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南沿海去往东北并不是一段朝夕可至的短距离。
如果在内陆,靠步行骑马乘车,最快的速度也得迂回辗转地走上几个月。
幸好他们是在沿海,坐最轻便的船以最快的速度进发,最多一个月就到了。
身为死穴组织的头脑,魏风然的手段确实了得,他在江湖上拉到的各种关系都能立刻提供最好的资源和最周全的协助。
即使当初成了中原巨富的林七太爷,要做什么事也比不上他如此神通广大又人缘好。
所以现在他们已坐上了一条江南最轻便的船,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了最多一个月的远航。
最轻便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在风浪中容易颠簸,春夏之交的大海本也不平静,这条船却很平稳。
船上的水手们技术高超,不管风多大浪多猛,船身都像一条鱼轻盈巧妙地贴着水面滑过去。
何羽直立在船头,海风吹得他脸都变形了,他的双脚也依然是稳如磬石。
不大不小的船飞速航行。
风声呼啸,浪花飞溅。
尖刀般的船头划开波浪,他已上船两天,还是对这条船的速度难以置信。
直到第七天,他终于研究出了端倪,原来一切的秘密都在风帆上。
桅杆非常高,非常细,风帆的形状非常奇特,有个奇特的人始终站在上面,像放风筝一样拉着几根细线,牵住风帆时收时放。
如果海面的风大些,他就收放得慢些,如果海面的风小些甚至没有,他就收放得急促。
阳光灿烂的时候,他的身体还会朝下反光。
又研究了很久,何羽才看出他竟是个制作奇巧的金银假人。
魏风然趁着叶笑痴熟睡之际也来到船头透透风,与何羽并肩而立,突地露出小题大做的表情,悠然笑道:“这条船的设计人也在船上,你怎么不直接问他,反倒要自己费心劳神地琢磨。”
何羽并不诧异,表情淡淡地道:“船上除了十个水手,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乘客了,难道设计人就在那群水手里,可我自觉眼力不差,那群水手尽管操舵控桨的技术高超,却不像是才思机巧的大师,而这船上的每一部位都充满了大师气魄。”
魏风然赞叹道:“原来你也很会相船。”
何羽冷笑:“我这眼力,相什么都有效。”
魏风然又叹气,不再是赞叹,而是带着一丝讥诮之意:“但你偏偏要局限了自己的思想。”
何羽仍然冷笑:“难道我有看错?”
魏风然道:“你看他们看得没错,不过看错了对象而已。”
何羽领会了他的意思,终于忍不住看向他,露出诧异的眼神:“是你?”
魏风然点头:“如果这条船不是我设计的,大侯爷怎会那么容易就把船放心地交给我?”
何羽不仅眼神诧异,也突然瞪大了眼:“江南只有一个大侯爷。”
魏风然道:“本朝开国,按军功封了三大侯,春秋侯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现在唯一还活着的侯爷。”
何羽的额头慢慢冒出了冷汗:“你竟认识这样的大人物。”
魏风然傲然笑道:“所以你更该相信,有我协助,你这次刺杀云满天的行动绝对会成功。”
何羽从他脸上转开目光,似乎感到有些惭愧,又有些气恼,也不知是在愧什么恼什么。
魏风然看看他,就像在看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
两人沉默了不知多久,何羽突地肃然道:“你既神通广大,必定不会孤陋寡闻,应该听过那么一种说法。”
魏风然显出饶有趣味的表情:“你说说看。”
何羽将每个字都说得沉重如铁又尖锐如刀:“仇人和老婆是一样的,老婆不能给别人睡,仇人也不能给别人杀。”
魏风然含笑道:“我知道你迟早要说出这种话来的,可你也只是说说罢了,替你杀掉仇人的金途如果还活着,现在站在你面前,难不成你还想杀他?”
何羽也笑了,笑得苦涩而悲哀。
魏风然冷冷道:“无法亲自手刃仇家,的确是人世间一大憾事,有机会报答了替你复仇的大恩人也算得是人世间一大幸事,两相比较,你内心的愤怒与失落也可以抵消了。”
他拍了一下何羽的肩膀,突然很亲切地柔声道:“何况当初指使云寄心灭你 全家的幕后黑手是云满天,若细论起来,他才该是你真正的仇人,我们为你考虑周到,只帮你除掉了一个次要的仇人,主要的仇人留给你亲自动手。”
何羽振奋道:“你何不早说出这些?”
