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乳白色的火车,顶上两侧有着巨大的弧形玻璃天窗,载着三人往勃艮第去,两个小时就能到达。
窗外的原野非常广阔,路边没有树,显得列车几乎是静止的。铁路笔直地通向远方,好像是从草地和田野上犁出来的一道浅沟。偶尔进入山谷,贴着车厢的灌木枝叶像数不清的绿色丝线在快速抽动,才感觉到这庞然大物的在向前飞奔。
艾丽打开阿芒蒂娜送给她的诗集,扉页上写着“如火如炬,如梦如幻”,和作者的签名。她随便翻了几页,陈姐问她,写了些什么?
“夜晚很安静,
我独自坐在孤独的房间,
黎明的第一丝光线,
被一颗露珠捕捉......”
艾丽试着读了几句,但她不太懂诗歌。诗歌的用词有时很简单有时又很生僻,字面意思可能跟作者的真实想法相去甚远,她觉得很难去翻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经历过战争的人,她能活下来真是不容易。”陈姐说。
“你觉得那个姓肖的中国人活下来了吗?”艾丽问道。
“很难说,我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我的爷爷以前给国民党当过兵,可能就当过几天吧,还没见到真正的枪炮之前他就和几个伙计跑了。不然就没有我了。”陈姐说。
“对的,实际上她也只是战争的旁观者。子弹在头顶上飞过,随处都有危险,没错,但她只需要躲避,不需要面对,真正面对战争的人,恐怕没有几个能......”
过了一会儿,艾丽接着说:“你觉得他还在吗?”
“谁?”
“肖。”
“唔,不好说。”
“不过你看阿芒蒂娜还在呢。”
“肖比阿芒蒂娜要大。”
“那可能有80多?90多?现在八九十岁的老人多着呢。”
“即使他还在,那也不是任何人能找得到的,他是姓肖,还是萧,还是霄呢?他就像是大海里一条身上被标记了一个字母的小鱼。”
“呵,想想真是神奇呢!”
窗外突然出现一片蓬松的绿色地毯,顺着斜坡爬上天边,在颜色明和暗的交汇处划出一道瑰丽的金黄色的线。这张地毯被无数的木制支架撑起,其间点缀着像星空一样繁耀的紫色星球。勃艮第热烈而温和的阳光哺育着这片看似静谧实则嘈杂的葡萄园,每一枚叶片都扬起笑脸迎着太阳,互相之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争论谁的孩子更健壮更美丽,她们明知道这场争论不会有结果,最后都被对方的喋喋不休逗得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双手捂住胸口,全身颤抖。孩子们不像大人那么爱出风头,她们怯生生地站在大人脚边,手里紧紧拽着母亲的裙边,难为情的脸涨得越来越——紫。
葡萄是这个星球上最为美味的浆果,她们是由最大方又最乐观的母亲培育出的最美丽又最甜蜜的孩子。
“要来杯酒吗?”卢西娅神秘地把手伸进背包,假装摸索一阵,出来时握着一个红色酒瓶。这时艾丽注意到卢西娅的手,那是一只粉红色的小爪子,上面布满了纤细的淡黄色绒毛,在阳光下发出银色的光。
哇哦!她们发出一声欢呼。在惬意的旅途中,即使醉醺醺的也没关系。
她们在慕西尼呆了一个晚上和接下来的一个白天。晚上在寄居的农舍屋顶看星星,白天游览葡萄园和村庄,然后又花了五天的时间沿第戎、里昂和普罗旺斯南下,最后到达霞慕尼。
霞慕尼被坚韧陡峭的群山包围,这是在法国观赏阿尔卑斯山的最佳地点。举目四望,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纯洁而又骄傲的女神:她披着一件刚好盖住胸部的斗篷横卧在地毯上,大腿弯曲,肘部支撑着地面,手托着头。微风拂起轻柔的斗篷,让人侥幸窥得她一两处白皙的肌肤,她的头上顶着一条白得发亮的丝巾,直垂而下,遮掩着女神真实的容貌。她的头顶上是金色的光晕和碧蓝的苍穹,那深邃而清澈的天空,让人产生能从那里看穿宇宙奥秘的错觉。
勃朗峰傲然挺立,俯视着脚下像蚂蚁一样的崇拜者,她也许在想:这些可怜的东西!但她一定注意到了这些可怜的东西已经把缆车索道修到了她姐妹的头顶上,还步履蹒跚地想要从她自己的身上一路向上攀登,于是她会愠怒地嗔怪:自不量力、胆大妄为的家伙!
