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多月前，顾盼曾专门替郁妍打扫过卧室。除旧迎新。
窗帘、被套、枕套，洗干净换好。墙上的黑寡妇十字绣，掸了又掸，重新挂好。
衣橱里的香包气味淡了，他特地从郁妍常去的小饰品店买来同一香型替换上。气味是妍妍姐的标签之一，她说英文里“擦”香水动词用的是wear，可见它的重要性并不逊于衣衫。
顾盼好像懂了，又没全懂。不过他领略了，什么叫余香绕梁。这种东西是好闻的，搁得越久藏得越深越好闻。特别是从衣橱缝隙里渗出来时。
郁妍说过，现在穷，衣橱香包只是暂时的。等她毕业之后挣了钱，一定要买瓶大牌香水善待自己。顾盼说，妍妍姐，将来我买给你！大牌的！
假期结束，新香包差不多又到了最好闻的时候了。
顾盼从B县返A。他将行李箱拖进公寓。路过郁妍的卧室时，他习惯性拧开门锁。
就站一站，无多余动作。这个无论晴雨始终幽暗的房间里，顾盼如同履行使命一般垂手立着。
这间暗室，他越发觉得像是郁妍离开小县城后亲手打造的又一处安全屋。它没有旧木头破棉絮的霉味，而是长久散发幽香。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这个空间最核心的功用。那就是，专门存放顾盼弟弟虔诚姿态的地方。从八岁，到十八岁，那种誓死追随的信徒一样的姿态，郁妍姐姐欣赏了整整十年。
但他不允许自己产生觉醒的意识。哪怕一丁点儿火苗，也是对妍妍姐额头那颗疤痕的背叛。
顾盼在这屋里深深吸气，用他一知半解的所谓“香薰疗法”来拯救潜在的“叛逃者”。
衣橱窄窄的缝里，晚香玉粉感香气钻出来，向他诉说三十多天的离愁。
一吸一呼之间，他感到胸腔里灌满了清香。那些颗粒数也数不清，就如他一世都还不清的恩情。
颗粒们还在裂变。
终于，他开始呼吸困难。趁着窒息前一秒，他迅速逃离，将门合上。
2
顾盼刚进家后不久，“馨愿”上传新作品。
提示音响起时，顾盼刚把自制的米线捞起，浇上新鲜出锅的番茄炒鸡蛋浇头摆上桌。
自从那次去蹭凌寒露的课，亲眼见她目眩头晕虚弱不堪，他便萌生了学做饭的念头。这个少年所知有限，他认为凌寒露当时是饿晕的。他总觉得女人把节食瘦身看得比健康还重。而作为男人，他能做的就是让厨艺精湛起来，并且创造机会露上两手，让那个女人爱上吃饭。最好是，有幸成为她的御用厨子。
顾盼从那天起，先后关注了不下十个高点击率做菜博主。中式西式，煎炒炸炖。从零开始。
这会儿他原打算边吸溜米线边研习养生汤的做法，没想到“馨愿”现身了。这个人的动态，他无法漠视。
新视频主题是元宵节。
光看标题里的“元宵”二字，顾盼并没有产生美好体验，而是眼前立即飞过一大坨状如乱石的碳化物。那是李丹霞的杰作。
不久前，正月十五。母亲李丹霞特意起了个大早。头一晚她承诺说给全家煮汤圆，让父子俩安心睡懒觉。顾学平将信将疑，直到清晨听见厨房里的动静，这才安心又睡个回笼觉。
可半小时后，一阵巨响、一声惨叫把他和儿子从被窝里炸了出来。
顾盼慌忙中衣衫不整踩着拖鞋冲下楼，冲进厨房。他看见终于肯舞勺弄铲的母亲正蹲着，跟散落满地的锅勺和一团团小煤球一样的东西置气。她骂骂咧咧，责怪灶台不好用，厨具不顺手。一怒之下，把脚边的“小煤球”们踢得到处乱飞。
这些无辜的黑色球体，它们的前世本应该是李丹霞心血来潮想要制造的拔丝汤圆……
顾学平和儿子花费一个小时才把厨房收拾好。父亲苦笑道：“其实吧，人生苦长。”
这是顾盼记事以来第一个满眼狼藉的元宵节。晚上，三高加甲亢体质的李丹霞跑去妹妹家散心。撇下父子俩守着圆月下的二层小楼。
客厅里，小方桌上摆了两个冷碟，四样老顾亲炒的热菜，还有小顾小试身手烤的芝士南瓜。
“儿子啊，话说过完年又大一岁。虚岁也算是二字头啦。”顾学平举起他的白瓷小酒盅，邀儿子共饮。
