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所在的英语系教研室位于一栋四层小楼顶楼。远离主路,绿植环绕。无论晴雨,都仿佛端然静立的仙子。
这栋仙楼里,极少出现满员的景象。讲师教授们多半隔三差五才光顾一趟。虽同属一室,常年不得碰面的情况也并不稀奇。
算上寒假的一个月,凌寒露已经有四十多天没去办公室了。新学期第一天,她特地起早去做些清理保洁工作。
刚一推门,室内木地板、木桌椅共同散发出久存于封闭空间独有的气味。有些灰扑扑的,还有些湿糯糯的,说不来的拖沓气息。
凌寒露迈开励志的步伐,想给这空间带去点儿利索的节奏。可脚才踏出去两步,鞋底却产生了异物感。
垫在脚下的是一只信封。离门不远,估摸着从门缝进来的。凌寒露捡起来看,好巧不巧,自己居然几乎就是收信人。之所以“几乎”,因为姓氏写错了,写的是林。不过鉴于“寒露”这个名字在英语系乃至整个外院的独一性,这就已经算是精准投递了,那点儿错误可以忽略不计。
看邮戳,放假前寄出。本地邮件。凭着仅有的线索,凌寒露稍微捋了捋事情经过。大概是,信件抵达时,“仙楼”居民们刚开完散学典礼,已然离巢四散。而亲自送信上来的收发室员工认为卡进门缝里最不容易丢失吧!这年头,真有急事儿谁还寄信啊?开学回来上班了,自然就收到了。不差这三十天的。凌寒露如此揣摩,替别人将行为合理化。
再看信封里。里面塞的却不是信。就一张A4纸,没有称谓、署名、日期,无所谓正文。雪地般的一片白,打印的几个字如同寒凛北风之中的车辙马迹:离方宇承远点儿!!!
三个大大的惊叹号!手写,用黑水笔反复加粗,力透纸背。
凌寒露默读两遍。她感到意外,却并未视之为无稽之谈。
这虽然是莫名其妙的警示,然而细想,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自从受邀参与方宇承的项目以来,较之以往,凌寒露确与其过从甚密。不过就这七个字加上惊叹号,却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好意相劝,还是恶意警告。而两者差别太大,从中折射出方宇承的形象更是云泥之别。
写信人并不确知凌寒露姓名,通过某种途径打听到之后,采用了越来越鲜有人用的传统书信方式。是觉得它比匿名电话或电子邮件更不容易暴露身份?
这是个神秘人。动机不明。而这种神秘感,一个多月前曾出现过。
凌寒露记得,她和方宇承看完跨年烟火秀回来,下车独行时曾在小区外听到身后奇怪的脚步声。难道有所关联?
如此胡乱推想着,这间偌大空旷的办公室,大白天竟然清冷肃杀起来。
凌寒露徐徐地吸气吐气,放松肩头,以收敛却有效的方式对抗心底暗生的恐惧感。她将纸片按折痕叠好,塞回信封。刚捏住封口处,情绪调整到位,背后却被人轻拍。
“凌老师啊,我果然没有看错……”男声。嗓音低沉稳重,但因为出现的时机特殊,依然慑人。而他则浑然不觉,补充道,“呵呵,就是你!”
“……”凌寒露心头一颤,站立不稳。这时一双手由后方将她肩背托住。
“对不起,吓到你了!”
方宇承的声音在此刻出现,使这个本就颇为异常的清晨更多几分灵异气氛。凌寒露转过身,方主任笑容明亮。她攥着与他有关的一张纸,一时之间找不出回应的话。
“哦,是这样,凌老师。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昨天突然有种感应,今天你会不会是我们系第一个来上班的。进校门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人,像你。所以上来确认一下。你来得挺早啊!”方宇承情绪不错,奔四的身体里竟然洋溢着一种年轻学子押题押对了似的幸运感。
“方主任料事如神。”凌寒露不由得攥紧信封,心里些微不自在。她觉得比平常面对方宇承时莫名少了些坦然。倒也不至于慌乱。毕竟她这岁数了,不会再像怀春少女高调藏情书一样把信藏到背后。如果真这么做,要么是心智发育滞后,要么就是戏瘾太大。
“什么神啊仙啊,凌老师给抬得太高啦,生分……呵呵,真怀念在这里度过的那几年啊!”方宇承环顾下属们的办公场所,用眼睛追忆那段蛰伏的岁月,“我一直不能理解学院为什么要把各系主任安排在一个楼里,却跟各自系里的同事远离,这根本不利于团队建设嘛!”