魏风然道:“虽然这条船速度最快,却也要在苍茫大海上行进一个月左右,我们之间总得多留一些可以解闷的话题。”
XXX
山上有山匪,海上有海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一多的地方就难免产生强盗。
当今横行大海的强盗一共有九股,东海四股,南海一股,黄海三股,渤海一股。
这四海九股海盗里,最恶名昭彰的一股就是黄海怒鲨帮。
据说去年已将另外两股海盗吸纳为分支,目前是独霸黄海,势力达到巅峰,比先前更加肆无忌惮,几乎每条进入黄海的船只都难免被他们洗劫,包括一些重兵护航的官船。
别的海盗也偶尔侵扰一两次官船。
但他们之所以敢向官船下手,是因为在陆上已暗中和几个大权在手辅朝主政的高 官勾结,而一旦感觉到高 官们有点生疏他们了就用侵扰官船的办法来示以警告。
官匪勾结从来也不会是什么稀奇事。
黄海怒鲨帮却是例外。
他们的势力之雄壮,已可与正规的海兵战船抗衡。
他们的老家在华夏大陆,做了海盗后就陆续将家人转移到偏远隐秘的岛屿。
他们还吸收了许多东瀛武士,帮中的头头脑脑都在东瀛安家立户,畅怀无虑地享受。
可他们越猖獗,朝廷不敢派兵剿,客商行船也越来越少了。
人们宁愿耗时更长地走陆路,陆上的强盗再厉害,至少还是懂些道义规矩的,不比怒鲨帮那么无法无天,遇船必劫,见人就杀。
劫杀完后,直接以烈火焚船,将年轻白嫩的人留下性命,却是拖回去喂帮主养的几条鲨鱼。
至今浩浩黄海,几个月没有一丝船影了,连常年打渔的渔船也可怜兮兮地只在近海徘徊。
怒鲨帮第四岛是帮中盘踞岛屿里最小的,除了一个岛主一个谋士一个管账,就只有十七个小喽啰。
幸好总帮主虽难免亲近疏远,却也勉强算是宅心仁厚,体贴手下,特别让他们不必每月往上孝敬,年底去东瀛送些礼物给头头脑脑就足够了。
尽管如此,他们也过得不舒坦轻松,本来今年海上的“收成”就不好,上头虽不叫他们“孝敬”,却也没定期分配东西下来。
他们已连沙滩上的贝壳都快吃光了,一个个的眼珠子都快饿绿了,像一群穷凶极恶的僵尸每天聚集在沙滩上死盯着波平如镜的海面。
别说一条船,就是一片大些的海浪也难得瞧见。
他们又不能离开小岛,按照严酷的帮规,离岛三日不回者,有家人就灭全族,没家人就株连全岛。
可继续待在岛上也毫无生机,能吃的越来越少,唯一挖出的淡水泉也要枯涸了,大海已半个月没卷起一场风暴,天空没压过一片乌云落下一滴雨。
岛主木清风带着自己的手下瘫坐在沙滩,恨不得咬手指头,喝对方的血。
木清风甚至看见有几个手下竟绿着眼珠子恍恍惚惚地盯向他了。
他饥 渴难受又惶恐不安,好男儿有泪不轻弹,现在是想哭也无泪可流。
谋士多次坚决地建议离开小岛,横竖是死,怎么死都比在这里坐以待毙的强。
但他总是坚决地摇头。
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拿家人和兄弟的性命去冒险,万一……
他的眼珠子本也发绿,突然绿得发光了。
今年他是第一次眼珠子发光,喜悦兴奋的光。
手下们的眼珠子也纷纷绿得发光,兴高采烈地几乎要忍不住欢呼起来。
浩茫寂静的大海上,终于出现了一条船。
小船。
小如一片柳叶,只有一个人站在船头。
船虽小得可怜,风帆却大得可怕。
让人不禁怕风稍微大一点点,那帆就要拖着船体飘向空中,飞往云端。
这样的船,当然不会有多少油水。
但对木清风和他的手下而言,简直是久旱甘霖,是世界上最肥的一只羊,最清甜的一汪淡水。
更巧的是,那条船还自动向这座小岛快速地划过来。
船上那个人如果不是最肥又最笨的羔羊,就是最仁慈的菩萨。
有的喽啰已在偷偷地擦口水。
谋士更是惊喜难禁,跃跃欲试,仿佛那条船不是自己跑来的,而是他用深谋远虑赚来的。
谋士是个聪明人,也总是以为可随便占了所有的功劳。
“我们已饥 渴得浑身乏力,上不了船操不了桨拿不动刀枪,是没法子出海去搜寻猎物,岂料老天爷可怜,竟让一条船自己送到我们嘴边来。”
为什么那条船天不怕地不怕地笔直驶过来,船上的人难道不知这座小岛是怒鲨帮的据点之一?