艾丽和两个伙伴既没有技术也没有时间徒步攀爬勃朗峰,于是乘坐缆车登上了南针峰。据说,地球上的高度每上升1000米,气温就下降6度,这是因为大气的温度主要来源于大地反射的阳光的热量,所以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但沐浴在阳光里,人却并不感到特别寒冷。
峰顶的游人有很多,却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尖叫,另一种人沉默。尖叫的人是因为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风景,沉默的人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脚下的山体几乎垂直倾泻而下,先是白雪,然后是灰色的岩石,最后是绿色的松林,那个叫霞慕尼的小镇看起来就像是河沟里的一片卵石滩。
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几片云朵在它们身上投下移动着的阴影。往远处看,大地基本上是平坦的,绿色和灰色的一片。一些在下面的陆地上能完全阻挡人们视线的丘壑,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也至多像是硬币上浅浅的浮雕。
视线极好。尽管往远处看吧,整个法国南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花园,平铺着大簇大簇的花和草、五颜六色的房子、刀刻般纵横的田野、毛细血管一样的河流;再往远处一些看吧,直到人类视野无法突破的极限,那里的天和地汇成一条线,上面的蓝色和下面的绿色界限分明,最大胆的画家也不敢用这种直白和纯粹的方法来绘画,因为这不符合基本的明暗处理技巧。
“我们的运气真好,”卢西娅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来过两次,都是在多云的天气,四周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云层,浓浓地盖住每座山的山腰。不过那也是另一种很棒的景色,你会觉得可以像这样踏在雪上一样踏上那些云朵。”
“现在,你看到阿尔卑斯山了,你来到阿尔卑斯山了,有什么感受?”艾丽问陈姐。
“的确很美,很...但是说实话,我现在什么感受都没有,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有点想吐。”
她们很快就坐缆车下山了,因为陈姐可能有点缺氧反应。
其实能在山下看到的景色,那些房屋、街道、小河、草地,已经足够刺激一个异乡人的感官了,普通人不需要更高或者更奇特的视野。她们在镇上逛街,这里走走,那里看看。霞慕尼的消费非常贵,不过运动产品的价钱还算公道,艾丽和陈姐一时心血来潮每人买下了一套滑雪装备,回国后冷静下来,发现实际上什么用的都没有,在家里试穿比划了几次,最后都束之高阁了。
第二天她们踏上了返程,在里昂与卢西娅分别。回到国内时,她们发现那赚来的6个小时又还回去了。
接下来她们以饱满的精神投入到新事业中去。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租办公室、买办公器材、请人、办执照、办税、印广告,等等。大多数人创业都不会把这些事一笔带过,每件事都让人如临大敌,每件事都要绞尽脑汁,搞得人焦头烂额,疲惫不堪。可陈姐有的是钱,有钱办事就顺心。她们只是亲自租好了办公室,亲自采购了基本设施,然后就请代理机构跑腿去办各种证件和执照,雇好了人就让他们各自施展才华把办公室填满。
所以,对她们来说,做生意并不是很难。郑先生(陈姐的丈夫)看到她们大把地花钱、早早地做上老板的样子,摇着头叹道:“这不是做生意,这是消费。”而陈姐反驳说:“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没错。”
第一笔“大买卖”来自于郑先生和他的家具工厂,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以前,他直接付给翻译人员的薪水大概是每小时500块;现在,他要掏600块给这家由两位女强人创办的名为“金桥翻译”的公司。郑先生说:把钱从左手放到右手,这不是问题,问题是转手的一瞬间掉了一张,随即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如果大家觉得这是个笑话,那就错了。实际上,她们的公司经营得挺好,越来越好的那种。
