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离岛,御空西行,至于岸上。
见海沿边上有一村子,因忽降小雨,凝寒忙进村子欲寻个地方暂避。
凝寒进得村子,一时也未寻得有何地方,初至此地,也不便叩门相求,只好躲于一颗树下。
忽见一老者立于屋檐下,喊道:“小兄弟,这雨凉得很。若不嫌小老儿屋内杂乱,进来暂避一避。”
凝寒闻言,跑至那老者身侧,施礼道谢。
凝寒随那老者进至屋内,那老者道:“屋里乱糟糟的,随便挑个地歇歇吧。”
凝寒谢过,寻了个烂木椅子坐了。
观此老者所居,不过三间矮檐土屋,器具陈旧,杂物凌乱。
再观此老者,约六十往上年纪,发须灰白,穿一身补丁粗布衣。
凝寒道:“老人家,此地是何地方。”
那老者道:“田家村。这村子里头,男丁都是姓田,我呢,名叫田正。”
田正寻了个烂木椅子坐了,道:“这田家村,西有山,东有海,南有河,北有林,是个好地方啊。虽说无甚田地,世代打鱼为生,也算富足。你看看,我住这地方,是不是比那些个做官经商的还要好啊。”
凝寒不知如何答言,只得略一点头。
田正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凝寒道:“鄙人姓冷。”
田正思虑半日,道:“姓冷,却是少见。你因何到此呀。”
凝寒道:“路过此地,不曾想,方登岸便遇雨。”
田正道:“你从东面海上来的啊。”
凝寒称是。
田正道:“不得了。前两日,见海上,又是黑云,又是打雷的。村里人都寻思,莫不是惊了海神不成。这村里天天上香磕头的。好在,云散了,雷也没了。你那时候没遇着吧。”
凝寒道:“当时,离着远呢。”
田正道:“那还好,那还好。”
凝寒道:“老人家,这屋里,就您一人独住么?”
田正苦笑道:“可不是嘛。年轻时候,也没讨上门媳妇,又没兄弟姊妹。前两年,老娘死了,不就剩我一个了。”
田正轻叹一声,身子微微一靠,空空盯着屋外。
天色渐暗,雨仍未歇。
田正起身煮饭。凝寒帮不上忙,只得干坐着。
田正用两粗瓷碗盛了两碗鱼汤端于桌上,予凝寒一碗,自个一碗。
田正道:“尝尝,好喝着嘞。家里头也没别的可吃之物,平日就吃这个。”
凝寒不好推脱,端起碗尝了一口,直觉咸苦异常。
凝寒见田正喝的有滋有味,只得强咽下去。
饭间,凝寒闻得隔壁争吵大起。
凝寒略听了两句,道:“隔壁所住何人,因何吵得如此。”
田正叹了一声,道:“隔壁住的是田亭,娶妻何氏,两人有一独子田广。这田广三十来往了,也没娶妻,也不知在外做何营生。只这田广在家,一家人必是吵上一夜,打小如此。”
凝寒心内一惊,喝了口鱼汤,只闻得争吵更甚。
田亭道:“这才回来几天,又要急着走。在家里好好的不成是吧。”
田广道:“不成。”
田亭道:“在外头有啥好的,家里头随便找个活路也就是了,怎非要到外头去受那个罪。”
田广道:“在外头受再多的罪,也比在这里强。”
田亭道:“哪里就强了。在家里饿不着,渴不着,有什么不好。”
田广道:“哪里就好了。你也不看看吃的是啥。二十年前吃的啥,现在吃的啥,还不如二十年前呢。你年纪也不小了,没见你有半点出息。”
田亭道:“你有出息成吧。这些年在外头,也没见你拿半个钱回来。”
田广道:“你赚得多行了吧。年轻的时候去当差役,赚的还没花的多,还得家里头倒贴。一到晚上,喝的大醉,耍酒疯,你就这本事。”
田亭道:“我就这本事咋了。当差役那些年,至少现在,旁人见了我都要给几分面子。”
田广道:“面子?你哪来的面子。别人见你人模狗样的,给你半分,转头就丢的半分不剩。你也有脸说面子。”
田亭道:“我没面子,那你替我挣点面子回来呀。”
田广道:“我怎么替你挣。挣一分你丢十分,挣得还没你丢的多,谁给你挣。你自己不去挣,还怪我是吧。就你那德行,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还嫌丢人丢的不够是吧。”
田亭道:“你还有理了是吧。送你去读点书,就读出这个个忤逆来。”