难道船上的人是个十足的瞎子,看不见沙滩上正站着一伙饥肠辘辘穷凶极恶的海盗?
他们已饿昏了眼渴坏了头,这些本来很值得思考的问题他们都无心无力去注意到了。
小船不用多久就抵达沙滩,船上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还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
她跳到沙滩上,又主动挥手向他们招呼。
看她这样热情友善,他们也觉不好意思,收敛了身上穷凶极恶的强盗气息,觍颜陪笑地走过去。
走近小船,他们才知道这真是个女菩萨,差点没忍住直接给她下跪。
船体虽小如棺材,其实却很深,装满了食物美酒,甚至有新衣服。
撑起那么大一个风帆,原来是因为载有这么沉重丰富的货物。
少女独具侠风,傲立在旁,慷慨道:“想吃的尽管拿,想喝的尽管取,想金银财宝的也尽可每人都均匀地分到一些。”
说着话,她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票,更加爽快地甩给他们:“就算船里的金银财宝有亏了你们谁,我这里还有一大把银票,一张五十两。”
木清风瞠目结舌,忍不住道:“多谢女菩萨,我们何德何能就接受你如此丰厚的赏赐?”
少女正色道:“我可不是白送你们的,吃了我的鸡鸭鱼肉水果甜点,喝了我的琼浆玉液,揣了我的钱财珠宝,你们就都得听我指挥了。”
众人停下手,一起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少女冷哼道:“怎地?这么多东西还收买不了你们?”
木清风道:“姑娘莫非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少女道:“怒鲨帮久已遗忘的一座小岛而已,有啥了不起?”
木清风狞笑道:“不管你如何耍漂亮的嘴皮子,你一个白嫩嫩水灵灵的姑娘自动送上强盗的门来,难道不是蠢得要死?”
谋士接道:“叫你一声女菩萨,你就顺杆爬了?我们这么多凶神恶煞的强盗过来不是满怀感激地恭领你的赏赐,而是天经地义地过来洗劫你的这条船,算你还识趣,自己先乖乖地把船让出来。”
少女瞪眼道:“你们莫非不知道我是谁?竟然这么快就跟我翻脸了?”
木清风道:“我们知道你是谁。”
少女昂首挺胸道:“那就好。”
木清风嘻嘻哈哈地道:“你是小媳妇,我们每个人的小媳妇,等我们吃饱喝足拿够你的钱财珠宝之后,还要让你认真地挨个把我们伺候。”
少女立刻怒气冲冲,呛地拔剑出鞘,剑锋直指他的眉心:“我先削掉你的烂舌头,看你的嘴还臭不臭。”
木清风毫不在意,反倒和自己的手下们兴高采烈地打趣道:“看她拿剑的样子,一定只不过是学了几天庄稼汉的把式,就以为可闯遍江湖无敌手了。”
谋士附和道:“她家应该很有钱,请的却是庄稼汉来教武功么?看她拿剑的样子和我以前拿锄头差不多。”
木清风愣住道:“你以前也经常这样举着锄头?”
谋士笑道:“否则怎么叫把式?”
木清风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已经完全当少女不存在了。
他的手下们也撑不住笑起来,有的抱着酒坛刚喝了几口就笑得喷出。
突然手下们鸦雀无声,只剩下木清风一人还在那里哈哈大笑。
他仰头大笑,正要弯腰,身穿的衣服像落叶般簌簌地飘下。
众人的脸上都冒出了大片冷汗,抱着酒坛的人赶忙规规矩矩地将酒坛放到原位,狼吞虎咽着美食的人紧张得恨不能把吃进肚子的都完好无缺地吐出来,手抓银票珠宝的像抓着满手的烫山芋,急迫地甩回船舱。
他们被一个字吓呆了:快。
天底下剑快的人并不少,可他们今天才真正见识到。
少女的快不像闪电那么凌厉,却像烟火那么花哨。
几乎就在一瞬间,她的剑在木清风面前舞成了一片耀眼而艳丽的光彩,但那耀眼和艳丽却不轻易给木清风发觉。
等木清风发觉时,身上的衣服已破碎,碎片乱纷纷如风中枯叶般飘落。
这样的剑法极其梦幻,令人亲眼看见也良久无法相信。
少女道:“现在知道我了么?”
木清风吓得口吃道:“不……不知道……”
少女笑道:“这招落叶缤纷的剑法,你们居然不认识?”