“是啊，时间过得快。对了爸，您二十岁在干嘛？”
“我嘛，念完中专就上了班，二十岁已经工作两年了。”
“那会儿认识我妈吗？”经历了早晨的厨房动荡，顾盼内心萌生出不少疑惑来。趁着母亲不在，刚好畅所欲言。“就您二十岁时。”
“还没有。后来经人介绍认识的。”
“哦想起来了，我妈说过，相亲那天您特地理了发，可惜理坏了。”
“嗯，你妈呢，她不以貌取人，这点挺好。性格外向，活泼，好交友，自来熟……”
“性格……后面这几个真是优点吗，您觉得？”
老顾听到此处沉默片刻。他手中的小瓷杯来回转动。“怎么说呢，听起来都不坏，是吧？儿子啊，其实爸明白你想问什么。你要知道，人是变化的，人的需求也是变化的。一个常年吃不饱的人，你能指望人家脾气有多好呢？……唉，儿子，喝一口！为你的二字头干杯！”
老顾几杯酒下肚，舌头开始不利索。小顾听得出父亲欲言又止，言辞闪烁。虽然还没到兄弟相称的地步，但明显这次的谈话，父亲已经把儿子当作成年男人看待了……
这个成年男人此刻在A市一套公寓里吸溜着自己做的米线。一边划手机浏览别人的元宵节。
从发布的新作看，“馨愿”，元宵节当天曾在邻市某水镇的艺术馆驻足。这个地方，顾盼在某次专业课上听说过。那节课上，年轻老师展示了几幅该景点在众多传统节日举办活动的照片。摄影，这老师是把好手。他不着一字，却能用镜头语言描摹出中式古典庭园里的月白风清，纱窗灯影。
他还拍过元宵。夜晚艺术馆池塘边男女老少放灯群游的场面。他的广角镜头里，祈愿河灯星星点点，浩瀚无边。
与他不同，“馨愿”的视角则较为微观。视频里，汉服女生手执一枚驱魔降福、祈许光明的河灯，正往池面上摆放。这姑娘十指纤纤，身型单薄。长发垂肩，神情比夜色更显落寞。“馨愿”聚焦于此，镜头里明显带着爱意。是那种怜惜之爱，不舍之爱。顾盼会心一笑，他觉得自己也曾在某一时刻眼含过这种爱，对一个饿晕的女人。
较之于欣赏新作，其实顾盼更关心“馨愿”的回复。而关于“一个男人如何才算是有原则”，PP君得到如下答复：
“你的问题，关键词有两个，一是‘男人’，二是原则。假如我判断得没错，你的困惑与女人有关。我理解的有原则，指的是成熟有效的分辨力，不做模棱两可的事。比如，明确界定好女朋友和女性朋友。仅供参考。”
顾盼读完，下意识朝天花板扫了眼。那上头什么都没有，没有监控，没有监视的眼，没有任何可疑的触角探进他心里去。可是他觉得心脏被搅动了。
他的脑袋里，陆一桐跳了出来。可这个姑娘到底和自己什么关系？
顾盼唯一懊悔的是，那次在剧院外小路上拿她试练接吻技巧。原本，因为李丹霞的介入，他的境地已经十分被动。那一吻，则更使得他每次想要拒绝或是冷脸时越发硬气不了。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顾盼悔不当初之时，陆一桐竟然刚好电话过来。说是不介意排除万难翻山越岭跑过来蹭课。陪顾盼一起蹭凌寒露的课，男女搭配，学习不累。
这时，亏欠感又恰到好处地彰显神力。陆一桐说，想必顾盼哥哥一定会满足她的求学之念、向善之心，毕竟这是任何人都不忍拒绝的请求。
顾盼仿佛又一次被迫与齐刘海下面那双委屈的眼睛对视。不止一双，无数双，藏无可藏。于是他向凌寒露请示，可否携一学妹同往？
凌老师放下手机，将十指继续搁到电脑键盘上。其实在她反复阅读确认顾盼的信息时，屏幕早就进入了保护状态。
这实在是一则叫人心情复杂的信息。她忍不住又拿起手机。
黑屏上看到的中年面孔让她想起女孩子那张富含胶原的脸。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自嘲着笑出了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