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凝寒回房,掩了门,独自于桌旁坐了。
绝尘独倚窗前。
少刻,一人叩开房门,送上一壶清泉,一双茶杯,掩门告退。
凝寒执壶斟水,道:“何时林内有如此多人,昨夜竟未曾察觉。你可觉察一二。”
绝尘道:“未曾。”
凝寒道:“此倒奇事。”
绝尘道:“奇者非人,乃是此林。”
凝寒道:“如何奇法。”
绝尘道:“此林万木自成阵法,定有人故意为之。”
凝寒将茶杯端起,道:“碧树参天,合抱数丈,非百年难成此景。如何——”
凝寒忽急道:“快些过来。”
绝尘闻言,忙闪至凝寒身侧。
凝寒将茶杯端于绝尘身前,道:“且看杯中。”
只见杯中之水,双旋环绕。
绝尘道:“此阵不简单,散诸人于林内,纵使你我,也丝毫不可察觉半分,只恐林内一木一水皆刻意布化,难保不可见之地无不另有玄机。”
凝寒道:“莫不是石师兄所为。”
绝尘道:“世间虽存纤枝成林之术,然此间林木并无法术相佐,乃百年自然长成。”
凝寒道:“这便奇了。”
绝尘道:“果不是他?”
凝寒道:“我下山之时,石师兄尚在师门。”
绝尘道:“多思无益。此去来回,暂歇一日。”
凝寒应了,独自躺下。
时将入夜,韩图亲叩房门。
凝寒开了门。
韩图轻施一礼,道:“公子客于敝处,多有招待不周。现少帅命人摆下简宴,还请公子赏光。”
凝寒应了。
凝寒转身看向绝尘,见绝尘未有挪步之意,只好自己随韩图同去。
凝寒随韩图进至战琪英屋内,战琪英起身相迎,邀凝寒落座,三人同席。
席上不过三四碟小菜。
战琪英道:“公子莫嫌,军中粮草略短,不敢靡费。”
凝寒道无妨。
战琪英端起酒杯,道:“军中禁酒,今以水代酒,敬公子一杯。”
凝寒,韩图举杯,三人同饮。
战琪英又举杯,对凝寒道:“公子有济世之心,亲为在下求取良药,以疗旧伤,某不胜感激。某无物可表谢意,只此杯以谢厚恩。”
凝寒直道不敢,举杯共饮。
二人置下酒杯,凝寒道:“敢问将军之伤,究竟因何而来。”
韩图闻言,不免叹了一声。
凝寒心内不解。
韩图道:“被朝中奸臣所害。”
凝寒道:“何人所为。”
韩图道:“段乔。”
凝寒怒道:“又是他。”
韩图道:“公子识得此人?”
凝寒道:“不瞒前辈,段乔本我长生门门人,因私习功法,损伤八脉,被撵下山。”
韩图道:“公子本师承药王谷,怎又长生门门人。”
凝寒道:“我本拜于长生门,因师门尽毁,无处安身,幸昔年与药王谷内有些私交,念我无依,收入门下。”
韩图忙道:“是老朽多疑了。”
韩图又道:“公子方才所言,损伤八脉,是何意思。”
凝寒道:“损伤八脉,便再无缘修行一道。”
韩图道:“公子可有记岔了。”
凝寒道:“应是无岔。”
凝寒又道:“前辈因何有此一问。”
韩图道:“老朽虽非修行之人,也认得出,段乔是有些修为,会些功法的。”
凝寒道:“是何种功法。”
韩图略思片刻,道:“绿火。”
凝寒道:“是何绿火。”
韩图道:“段乔现绿火于掌内,借力击出,沾身难灭,人死尸活。”
凝寒道:“不曾想他竟习得如此邪术。”
韩图道:“公子识得此术?”
凝寒道:“此为阴火,极其歹毒。”
凝寒又道:“将军可是为阴火所伤。”
韩图道:“老朽惭愧,未能护少帅周全,被此火划破一丝皮肉。待老朽察觉之时,少帅已然昏迷。幸天降恩人,施手救下少帅,又护我等于此间”。
凝寒道:“当年究竟发生何事,前辈可愿再讲。”
韩图长叹一声,道:“公子既问起,老朽再讲一次便是。”
韩图略一缓,道:“沧海朝内,重文轻武。主帅原是将官,率前锋营守卫墨楮。老朽少时入仕途无望,后于主帅身侧,执掌文笔。昔新君登位,不理朝事,大权竟落于宦官之手。十年前,段乔拉拢朝臣,剪除异己,不幸,主帅正在此列。段乔给前锋营安一作乱罪名,下格杀令,府门内无一人幸存。时主帅正携少帅居于营中,传令官至,主帅率全营以抗。虽得胜,墨楮已不可再留。主帅集结全营将士,逃离墨楮,一路将众兵士遣散,各自逃亡,两万余众,只留得不过两千誓死相随者。不曾想,段乔亲率灵虚观一干人等,紧追而至,我等不是对手,主帅战死,少帅昏迷。幸恩人天降,独自将段乔一众击退,又将残部不过百十余人送至此处。”
韩图轻叹一声,道:“此十年间,主帅旧部尚存者不过半数,多半已然寻回,自名残锋营,安此林内。”
凝寒道:“不曾想竟是如此。”
韩图道:“虽安于此地,也需时时防备,已防奸佞之徒。昨日见公子至此,虚以为公子乃段乔之人,才有如此冒犯。”
韩图举杯,道:“老朽以此杯向公子赔罪。”
凝寒举杯,二人同饮。
饮罢,凝寒道:“敢问将军,不知军中现多少兵士。”
战琪英,韩图皆是一愣,二人对视一眼,战琪英道:“公子因何有此一问。”
