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驰远所说的踏青地点在A市东面郊区。他说上周陪母女俩去桃花节春游过了,这周轮到顾盼。
“轮到?”
“对,带你出去转转。”
顾盼敲了一句话,意思是,你对我并没有永久照顾的义务,不需要对我永久“售后”服务,更何况“售”都没有发生。但是一想,思想上的纠缠不是已经在之前某次会面时解决了吗?又舀出来翻炒个啥?所以他把这种想法从输入栏和大脑中一并删了去。
周末天气晴好。
他们一路向东。不断往陌生的乡野风光里深入。
“苏先生的朋友又推荐了什么好去处吗?”顾盼一直记得苏驰远有个传说中无所不知的朋友,对当地餐饮娱乐场所如数家珍。他第一次被领去的那家音乐酒吧,就是由“朋友”推介。
“哦,朋友啊,你记性真好。今天我们要去的并不是什么景点……但是,是我一直想去却没能成行的地方。前路未知,希望不虚此行吧!”苏驰远侧头朝顾盼笑笑,目光坚定。
而顾盼也慢慢调整到春日郊游该有的轻松状态。靠背放低,以一种闲适体态来回应同伴。
苏驰远点点头。
座驾载着两个人一路进发。沿途的村舍、农田,以及背景里广袤无垠的蓝,给久居城市的他们送上惬意的视觉享受。目力所及是艳阳和庄稼,而内心却激荡起浩风长天。顾盼知道这是身下滚滚车轮带给他的。此时他比以前任何一次接受苏驰远的“馈赠”时都要深怀感恩。
苏驰远见身旁这个小子面部渐渐红热,担心车内缺氧憋闷所致。他将车窗打开一条窄窄缝隙,放空气进来。竟同时把前方花海的信息邀了来。
“是什么香?油菜花香吗?”苏驰远示意顾盼往右前方看,那里明黄一片。
顾盼坐起身子,被苏先生指引着探看不远处窗外风景。他是县城里长大的孩子,面对这种每到春天就呼朋引伴恣意蔓延开来的田间美景,并未感到惊艳。只是苏驰远说到的“香味”,他有些难以辨别,故而仔细品鉴起来。
他印象里,小时候随父亲去往农村给祖先上坟,一条将满眼黄花分隔两边的陇上小径,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他在父亲电动车后座上一路颠簸,一路嗅到的,似乎比此时由车窗缝隙里进来的气味还多一个层次。那是肥料味。
“有点酸,有点苦,还有点甜,好像是油菜花发出来的。不过有些远,闻不到肥料气味,没有亲切感。”顾盼皱起鼻子吸了吸。
苏驰远被这“小子”的冷幽默感染,不禁轻笑出声。他又一次侧过脸去,顾盼正倚靠着远眺的窗玻璃又下降了些。他在这原本平平无奇的画面里突然想到了另一幅场景。它们的相关性十分微妙,与气味有关,与气味从缝隙里钻出来有关。
“顾同学,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不住校的原因是什么?”
“不合群。”
“你吗?”苏驰远有这一问,是因为他相信,主动承认自己不合群,与坚称自己“没醉”的人一样,都缺乏正确的自我判断。不是言过其实,就是名不符实。不过区别也是有的,前者出于某些隐衷,而后者则多为力不从心导致的语言混乱。“是你不合群?”苏驰远又问。
“……嗯。”顾盼犹豫片刻,还是默默替郁妍领受了“不合群”的头衔。
“如果只是这一个原因,那么当你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渴望独处,不再向往离群索居,会不会考虑住回去?嗯?”苏驰远抬手,探过去轻触顾盼的寸头,“小子,就我长久以来对你的观察,我并不认为你在社交方面有任何问题。即便曾经有轻微的社交障碍倾向,现在应该克服得差不多了吧?不要轻易给自己扣帽子,个人觉得你时机已经成熟,可以试着回归集体……”苏先生权且将顾同学的所谓“不合群”当作既定事实来分析。
“不想。”顾盼尽量使回答简短。希望以苏先生之明察秋毫,以及心理咨询从业者训练有素的细腻纤敏,能够主动终结话题。
果不其然,在顾盼稍显抵触的回应之下,苏驰远退缩了。“好,不想就不想吧!跟我聊聊你的室友……是个女孩子吧?”
“……”
顾盼一时语塞。他记得苏驰远来过他的公寓。那天他带着一身酒气被架进屋。意识模糊中拧开郁妍的房门。后来他睡了,醒来发现正被床头一只水晶球凝视,保温杯里盛着热水。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更不用说觉察到苏先生当时的心理活动。
自然,苏驰远那天想了什么只有自己知道。那两扇对合的衣橱门对他究竟诱惑力有多大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窄窄一道缝里游窜而出的香味,似有若无,一把擒住他的领口。对他而言,那气味像鬼魅,更像魂魄。
“怎么,我说错了?”苏驰远追问。
“没有。室友确实是女生。不过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顾盼一不小心也落入了某种无谓且愚蠢的解释当中。
“我想的哪种关系?哈哈,小子,你也开始学着读心了吗?我觉得男女合租很正常啊,没什么。好啦,按你喜欢的方式生活就行。”
“嗯!”