她们的业务来源于商务会谈,旅行社,文章翻译,等等,我只能大概这么说,我不懂其中的细节。凭着陈姐丰富的人脉和她活泼的性格,接的生意是越来越多,招的人手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这两位女老板和她们的十几位员工是怎么工作的,我们不用详细说明了,但她们俩的确是逐渐轻松下来了,因为没有胸怀远大的企业家梦想,只是想做点小事,也没想着赚大钱,就让花钱雇来的员工们去操心实际工作吧,他们比老板做得要更好些。
于是两个人一屁股坐在办公室会客间的沙发上,开始探讨公司运营上一些零零碎碎的事。
“昨天王师傅的车差点撞到人了。”陈姐说。
“我听他说了。昨天在班车上有人提起这件事,说一个急刹车把车上的客户都吓了一大跳,王师傅赶紧跟我解释,说他已经很小心了,就是没注意到那个人从人行道上跳出来。当时他正在开车,我怕影响他的情绪,赶紧说没事的,没事的。”艾丽说。
“王师傅的技术不差,对吧。还好那人没事。”
“我看他是个很稳重的人。”
“他要开两台车,很可能不太适应。那台小巴和那台轿车,开起来应该有点区别。”
她们公司现在有两台车,都是用来做公务接待的,小巴还用来接送员工上下班。
“要不,”艾丽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神奇的想法,因为她想起了一个人,“再请一个司机?”
“那就请一个呗。”没想到陈姐很爽快地回应。
“请一个?”
“请一个。”陈姐再次笃定地回答。
“我认识一个人,是个司机。”艾丽说。
“那行啊,你跟他说说吧。”
“晚上我给他打电话。还有一件事,你记不记得以前公司有个叫青娅的女孩?”
“我见过她,很漂亮很活泼的那个。”
“就是她。你觉不觉得把她叫过来很有用?”
“当然有用了,她那么灵活——我只见过一次就知道——做商务最合适了。不过,以咱们现在的实力,不一定请得起呢。”
“你觉得有用,你同意了,这事儿就不会有那种问题,我告诉你,她可不在乎钱多钱少。”
“噢?那不是跟你和我是一路货色了?”陈姐笑着说道。
“我保证请她来是笔好买卖。”
于是,艾丽马上给青娅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没问题。
晚上,艾丽又给她白天想到的那位司机打电话,读者应该能猜到他是谁。
“嘿,蝌蚪,你好吗?”
“还好呀。”
“你结婚了没有?”
对方愣住了,根本没想到一个简单的对白后,第二个问题就这么突兀,只得嘿嘿傻笑着回答:“没有,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哈,哈,既然这样,来我这里做事好不好?”
“啊,这样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缺一个司机。”
“啊,你当老板了呀!还是大老板呢!恭喜恭喜!你缺一个什么样的司机呢?”
“像你这样的司机。”
“你别开玩笑了,我明天还得开……”
“开你的小巴?我这里有台轿车给你开,你开不开?”
“啊,轿车啊,当然想开一下,说实话,我还真没开过小轿车,小轿车的噪音很小,坐着也舒服,不像我的小巴,整天轰隆轰隆的,把我的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哈,哈,有这么大的差别啊,那更要来试试啦!”
“真的?”
“我怎么会骗你呢?”
“唔,”万长科在电话前思索片刻后说:“你等我半个月,等我把现在这台车卖掉。”
“没问题。”
几天以后——最多就是一个星期,青娅带着一身香气,踩着高跟鞋走进了这间装修得清新淡雅的大办公室,就像几年前她第一次走进与艾丽共事的那间办公室一样。不过这次一开始并没有引起以往那样的轰动,时代变了,人们不再惊讶于打扮和外貌,而且,这里全部都是女生。不过,青娅还有其他的办法引人注意,她就像是一个小马达,嗡嗡地转个不停。
青娅一走进办公室,左右看了看。自然有人循着高跟鞋的声音找到了她,有几双从办公桌的隔板上探出的眼睛朝她望了望,又缩了回去,只有一个人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事,您忙您的,我打个电话。”青娅回答,说话的那个姑娘对她笑了笑就忙她的去了。
这时候,从门口又走进来一位光头的先生,四十多岁,戴一副金边眼镜,那头光得是无可挑剔。他同样是左右看了看,却没有人抬起头来看他,因为他穿的是软底皮鞋,走起路来完全没有声音。于是他把目光停在青娅的身上,眼神带点疑惑,好像在问:你也是来办事的,还是这里的职员?