田广道:“至少不跟你似的,守着空碗过日子。你天天叫唤自己多了多少书,见了多少世面,也没见你闯点名堂出来,到头来还不是灌了酒得罪了谁,一脚把你踹了。”
田亭道:“你有本事你去闯啊。”
田广道:“我倒是想去闯,你又干的些啥破事。我在外头累死累活,你两口子在背后一个劲的捅刀子。”
田亭道:“那你去闯啊。这些年了也没见你闯出些什么名堂,也没见你挣几个钱。”
田广道:“我在外面挣得再少,那也是我一分一毫自己挣出来的,不是像你这般,非要当个要饭的。”
和氏道:“爹娘年纪大了,你就当陪着我们不成吗。”
田广道:“你是我娘,那我又是你什么人。”
田广道:“你说啊。”
田广又道:“从小到大,你有把我当你儿子吗。自己亲生的不管半分,倒是把娘家兄弟的孩子当亲生的待。你给我的,都给他多上数倍,你给他的,我占不着半点。到底他是你亲生的还是我是你亲生的。他是没爹没娘还是咋的,用得着你费这些心思。你嫁过来多少年了,有把你婆家人当成人看过一眼么,倒是把娘家人当祖宗供着,什么都听你娘家哥嫂的,听你娘家侄子的。你也有脸说自己是田家的媳妇。我就等着看,你娘家侄子来日可还会把你放眼里。”
田亭道:“你表哥在你眼里再不好,人家也娶妻生子了。”
田广道:“娶妻。你还有那个脸。你也不去问问,就你俩这个德行,有哪家姑娘相要你俩这样的公婆。”
田亭道:“当然有。”
田广道:“那你去找啊。找着了我就娶。”
和氏低声道:“听娘一句,就在家里吧。”
田广道:“家?我有家么,我什么时候有过家。这个屋子里头有半分家的样子么。爹不像爹,娘不想娘,连半分信任都没有,哪来的家。”
田亭道:“你也不想想为啥不信你。当年你在外读书,拿着钱肆意花费,还怪爹娘不信你。”
田广道:“我把钱用在了该用的地方,你就在心里头想这这个由头,一个由头用一辈子是吧。你也不想想,我什么时候问你要过一分钱。”
田亭道:“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还供出不是是吧。”
田广道:“你别拿读书说事。那是我要的么,那不都是你俩逼着我去的么,那些钱,不都是学堂里头要的么,我什么时候问你多要过半分。”
田亭道:“家里就这个情况,一年就收这点银钱,你也省着点。”
田广道:“我还不省,那我不吃不喝就省了呗。家里头什么情况,收几个钱,我咋个知道。从小到大,有谁跟我提过半句么。凡我要问起,就来一句,家里头事不用你管,家里头钱多的是,好生读你的书就是了,到头来,还怪我不知家里情况。”
田亭道:“那你就好生读你的书,你又读了些什么名堂。”
田广道:“我读了些什么,至少不像你俩这般,读了还不如不读。你俩也是读过些书的人,到头来呢,整天窝在屋里头,还不如那些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强。我出去读书,就是为了到头整天在家待着的是吧。”
田亭道:“那你当年在外头读书,又派人稍信回来,说少半吊钱,还不是你自己乱花了。”
田广道:“我怎么就乱花了。明明是你给的钱不够,先生收钱的时候,发现少了,我才派人稍信回来,要钱补上。你倒好,自己瞎跑了去,愣说我在外头胡乱花了,先生也得罪了,笑话也传开了,硬生生把我拽回来。”
田亭道:“那先生写信来,喊你回去,你咋又自己跑出去,书也不读了,又是什么理。”
田广道:“读什么读,读成你这样是吧。读什么读,反正丢人的又不是你,你哪上半分心。读什么读,读多少,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被你困在家里。假如读书最终就是闭门不出,那还读个什么鬼,反正都是一样。”
田亭道:“读的书不少,啥活也不会干,早知道当初就不该送你进学堂。”
田广道:“对,什么都是先生教的,跟你俩没半分关系。话不会说怪先生,活不会干怪先生,反正都是先生的错。也没见你教我半点东西。”
田亭道:“我教你,你学了么。”