顾盼回头时,苏驰远恰好嘴角勾着一丝幽微的笑纹。显然,苏先生大度地准许了顾同学“自行其是”,那句“我不希望你……”终究融化在唇齿之间。
2
抵达村口之后。车行得谨慎。俩人被导航领到了一家卫生院门前。
苏驰远说这里是唯一地标了。他远眺前方,随后熄火。“小朋友,下车。”他指指某个村屋林立的方向,解释说,“再往里,车开不进去了。”
他们脚下,是一条刚好容得下俩人并行的田间路。局部蜿蜒,但宏观上笔直绵长。
“苏先生,这是去哪儿?”
“找一条河。”苏驰远小心避让着路边新发的草叶和野花。行进间,净是温柔呵护的步伐。“……对,一条河。”
“方位?名称?”顾盼追随着,也走得小心翼翼。
“不详。”
“无准备之仗?”
“也不算。不理解是吗?其实我们都有措手不及的时候。来不及准备,来不及,真的来不及……”苏驰远将脸转向另一边。那里不用面对顾盼的满眼疑惑。
这让顾盼记起初雪之夜陆一桐那番言之凿凿的分析。她说“时光走廊”里那个帅气男人凝视顾盼的眼神像看着情人。
顾盼自知并不是苏驰远的情人,但他越发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充当了填补遗憾的角色。之前的相处中,他的价值曾经有所体现。而眼下,以及未来,他的存在意义还将继续彰显。
“我陪苏先生找,走吧!”
路人指引之下,他们寻着了唯一一条绕村而过的河。
“那现在问题是去哪个河段了吧?苏先生?”
“弯道边有一块长得像奶酪的大石头,站在旁边能看得见小片椿树林。现在是春天,树叶紫红色的……”
顾盼越听越咂摸出这遣词造句里的感性意味。苏驰远是将长久萦绕于心的一个画面背诵了出来。这个画面意义重大。而按图索骥,寻到“奶酪”,寻到春天里的紫红色,是他此生务必实现的若干目标中的一个。
“那么我的亲临,究竟起到几成作用呢?有多么重要?而且,是真的有那么一处地方吗?”顾盼暗忖,没有发问。他走到苏驰远前头,少年探秘的冲动使他脚步飞快。
“快跟上,苏先生!”
紫红色树冠渐渐呈现在视野里。顾盼远远望见,兴奋得一跃而起。“就是它们啦!快走!”
苏驰远紧跟而上。他在运动场外极少奔跑,作为已过而立之年的法律人士兼心理咨询师,他向来要求自己沉稳持重。但是前方那块未知的“奶酪”让他不由得放弃可笑的教条,他追着顾同学的步伐奔了过去。
“是不是它?苏先生快来看!是不是奶酪!”顾盼在乡野间大声吆喝,脚边汩汩的水流声与他应和。
苏驰远看着顾同学尽情撒欢儿,他脸上笑着,内心却忐忑。他几乎重温了职业生涯第一次受理航空案件上庭前那种患得患失。
他并非乳臭未干,他不是未经风浪。但这一天兴冲冲跋涉而来,却因为山野奇石有可能真假莫辨而感到惴惴不安。
但惯于自省,他马上意识到这种感情用事确实有些不可理喻了。
眼前,顾盼还在欢脱不已。苏驰远就这样盯着看,直到寻着出口。
是啊,这个孩子脚下踩着的究竟是不是那一块“奶酪”要紧吗?真假重要吗?
他不断自我劝慰,只要顾盼觉得是,那就是!
顾盼单脚踏着孔洞密布的大石头,满脸写着胜利在握。他替苏驰远兴奋,等不及另一双似乎更权威的眼睛来鉴定,自顾自地放肆开怀。
“小子,开心吗?”苏驰远以略低的地势观望大自然里舒展奔放的顾同学。
“当然!”
“因为大功告成?”
“是啊!说实话,我起先并不相信真有这个地儿。”
“怎么,这会儿终于踏实了?”
“嗯!踏实了!”
顾盼望着苏驰远,颇有深意地笑笑。他笃定这个智慧超然的苏先生所理解的“踏实”与他所想并不相同。一直以来,顾盼总在伺机报答苏驰远。一味地受人恩惠,使他无法对男人属性全然自我认同。即使与父亲顾学平喝了那杯庆贺二字头的酒。但这次横空出世的探秘之旅,让他相信上天听见了他的祷告。
“小子,开心咱们就多待会儿,好吗?我陪着你!”苏驰远瞧着顾盼昂扬地立在“奶酪”上。这个小子与天地并生、与山水为伴的姿态,在他眼里化成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