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凝寒辞别申凡,离了凤王冢,向西而行,至五月间,已至屏山支麓。
见山内百花乱时令而开,凝寒暂缓脚步,行于话间,且观且行。
恍惚间,闻得一女子之音,歌道是:
百日春花百日赞
花落尘埃落花惋
一朝春尽群花散
空留下旧土难归百里遥相看
说不尽,牡丹威重,群芳盛景惊作天
道不完,春日海潮,凭添新蕊复从前
看不破,荼蘼现影,花影零落余来生
想不明,寒地白野,枯骨难收残枝冷
誓旦旦,春日终有时,再造盛景伴华裳
终落得,芳魂散离日,艳骨凌乱难收葬
初绽不烦笔墨费
花飞无人撰书诔
朝日不见红泪飞花枝
月升不闻呜咽惜花时
今日散去今日景
重拾旧身,助归昔日土
不敢自比惜花女
奴身绵绵
十万花魂难寻遍
一抔净土掩残躯,与君为伴待来时
飞燕知我意
不敢欺飞花
凝寒循声找寻,只见飞花漫天,一女子背身立于花影间。
见那女子,穿一件粉红色素纱长裙,头挽飞花髻,不配钗环,仅着两只血红泪滴耳坠,一手撑红色油纸伞,一手执花锄。
凝寒觉多有叨扰,欲上前施礼赔罪。
只闻那女子道:“公子莫要前行,莫要踩踏落花。”
凝寒不免一惊,忙住了脚。
那女子转过身,行至凝寒身前。
只见其步履轻缓,地上落花尽数避过。
凝寒忙施了一礼,道:“鄙人误入此地,小姐莫怪。”
那女子道:“公子怎寻得此地。”
凝寒道:“行至山下,闻得小姐轻歌之音,误入此地。”
那女子道:“公子何处来。”
凝寒道:“鄙人师承药王谷。”
话间,将名帖递上。
那女子将名帖接过,仔细查看,复还于凝寒。
那女子又道:“冷公子,既师承上官仪前辈,你我也算得同门同辈。”
言毕,随请凝寒于一亭中暂坐。
那女子执壶,替凝寒斟了一杯清水,道:“山间清泉,公子莫嫌。”
凝寒只道不敢,饮了一口,只觉甘甜非常。
凝寒道:“小姐可同承药王谷?”
那女子略一摇头,道:“吾自唤八千红染,师承百花谷。因不喜人多,告以恩师,禀以谷主,暂离百花谷,于此地清居。”
凝寒道:“不知此地是何地方。”
八千红染道:“此地本无名姓,因同属屏山,百花违时令而开。吾初至此地,同是此等时节,见百花飘零,随风纷乱,随水同流。奴家不忍落花被俗尘玷污,不忍落花被浑水浊染,手持花锄,将落花安葬。此地因此得一名,唤作百花冢。”
凝寒心内一惊,道:“小姐着实辛苦。”
八千红染道:“不敢妄言辛苦,只花开之日,世人心喜,花盛之期,凡墨俗咏,至飞花别枝,皆忆往昔盛景,何人肯为飞花一泣。孩提降世,四下同贺,徒登鼎盛,阿谀奉词,至年老亡故,悲悯啼哭收殓归土。花虽非人,如何忍得空看任自飘散,如何忍得无寸土敛身,如何忍得无片语祭文。”
话间,有飞花飘落亭中,八千红染轻拈于手,安放于随身花囊之中。
凝寒道:“鄙人不才,不曾思虑如此。”
八千红染道:“花开终有纷飞日,纷飞无人泣离枝。于花如此,于人亦是如此,以凡俗之目瞧看,皆是一道。”
凝寒轻施一礼,道:“鄙人受教。”
八千红染道:“奴家十二岁拜入百花谷,十四岁在此安身,现已十余年不曾回拜师门。不知师门现况如何。”
凝寒道:“鄙人有幸,得拜百花谷两次,如今之景,仍如往常。”
八千红染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道:“依然如旧,难比过往。”
凝寒不解。
八千红染道:“百花谷初立,尘世惊叹,百花谷鼎盛,众门争依,现如今,世间诸派何人将我百花谷放于眼内,恐来日,将无人再不记得我百花谷。”
凝寒道:“小姐过忧。”
八千红染略一摇头,道:“往生来故,天地间既成之律,俗成之物,无一可避。只愿终了之日,可有人一祭。”
凝寒闻此语,不知如何答言,本愿慰解几句,又恐失了分寸。
八千红染略转过头,看那飞花纷乱,不禁抬手拭泪。
八千红染道:“公子可于屏山见过牡丹。”
凝寒思索半日,道:“牡丹于旁处见过,只,屏山之地,似未得见。”
八千红染道:“可有观过荼蘼。”
凝寒沉思半日,只略一摇头,道:“屏山之内,因何无此二花。”
八千红染道:“春花娇艳,夏花高洁,秋花孤傲,冬花坚毅,牡丹绽时,百花失色,荼蘼开时,百花归寂,此二花虽有培植,却难于屏山存活,想来必有因由。据传,此二花现于百花前,百花谷必有灾祸。”
凝寒一惊,道:“这……怎有如此之语。”
八千红染道:“不知何时有此一言,或有百年,抑或千年,更或始自百花谷初立之时。”
凝寒急道:“这……如何可好。若此话当真,百花谷岂不是……”