“嗯,如果沟通有用,方主任可以努力一下。不过,团队就是团队,不争的事实,跟地理距离没有关系。”凌寒露尽量将话语表达出冷静来,以此劝退某些进一步攀谈的意图。
“有道理。好吧,不打扰你了。下班前请凌老师来一趟我办公室,有事相商。项目的问题还得要当面谈。”
凌寒露把信封倒扣着压在抽屉里。但头脑中的疑虑并没有同时被压制。她相信神秘人针对的绝不会是她与方宇承正常的工作往来。唯一“超越”工作往来的跨年夜烟火秀之行应该就是导火索。可那人究竟在暗示什么呢?
凌寒露为此皱起眉头。
不过少顷,理智告诉她,多思无益。自己行得正站得端,不必在意这些装神弄鬼的行径。
她果断拎起掉落地板的一袋子清洁用品,给这久违的地方来个改头换面。
一番清扫擦洗,室内整洁如新。她推开窗,春天了。
2
下班前,凌寒露前往方宇承处。
主任室门大开。茶几上照例又摆着一杯加了盖儿的茶水。酒红色陶瓷杯身,远远就能看见。
凌寒露自觉在脚垫上蹭蹭鞋底。并抬腿仔细确认这双日常奔波的鞋是否配得上室内地板的清洁度。
方宇承见了先是一愣,随即绽开笑颜迎了过来。
他邀她进门,请她入座。
他让出了沙发靠窗的一侧,自己坐到另一侧。
他示意凌寒露喝茶,说这是他最近觅得的又一款养生茶。“水温应该合适了,你尝尝。”
凌寒露打开杯盖,里面漂浮地沉落地那些植物,有些认得,有些认不得。但气味是好闻的。盛在精致的陶瓷杯里,就好像被呵护因而盛放的人生。凌寒露就这样感性地张开了嘴。
“嗯,好喝。”凌寒露此时要比第一次来这里品茶时少些拘谨。她更愿意将方宇承安排的这个环节理解为他对个人生活品质的展现以及传播。是优越的,更是友善的。她愿意正向诠释某种并无明显不妥的行为,因为这总要比狐疑和揣测来得舒展。于是她再次传递善意道,“是真的好喝。”
“那就好。假期里应朋友之邀去了趟大西南。住了几天山寨。山民给我们推荐了当地长寿老人的独家饮茶配方。许多奇花异草,我也不认识。朋友尽地主之谊,买来相赠。我就带了几盒回来。既然你喝着不错,就送你一盒。”方宇承从茶几下取了只茶盒上来。包装极简,没有塑封,“包装比较简陋,希望你不要介意。”
“哦,不会。纯天然,没有工业添加的产品,包装就是这样。只是上回方主任送的茶我还没有喝完,这回又……”却之不恭,凌寒露两难的处境写在眼睛里。
“不用见外。我们是团队,你忘啦?”方宇承说话间朝沙发中部挪了挪。
“没忘。谢谢!主任,我们可以开始今天的讨论了吗?”
凌寒露按手机瞄时间的动作被方宇承看在眼里。他起身去拿手提电脑,翻开的屏幕倒映出凌寒露的侧影。这个女人静坐无语的样子让他联想到许多与纯净、脱尘有关的词句。他觉得这是种不自知的美,比大街上那些庸脂俗粉、那些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全部呼到脸上去追求极致之美的女人们更值得尊重。
值得他以独有的方式来尊重。
讨论完毕,凌寒露先行离场。方宇承没有坚持相送。
但五秒钟后,他迅速离开沙发,迈步走向窗口。他就站着,手搭窗框,靠半扇窗帘掩护。他等待女人拎着大西南的养生花茶从底楼大厅穿行而过,踏出大门,最终还是来到他眼前。
他的楼前没有大树遮掩,他看见凌寒露投入户外空气里迈着轻捷的步伐。他愿意相信这是与他一席交谈之后女人获得愉悦的表现。必须是这个原因。必须。女人暂时离去,只是因为她需要一处安静之所,在那里揣着刚刚获取的愉悦去反复回味提纯他们俩之间那些美妙无比的精神碰撞。
必须是这样。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地方值得她去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