凝寒自知言语有失,道:“昨夜入得林内,所见不过十数人;今日回来,竟见千余众,此时又难察踪迹。纵使在下些许修为在身,除却眼前所见,余者皆不可察觉。”
战琪英,韩图又是一惊,韩图道:“老朽听得糊涂。众兵士居于林内,虽有林木相隔,然所距皆不甚远,仍是一营之势。”
凝寒道:“只是不知,此林为何人所植。”
韩图道:“此倒不得知。初至此地,此林已如此般,又有现成演武,安置之空地,恩人曾嘱咐,林中木石,不可移毁,此为……”
韩图一时停住,看向战琪英,又道:“此为荼蘼仙子耗百年所布之阵,妄入则徒迷,恣出则步困,阵法之势随日月变化,非谨记路径变化,难以出入。恩人曾暗授老朽,虽有意教授旁人,却少有得成。”
凝寒轻施一礼,道:“前辈辛苦。”
韩图道:“算不得辛苦。前锋营遭无妄之灾,分散各地,现旧众同聚此地,也算对得起主帅之灵。”
战琪英道:“公子在外游历,不知朝内现状如何。”
凝寒叹道:“倘我所想不差,段乔已掌控朝局,行君上之职。”
战琪英道:“沧海百姓如何。”
凝寒叹道:“一言难尽。”
战琪英对韩图道:“请恩师之意,出兵讨贼。”
韩图道:“少帅身体未愈,不可。”
战琪英道:“身伤又有何妨,总不能见朝局混乱,百姓难居。这些年,恩师多有教诲,男子应已天下为任,现沧海朝内正需锄奸扶君之时,岂能已身欠为由,不去理会。”
韩图道:“段乔实力,少帅何曾见过。况十年已过,此贼已窃得国本,其自身又不知修至几何,此一去,整个残锋营尽将不存。少帅可愿眼睁睁看着一众将士赴死么。”
战琪英道:“若能一举灭杀此贼,想必众将士定无惧生死。”
战琪英又道:“敢问公子,与段乔一战,可有胜算。”
凝寒只得摇了摇头。
韩图道:“老朽有一事相问,少帅若答得上来,老朽便不再阻拦。”
战琪英道:“恩师请问。”
韩图道:“少帅起兵讨贼,成将如何,败又如何。”
战琪英道:“成,则君上归位,重振朝纲;败,不过身死,英名存世。”
韩图道:“成,虽君上归位,然自君上登位,丝毫无意朝政,方落得现况如此。沧海历任君主,虽有庸辈,从未大权旁落如此,想必君上本无意此位。纵使君位得正,来日必又落旁人之手,此十年间所生诸事毕又再历一番,朝臣,百姓,又如何经得起。败,只需段乔污名一笔,锄奸亦可写作叛国,英名亦可写作贼狞,后世又如何看待残锋营诸多将士。”
战琪英一时如泄气一般,道:“那当如何,莫说家仇不得报,恩师数年所授,岂不白白荒废。”
韩图道:“等。”
战琪英沮丧道:“又将等到何时。”
韩图道:“等到明君现世,等到山河齐聚,等到兵符调令,等到玉玺再现。”
战琪英道:“不知有生之年,可得见否。”
韩图道:“少帅年岁尚轻,来日定有一番作为。老朽已是残年,来日还请少帅替某一战。”
战琪英道:“恩师莫说此话。”
凝寒道:“借问前辈一句,此话,可是昔日恩人所留。”
韩图道:“正是。待至彼时,便是兵发墨楮之时,除奸佞,扶新君,佐朝局,安天下。”
凝寒道:“可还有旁话。”
韩图略一摇头,道:“再无别话。恩人言语寡洁,数月间不过寥寥数句。”
韩图又道:“少帅身已大愈,需当此日到来之前,熟读治世之书,研习领兵之法,参悟应敌之策,苦练武艺之精,待来日辅佐明君,再立天下。”
战琪英施礼称是。
韩图对凝寒道:“老朽求公子一事。”
凝寒道:“不敢,前辈讲来便是。”
韩图道:“公子若无急事,可愿多留数月,待少帅痊愈,再做离去。”
凝寒道:“在下本是外人,留于军中,恐是不妥。”
韩图起身施礼,道:“今日少帅服药,若非公子相助,不知又将如何。药王谷济世之心世间少有,恳请公子,助少帅一力。老朽先施礼谢过。”
言毕,竟双膝跪倒。
凝寒忙起身上前,将韩图搀起,道:“前辈莫要如此。若将军与将军不嫌,我便叨扰些时日。”
席散,凝寒回屋,独自躺下,解下腰间葫芦轻呷一口,难免凝视沉思。
二日起身,倒觉新奇,四下打量,却不便远去。
一连数日,倒没了初来的兴致,不过闲看战琪英舞枪,看中兵士操练。
这日早起,凝寒打坐,不过片刻,只叹了一声。
绝尘问何故,凝寒道:“此林内灵气竟如困住一般,打坐调息亦是不能。”
绝尘道:“此时方才察觉,也亏你如此境界。”
凝寒道:“你何时觉察此事。”
绝尘道:“入林之时,便已觉察。”
凝寒不免一惊。
绝尘又道:“你可问过此间众人年岁。”
凝寒道:“此事如何相问。”
绝尘道:“你且去寻两个兵士,私下问一句。”
凝寒登时出了门,寻了个兵士,问其年岁,那兵士道三十又五,凝寒观其相貌,不过二十四五,再问,依旧年貌难符。
凝寒急急回来,问是何故,绝尘却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