青娅马上对他露出笑容,“您好!先生,”她的声音很大,但不失清脆的音调,温柔的感觉,一边摊开右手指向门口墙边的沙发,“请这边坐。”
青娅大声说话的用意是为了引起其他职员的注意,让她们注意到这里有一桩真正的买卖来了。果然,马上有个姑娘站起身,过来准备招呼。
青娅一眼瞥见沙发边有一台饮水机,茶几上放着一叠倒扣着的塑料水杯,立马装好了水,用涂着粉红指甲盖的纤细双手捧到光头先生面前的茶几上,“您请喝水”,然后双手交叉站立一旁。那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扭捏和拖泥带水,脸上也一直保持着热情的微笑。光头先生因受到了这位高雅靓丽的女士的极高礼遇而连连点头称谢,那位过来招呼的姑娘也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她点点头,但心中却始终没明白,这只花蝴蝶是从哪儿飞来的,又是来干什么的,她甚至在想,恐怕是这位先生的下属吧,那他的排场可不小。
青娅始终笑容可掬地屹立一旁,直到谈话的双方定下了初步的意向。期间,两个人都没有觉得旁边站着的这个人有什么碍事的地方,相反的,倒是个让人感觉很舒适和很轻松的第三者。
事实是,光头先生认为她是这个公司的人,而姑娘则认为她是光头先生的秘书。光头先生说过几句话,为了寻求肯定,他会转向青娅问一句:“您说是吧?”姑娘说过几句话,为了寻求理解,她也会抬头问一句:“您说是吧?”青娅也不敷衍,有时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回答:“有道理,我可以理解。”有时一脸笃定的神情,爽朗地接过去:“那是当然的啦!”
事后,光头先生满意地走了。那位谈生意的姑娘却一脸茫然地看着没有跟着离去的青娅,“你……”她指了指光头先生的背影。
“哈,哈,” 青娅早就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我跟他没关系,我只是来上班的,如果你们老板满意,明天我们就是同事,”说完还打了个响指。
艾丽在这次谈话结束后才来到办公室,听说了刚才的事,从里到外都快活得不行。首先是因为老友重逢,容光焕发;其次是因为业务源源不断,有水涨船高之势;再者是因为青娅的表现让她得意,这可是她要的人,她要的人就是这么出手不凡。
这天下午,艾丽就要拉着青娅出去谈个小买卖。王师傅把小巴开出去做事了,轿车停在楼下但没人会开,青娅说她会开车,于是她们开着车出门了。
青娅开车并不熟练,速度还很快,车子走得有点不稳当。经过翠园道时,右边轮胎刮到了人行道的石坎,嘭的一声闷响,汽车猛地抖动了一下。两人下车看时,轮胎已经瘪下去了。
“这该怎么办,”青娅一脸困惑,“这得连车一起换吧?”
“不知道,”艾丽耸耸肩膀,“可能只需要换发动机?”
她们看向四周,经过的人有的会转过头来看看情况,有的根本没发现这里有事故,但没人停下来。
“怎么回事?”
正当她们百思不得其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向她们提问。
两人循声望去,一个中等身材,戴着墨镜,挂着黄金项链的男人从她们的车后走来,男人的身后也停着一辆车,两只大灯有节奏地一闪一闪。
“轮胎没气了?”男人还没等艾丽的回答,一眼就瞥见了瘪了的轮胎。
“是啊,真倒霉。”青娅看着那人说。
“这不是什么倒霉的事,经常会遇到。让我……”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嘭的又是一声响。
响声在三个人的后方,一台车撞在了这个中等身材,戴着墨镜,挂着黄金项链的男人的车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