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后的巢穴(3)
那天之后,苏芳琪频繁的做恶梦,甚至连白天都看见孩子们的鬼魂,有的时候是脑门破裂的李建国,有时候是躺在宾馆沙发上一动也不动的杨茹苹。
还有更多她无法辨认的孩子,死状凄惨,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一一现身。
苏芳琪的工作大受影响,她甚至以为自己精神状况出了问题,但她向周政要求观看那几起「意外」死亡案件的照片时,竟然发现死者全都符合她看见的模样。
除了尸体残缺到无法辨认的以外。
苏芳琪终于告诉自己,这不是巧合,也不是许明达所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更不是她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她没有思觉失调,也没有看见幻觉。
慈母真尊每次现身,都仿佛恶煞,身边的鬼魂萦绕,孩子们的死因是否跟祂有关?
还是这是慈母真尊的指示,要她去寻找真相?
但这些频繁的幻象,让苏芳琪精神疲弱,她屡次做恶梦,吵醒熟睡的许明达,她只好搬去女儿房间,睡在女儿生前不肯让她踏足之处,她环视这个房间,试图想像女儿去了哪里,但她毫无头绪,也没有任何的信仰,得以建构女儿未来生活之处。
而住进这个房间,让她更寂寥了。
在这种状态下,她开始慢慢跟李依珊联系,或许同为丧子的母亲,李依珊对她的戒心很快消退,她们总是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却都已经来不及,也有太多的自责跟愧疚想说,可是丈夫已经逃离。
李依珊的丈夫很早就跟她离婚,他说受不了李依珊神经质的个性,李依珊拖着不肯离婚,她的丈夫听说已经另有家庭,李依珊也毫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儿子,她唯一对丈夫的要求只有让儿子改姓,跟着她姓李。
她当时跟丈夫说,儿子会是李家的光荣,但没有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太多的没有想到了。
苏芳琪心想,她跟许明达刚买下新房子时,她怀着女儿晓贞,他们想像过很多种可能性,女儿或许聪明或许不爱念书、可能会有点叛逆、不知道个子高不高、是贴心的小棉袄,还是男孩子气的顽皮鬼?
但她从未想过晓贞会离她而去。
晓贞起先不让她靠近,最后去到她无法接触的地方。
苏方琪跟李依珊互相舔 舐伤痛,李依珊终于开始说起慈母真尊的事情,她说要信仰慈母真尊才能消去她们孩子的罪孽,说慈母真尊是天下母亲的化身,总隐藏在孩子背后。
苏芳琪在网路上什么都查不到,但她还是试探着问。
「怎么样可以消去孩子的罪孽?」
李依珊起先不肯说,苏方琪不敢急躁,花了很长的时间,忍受幻象一次又一次的侵蚀,李依珊才终于提起。
「你想不想替你女儿赎罪?」
李依珊说,在世的孩子做错事,会不断地缔结恶果,死去之后,必须在地狱受苦,如果做母亲的不替孩子赎罪,孩子将会反复在无常地狱轮回。
孩子的哭声日夜回荡,她们身为人母却没有听见,更是罪大恶极。
「好。」苏芳琪知道自己终于获得李依珊的信任,李依珊跟她约在家里外面,说要骑车载她去。
「道场不远,大家都是骑车。」李依珊说。
这个不远,却骑了二十几分钟,她们到板桥区一处民宅,刚好晚间七点五十分。
两台破旧的摩托车也陆续停靠,李依珊跟她们打招呼。
「陈姐、张姐晚安。」
李依珊看起来跟她们熟识,语带责备。
「你们怎么这么晚?」
「李姐不好意思啦,刚刚煮饭来不及。」
陈姐跟李依珊道歉,急急忙忙脱下安全帽,拔了钥匙就走。
被称作张姐的妇女很热情的过来,她一把握住苏方琪的手。
「没事没事,待会老师看到你,就好了。」
什么就好了?
