狞笑一声,道:“好厉害的掌力。”
说话间,他手上那把和其他北斗会成员一样,剑柄上被密密缠上了细纱布的‘横山’,刃口瞬时结满霜花,骤然化作一道冰雪寒光,直刺向管通那只奇袭过来的手掌!
管通心跳加速,感觉双手沁出了汗。
只可惜他手心的汗瞬间便凝结成了冰珠。他那雄浑无比,几乎如同实体般密实的掌力,在韩若壁的‘横山’面前好像草扎纸糊般,莫说伤敌,连阻挡或者挤偏敌手的剑势也做不到。
韩若壁的剑上携带着的奇妙无比的罡气,轻而易举的化解了他的掌力!
一眨眼的工夫,‘横山’象一根粗长无比的利刺,从管通的右掌掌心硬生生刺入,直没剑柄!
雪一样的剑身,穿透了管通的整个右臂,再从上臂挑出,直刺胸膛!
令管通奇怪的是,他居然不觉得疼,只觉得冷。那股窜入心头的剑气,比腊七腊八,冻死寒鸦的天气,还要冷上一百倍都不止。
“好......冷......”好不容易呻 吟出这一句后,他蜷缩起身体,仿佛冬日街角那些无衣无粮的流浪汉。
天凝地闭,冰封万里!
他想再喘一口气,却感到连那口气也结成了冰,塞满了咽喉,令人无法呼吸。
管通躺倒在船板上,如同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儿般弹跳了几下,死了。
韩若壁想:如果死人能开口说话,他一定会告诉别人,他不是被剑刺死的,而是冻死的。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管通一动也不动了,他俯下身,缓缓从尸体上抽回长剑。他的手虽然在抽剑,眼中却无剑,只是盯着死在自己剑下的管通,仿佛在欣赏一件精心制作的艺术品。
这一刻,韩若壁的手很冷,手上的筋脉却异常热烈;韩若壁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却陶醉其中。
抽出的剑上没有流动的血滴,因为已经凝结成了冰粒。
韩若壁很满意。
他常说:“我厌恶看人流血,......”
关于这点,他的剑从没有让他失望过。
可后半句话,他从来不曾对别人说起——那就是:可我喜欢杀人。
韩若壁喜欢杀人,喜欢看人经历死亡的过程,他觉得那是最美妙,也最真实的。但在欣赏这种过程时,他从来都置身事外,冷酷无比。
这原是他心底里的小秘密。
不可能有人知道的小秘密。
不对!
忽然间,韩若壁想起了黄芩。
黄芩说过:我第一眼瞧见你,就知你是那种杀人时不会有一丝情绪波动,冷酷无情的剑手。
‘这么说,他觉察到了?’韩若壁心想,‘可他也说过,只所以一杀人就控制不住,是因为擅泳之人瞧见水,难免想游上一回;擅骑之人遇上马,难免想骑上一圈;擅于舞文弄墨之人,见了好的风景,难免会吟上一首......所以擅杀之人遇上了该杀之人,难免忍不住多杀几个。’
韩若壁撇了撇嘴,心道:他比我好不了多少。
接下来,他兀自古灵精怪地笑了笑,又想:他想缉拿问罪之人,除了一个‘秋毫针’,都被我解决掉了,不知要怎么谢我。”
“大当家笑什么?”
韩若壁回头,发现倪少游已来到身边。他索性哈哈大笑了起来,道:“我笑老二和老四的大仇得报。虽然少了一个‘秋毫针’,但一命换一命,我们那八个兄弟不怨了。”
望着他的笑脸,倪少游点了点头,又莫名微红了红脸,欲言又止。
韩若壁疑道:“你想说什么?”
倪少游面上微热,道:“我想说......大当家笑起来......真好看。”
韩若壁此刻心情极好,干脆笑得更大声了:“好看?那以后要多笑笑才好。”
倪少游也笑道:“是极。”
“押船的公人呢?”
“按大当家的安排,全被大牛堵在船舱里了。放心,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韩若壁点了点头,道:“船舱的最前、最上一层的粮袋可曾查验过?”
倪少游喜滋滋道:“的确不出大当家所料,那些粮袋里藏的就是我们丢的那批货。”
韩若壁舒了一口气,道:“让大牛继续堵着,先别把押船的放出来,等兄弟们把货搬走后,再让他们出来清点粮食。另外,那些贼人当初拿我们兄弟喂鱼,今日也不能便宜他们,叫人捆上沙包,全丢进河里去。”言毕,他往船头走去。
倪少游依命急忙又去布置了一番,而后又转至船头,寻到韩若壁。他跟在其后,敬仰道:“大当家,我本来还想,这么大的阵仗该调三哥、六弟、七妹一起来帮忙。却不成想,大当家剑出鬼神惊,一个人就搞定了他们。”
韩若壁面色如常道:“他们自有他们的任务,岂可随意调动。”
他虽和倪少游说话,目光却落在远处停着的另两艘粮船上,“影响漕运是大罪,虽然我们行事极小心,没有损伤船只,触怒押船,但还需要多加防备。完事后,参加此次行动的所有兄弟都暂时不要在江湖上走动了。”
倪少游欣然道:“那大当家是不是也该呆在总舵,和兄弟们混迹一段时日了?”
韩若壁想了想,挑眉笑道:“那要等我在高邮讨回一笔债再说。”
倪少游挥了挥拳头,咬牙道:“还有人敢欠大当家的债?大当家只管说出来,我带上兄弟们,替你连本带息翻上一倍讨回来!”
韩若壁瞧着他,哑然失笑道:“你们去讨?只怕那人又要欠我几条人命债喽。”
他叹了声,自往另一边而去。
倪少游不识趣地追上去道:“大当家的意思是,那个债主武功十分了得?”
韩若壁回头苦恼地望着他,“老五,实话实说,十个你送上去也不够他杀的。”
倪少游听得更加不服气,道:“十个不够,我带一百个兄弟去!”
韩若壁哭笑不得,道:“你以为去打狼啊。我这债非同一般借贷银钱,又岂是喊打喊杀讨得回来的?”话到此处,他摇了摇脑袋,做出苦闷状,道:“迢遥关山浓情似酒,迷离春梦美意如云......难呐......”
倪少游听出了几分意思,试探道:“大当家要讨的,莫非是情债?”
韩若壁嘿嘿笑了两声,道:“有长进。”
倪少游越发不理解起来,皱起眉头道:“大当家,十个我送上去也不够人家杀的......这,这恐怕很难是窈窕淑女吧?”
韩若壁愣了愣。
倪少游又想了想,猛地跳开至远处,哈哈笑道:“我明白了,大当家定是烦腻了花前月下画眉调情,换了口味,要学那打虎英雄武二爷,去降武功高强的母老虎去了!”
韩若壁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扑哧一声,直笑得弯下腰来。他一面笑,一面想:倘若黄捕头听闻有人叫他‘母老虎’,不知作何感想。然后,黄芩那要杀人的目光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等把二十袋货都搬上平底船后,韩若壁命人盖上一层油绸布作为掩饰。随即,他让堵着粮船船舱的大牛把里面押船的公人尽数放了出来。押船的公人哪敢多言,只怕伤及自己性命,全盼着这群虎狼早点儿离开。
其实,如果粮船有失,他们也难逃重责,所以出来后见韩若壁等人不但未动官粮,而且还没在船上撒野,心下不禁直呼‘老天有眼,有惊无险’。
日头当空的正午时分,北斗会的四艘平底船迅速撤离了河湾,而漕运的粮船也得以继续上路了。至于那些押船的公人有无将江湖人寻仇,拦截粮船一事上报朝廷,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