八千红染笑道:“百花争艳非一日,散入尘埃终有时。公子且看开些。”
凝寒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言,只得轻瞟绝尘一眼。
飞花飘入亭,八千红染伸手,将花瓣接入手内。
不知何故,八千红染一阵的咳嗽。
凝寒忙起身问道:“小姐是怎的了。”
八千红染轻咳未止,只冲凝寒略摆了摆手。
凝寒忙将药匣取出,翻了半日,竟不知何药对何病症。
八千红染咳声渐止,稍息略缓。
凝寒忙起身,将药匣搬于八千红染身前,道:“小姐且看看,何药可医小姐病症。”
八千红染道:“此为奴家天生自带弱症,世间无药可医。”
凝寒心内一时不忍。
八千红染道:“公子不通药理。”
凝寒一时噎住,道:“小姐,因何,有这般言语。”
八千红染笑道:“此匣之内,药品虽是极好,不过寻常之物,只药王谷所入药者皆非凡品,药效亦是非常。公子方才并不知此中之药医何症候,故有此一问。”
凝寒只得坐了,不敢答言。
八千红染道:“公子非我药王谷之人。”
凝寒忙起身施了一礼,道:“小姐莫怪,我本师承长生门。”
八千红染道:“药王谷名帖,自与寻常不同,公子定于我药王谷有些深交。”
凝寒道:“不敢。只数次亲拜,与谷内诸人相处甚欢。”
八千红染道:“长生门现如何。”
凝寒长叹一声,道:“长生门已不存于世。”
八千红染道:“公子莫要心伤,逝去本是应有之果。公子若有心,可写祭文一篇,以忌往昔,倘不善笔墨,来日正礼一拜,也算得一份心。”
凝寒称是。
八千红染起身施了一礼,道:“飞花入污泥,非奴家可见,奴家暂失陪。”
凝寒起身回礼,道无妨。
八千红染一手撑伞,一手执花锄出了亭。
凝寒立于厅内,远远看着八千红染。
八千红染撑伞轻转,一众飞花尽收伞内,又打开花囊,将落花尽盛于囊内,执花锄抛一浅坑,埋花囊于内,轻堆一土丘,以为花冢。
轻风吹百花,飞花舞红影。
八千红染不免又咳了数次。
凝寒远远见了,不免有些心疼。
天色渐暗,八千红染回至亭内。
凝寒见其身姿轻曳,步履含虚,忙上前两步,欲伸手搀扶,又恐失了礼数。
八千红染半步入亭,忽脚下不稳,凝寒忙将其搀住,扶起暂坐。
八千红染弱声道:“多谢公子。”
凝寒一时面红垂首,直道无妨。
略缓片刻,八千红染道:“天色已晚,公子若不嫌弃,暂于奴家陋室略安一夜,已避凉风。”
凝寒忙道:“多谢小姐好意,只恐不便,鄙人便于此厅内安蜷一夜便是。”
八千红染道:“此怎么使得。公子身形娇弱,如何受的此间凉风侵扰。奴家既为此间之主,当尽主家之谊。”
八千红染起身,道:“公子且随我来。”
凝寒见不便推脱,只得起身。
八千红染在前引路,至一小屋前。
此屋极小,只小小一间厅,小小一间房,陈设至简,如何看来也非此般女子可居之所。
八千红染请凝寒坐了,随即端出一盘点心,复替凝寒斟满一杯清泉。
八千红染略施一礼,道:“招待不周,公子莫怪。”
凝寒忙起身还礼,道:“有劳小姐。”
八千红染道:“今夜委屈公子,暂于厅内暂歇。”
凝寒直道无妨。
八千红染道:“奴家身子劳乏,不能再陪了,失礼之处,公子海涵。”
凝寒道:“小姐身弱,好生歇息。”
八千红染轻施一礼,道:“公子请自便,奴家失陪。”
凝寒还施一礼,道:“小姐请便。”
八千红染独自回房,凝寒尝了口点心,直觉美味非常。
夜色渐起,凝寒自廊下搬过一张竹篾躺椅,独自躺下。
冷月伴寒星,凉风穿敝堂。
凝寒闻得房内传来阵阵轻咳之声,直至四更,方略略止住。
凝寒本欲关切几分,数次行至房门前,皆止了脚,只轻叹几声。
天色渐亮,凝寒起身,将一切复旧。
八千红染出了房门,凝寒忙上前,道:“小姐昨夜身子可有碍。”
八千红染轻施一礼,道:“扰了公子,奴家致歉。”
凝寒道:“小姐也该服些丹药,以作调理。”
八千红染道:“谢过公子好意。奴家恩师曾托药王谷谷主亲诊,并无效验。”
凝寒道:“若小姐不嫌,鄙人稍留些时日。见小姐如此,鄙人心内难安。”
八千红染道:“谢公子好意。奴家命薄,得遇公子一日一事万幸,万不敢再度劳烦公子。”
八千红染又施一礼,道:“此地非公子长留之地,公子洗漱一番,离去方好。莫要奴家病躯,染了公子。”
凝寒见此,只得回礼应下。
凝寒出门,于溪边洗过面,别过八千红染。
凝寒道:“小姐好生保养,切莫再伤神情。若有来日,再拜小姐。”
凝寒离去,回身望去,见八千红染仍撑伞立于飞花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