苏方琪很迷惑,但她没有开口询问,赶紧跟在她们身后,爬上了民宅公寓的五楼,五楼一进去还要再往上爬,加盖的地方才是道场,道场不大,但已经排满椅子。
四处散落着妇女,她们彼此交谈,年纪约莫落在二十几岁到四十岁之间。
衣着简单,白衣蓝裙,苏方琪还没有「制服」,看起来相当显眼。
李依珊立刻拉着她去跟老师问好。
老师看到她很亲切的微笑点头,握住了苏方琪的手,温热的双手,轻轻包覆着安琪。
「辛苦了,做妈妈的都辛苦了。」
苏方琪看着对方仿佛什么都知道的双眼,她心里的疑窦竟瞬间被温柔覆盖,她忍不住鼻头一酸。
「她是什么少年中心的社工,来找我聊天,我觉得她跟真尊很有缘,特别带她过来。她姓苏,方块的方,王部旁的琪。」
下一秒,哽咽的情绪被恐惧取代,苏方琪冷不防的冒出冷汗。
她没有向李依珊隐瞒自己的身份,但走到这里,她才开始后怕,不过眼前所谓的老师没有什么反应,还是对她温和地笑。
「我姓向,她们都叫我老师,你也跟着叫就好了。」
「向老师。」苏方琪很温驯。
她暗自观察周围,这里全都是女性信徒,座上供奉着一人高的慈母真尊像,用上好的陶瓷雕琢而成,栩栩如生以外,也看着更让人惊骇,怀里的婴儿吸允着胸部,连乳房上头的青筋都如实描绘。
这里的慈母真尊仍然垂眸低眼,但苏方琪却觉得对方无所不在。
时钟敲响,晚间八点整了。
老师起身,跪在最前头,四周的妇女靠拢过来,也哗啦啦的跪了一地,苏方琪想跪,却被李依珊拉住。
「你还不是老师的正式学生,站着就好。」
李依珊跪下去,她们前额撞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砰响。
苏方琪独自一人站着,看着眼前整齐划一的举动,忍不住颤抖害怕起来。
但让她胆寒的不只这些。
接下来为时两小时的课,也是这位向老师亲自上课,她讲的东西谈不上有什么大错,但身为社工的苏方琪,却敏锐的觉得不舒服,她谈家庭和乐,首要忍让,却只说信仰慈母真尊,就能让丈夫回心转意、孩子听话。
而所有的冲突,都是真尊给下的试炼,也是前世的恶缘累积,夫妻是相欠债,必须还完才能了结因缘,此生会同床共枕,都是因为互相积欠。
亲子关系也是如此,因为凡人愚昧,不知因果,才会一世又一世的造下罪孽,因为恶缘难以还清,此生只能互相拖磨,要想了结因果,就必须信奉真尊,全心全意的修养自己,改掉所有的欲 望,奉献一切给道场。
孩子不懂事,做母亲的必须训诫,引导他们回到正途,除去恶念,不可以被外在事物吸引,只有返璞归真,清净一切,以后才能回到真尊怀抱。
起先孩子必定反抗,但做母亲的不可放弃,如果任之妄为,以后结下更多恶缘,不仅此生更加悲惨,还会坠入地狱,无边轮回。
苏方琪坐立难安,她感觉到一种恐惧在空气中蔓延,所有妇女脸色徬徨不安,被向老师的言语加深焦虑,纷纷点头、自责,孩子做得不好,全是自己不够好,没有让他们信奉真尊。
每个人都是恨不得现在就把孩子押解到道场来,聆听老师真言。
这样的论述,根本接不住任何孩子。
苏方琪不敢打断老师,只能在老师的目光巡梭到自己脸上时,假装点头同意,两个小时让她如坐针毡又感到恐惧,最后老师露出温和笑意,又勉励大家,进了真尊门下,已经脱离因果,不在下辈子投胎轮回之列,只要大家多加努力,就能够与孩子在真尊身边团聚。
至少现在大家跟孩子的名字都已被真尊记名,比其他愚昧凡人要好上许多。
惩罚与糖果兼具,强而有力的洗脑。
苏方琪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小型宗教会在本地蔓延,这些心理上的困惑与问题,一但没有足够的论述跟脉络去梳理,就很容易归咎于因果跟信仰,她看着大家又如释重负,一堂课好像洗了一场三温暖,所有人的情绪恐惧又喜悦。
课后,向老师特别过来找苏方琪,递给她一张名片。
「我本名叫向安婕,做一些护肤产品,但我告诉大家,肉体是虚假,终究会腐 败成为白骨,不用特别跟我买产品,有需要再说。」
向安婕亲切地笑着。
「谢谢老师。」
「你第一次来,不用拘谨,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以后要常常回来。」
「好。」苏方琪还想跟她多聊,但旁边的妈妈们已经挤过来。
大家都有满腔的问题要问向老师,焦虑跟恐惧必须由老师解决。
「周末的法 会我有叫我女儿来,但她说什么都不肯来,老师我应该怎么办?」
「不要放弃。」向安婕斩钉截铁。
「你要用尽各种方法,让她来跟真尊结缘,法 会一个月才一次,你放弃就太可惜。」
「我知道,老师我知道!」
「老师,我儿子最近都不回家,我打电话也不接⋯⋯」
「他在外面造下太多罪孽,冤亲债主遮挡着你的电话讯号,你捐一点,看心意,量力而为,真尊会为你跟那些无形的谈判。」
「一万,老师你看够不够。」
「量力而为,但真尊能帮到哪里,就看你心意。」
苏方琪瞠目结舌,虽然向安婕说量力而为,但眼前妇女一掏就是一万。
还不保证能够有用,她们需要的到底是宗教的力量,还是焦虑的出口?
「方琪,你周六也来吧?」
忽然向安婕转头点名苏方琪。
「周六的法 会,真尊会记名,机会珍贵,不要浪费了。依珊有跟你说,你也希望你的女儿不再受苦吧?」
向安婕温和的笑。
苏方琪点点头。
她会来的,不管向安婕讲得那些有多么荒谬,她总觉得向安婕操纵这股恐惧,一定有其用处,她想知道,所谓的慈母真尊是怎么一回事,也想知道,为什么母女
此生相遇是恶缘?
她跟晓贞不会是恶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