田广道:“你教过什么,正经的没见你干过半点,到头来还怪我不跟你学。在你眼里我是神仙对吧,到了年纪自己就全会了是吧。当年先生刚教新书,你就拿着书,要我把整片背下来,我有那本事也就不需要读书了。”
田亭道:“这还不是为了你有点出息。”
田广道:“为我有点出息?你就这样没事折腾我,还说的这么有理。”
田亭道:“那是有理。我怎么折腾你了,你说说。”
田广道:“折腾得还少么。从小到大,别人家爹娘都是都是自家孩子的靠山,你俩呢。这些年,使了多少绊子,扎了多少刀子,就怕我过好了。不管我干点什么,千阻万拦,非要按你的意思行事,也不管行不行得通,不听你的就是该死,出了岔子,再想方设法排揎我一番。遇点大小事,都听你婆娘娘家那两口子的。我说句话就是耳边风,说再多听不见一句。那家子人放个屁,就像接了圣旨一般,抓紧接着,就怕掉地上。就跟两条狗一般。”
田亭道:“狗怎么了,那也把你养这么大。”
田广道:“就是条狗,也知道护着自家孩子。你俩呢,帮着外人欺负自家孩子,还有脸叫唤。就是一条狗,见着自家孩子受欺负了,也会把欺负孩子的东西咬上几口。你俩呢,当着你俩的面羞辱我,就跟没见着一般,不帮我也就罢了,还在那里帮腔,帮着外人。”
田亭道:“那你倒是反抗啊。”
田广道:“我没有吗?我反抗的时候你俩在干嘛,帮着那家子人指责我的不是。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你俩还跟没事人一样。”
田亭道:“自己没本事,还怪别人不帮你是吧。”
田广道:“什么都靠我自己,还要你俩做什么。这些年,我要是不靠我自己,我能活到今天。你俩也不想想,你俩何时帮过我一把。在我需要的时候,你俩什么时候伸手拉过我一把。那一家子拉踩我,你俩就帮着拉踩,那一家子想弄死我,你就去找刀子。就是在自己屋里,随口说句话,随便做件事,都能被你俩挑出百般不是。纵使啥也不说,啥也不干,都能挑出不是。有事帮着外人踩我两脚,没事也要挑出刺来骂上两句,就你俩这样的爹娘,有还不如没有。”
田亭道:“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抓紧滚。”
半日,又闻得田亭道:“哪也不许去,回来坐着。”
接着便是桌椅倒乱之音。
和氏道:“你要真要走,娘也不拦你。好歹明日去你舅舅家走一趟,听听他怎么说。”
田广道:“不去。”
和氏道:“好歹你舅舅也是教书先生,懂得多些。”
田广道:“去他家干嘛,他是你主子啊。还真是,硬是贴得巴巴的。自己非要像狗一样往上贴,人家正眼瞧你一眼没有。人家住在镇子上,吃的好,住的好,银钱比你多不知多少。人家另做买卖,要多少银钱你给多少,到头来,也没见分你一分一毫。人家要置买田地,你就把所有银子钱都给了他,也没见他家人正眼瞧看你一眼。现在人家发达了,心里头,还曾有何时有你这个妹妹不成。”
和氏道:“别这么说,他毕竟是你舅舅。”
田广道:“他也配。你也不好好想想,外公在世的时候,外公家的活计是谁干的,他两口子可有伸一指头。外公是谁养的老,他两口子甩手不管,还不全是你养的。到头来,不出一分力,不出一分钱,好名声全是他占了去。这样的人,也配称是亲戚。”
和氏道:“都一样。你外公也不容易,做了一辈子生意,挣的钱,前花在给家人买吃的上了,也没剩下几个。你舅舅看不上这点钱。”
田广道:“他看不上,外公去世之后,还不是全卷起走了,可好给你留下半点。外公他是明白人,知道挣钱的目的,就是给家里人买好吃的,好穿的,要不,挣钱干嘛,放柜子里生虫么。”
争吵停了,凝寒已将鱼汤喝光。
天色全暗,田正铺好床铺,道:“床小,要不嫌弃,就挤挤。”
凝寒见床甚是破小,也就容得下一人,便出言婉拒,随便寻个地方,暂歇一夜。
二日,天已放晴。凝寒辞别田正,临行前,凝寒取出一锭银子,悄悄藏在那破烂被褥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