木清风腿也软了,几乎要哭出声来:“奶奶,我……我们太孤陋寡闻……”
少女得意道:“也对,你们不是躲在这小岛上拉屎撒尿闲混日子,就是划着船在小岛附近装模作样地搜寻猎物,近年来陆上武林发生的那些惊心动魄精彩绝伦的新鲜事,你们哪会知道呢。”
木清风忙点头:“我们啥也不知道,姑娘大人大量,千万别和我们一般见识,千万别杀我们,我们不抢奶奶的东西了,我们把奶奶供起来。”
少女嫌厌地狠狠啐他一口:“没骨气的东西,告诉你们,我是女侠风清木,我的师父就是近年来在江湖中叱咤风云无人可敌的鬼神莫测云亦萧。”
海盗们听了立刻都跪倒。
少女冷笑:“不是说孤陋寡闻么?”
木清风道:“确实是孤陋寡闻,但鬼神莫测四字又太吓人。”
少女忍不住娇艳地噗嗤笑道:“那是说他的剑法诡秘,鬼神也测不准他一瞬间的招式变化,你们以为是说他做人处事的脾气?”
木清风讷讷道:“鄙帮有个头脑外号也叫鬼神莫测,是指杀人没个预兆,我这小岛上本来分配了三十几个弟兄,结果……”
风清木道:“你们也是可怜,想必被他杀得吓破了胆,现在一听神鬼莫测就膝盖发软。”
木清风道:“对,奶奶说的极对,就是这个道理。”
风清木道:“别奶奶长奶奶短的,别以为是个女的就喜欢做奶奶。”
木清风磕头:“对,奶……姑娘说的极对。”
谋士突然嬉笑道:“说来咱们岛主和姑娘有缘呢。”
风清木道:“正因有缘,我才辛辛苦苦地载着满船的宝贝来收买你们。”
谋士道:“姑娘却不知道那一件吧,咱们岛主的名字就是姑娘的名字倒过来念。”
风清木沉吟着,问木清风:“真是这样?”
木清风急于讨好,舔着脸道:“谁说不是呢,风女侠与我有缘,我叫木清风。”
风清木露出几分孩子气,惊奇地拍手笑道:“你那么有趣呢,现在你们可愿意被我收买了?”
木清风昂然道:“风女侠今天对咱们是大恩大德,咱们当效死忠,不惜肝脑涂地。”
他接着哼道:“怒鲨帮放着咱们在这里饿肚皮,限制咱们的行动,叫咱们走也不成,留也遭罪,风女侠此来是久旱甘霖,活菩萨呀,咱们不顺势改奔明主,也太没眼力见儿了。”
风清木满意道:“好,你们赶紧吃喝,待会就用你们的大船护送我渡海。”
木清风痴痴道:“风女侠剑法超群,出神入化,用得着我们护送么?”
风清木瞪眼道:“我这把剑还远没有练到家,比起我师父来差了好几截呢,虽然轻而易举就能制住你们,可毕竟海上满是怒鲨帮的人,成百上千,我再大的本事也寡不敌众。”
谋士闻言,不禁对木清风暗递眼色。
木清风立刻明白其意,可风清木聪慧过人,也立刻明白了,冷笑道:“小船里的食物酒水,我都下了一种奇毒,就算你们还未曾吃我的东西喝我的酒,那些金银财宝上也涂了奇毒,毒是我先前向师父借来玩玩的,只有他本人才拿得出解药,所以你们必须一路上学乖点,少给我惹麻烦,否则就任你们毒死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半信半疑。
风清木道:“你们不信,我可以陪你们几天,在这里验证。”
众人立刻又诚惶诚恐,纷纷磕头道:“风女侠的话,谁敢不信?只是风女侠太小心了,却也不信任咱们,居然还要劳神费劲地下毒。”
风清木抿嘴轻笑:“没关系,这样的劳神费劲是特别过瘾的。”
木清风垂头丧气,不得不在心里痛骂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竟遇上个这样难缠的大冤家。
XXX
叶笑痴走上了一条翠竹夹道。
竹影萧森,白雾郁结,仿佛每片竹叶都染了厚厚的秋霜,仿佛脚下铺砌道路的每块石头都冰冷欲裂。
走了很久,不知到底有多久,她的双脚再也不听使唤,就像被无形的绳子紧捆着往前直拽。
繁密的翠竹枝叶遮严了天空,使得地面的光线比在山洞里还晦暗。
白雾裹着她,缥缈诡异,低头已看不清自己的双脚了,似乎自己的身体正从下往上逐渐地化为雾气,化为一团虚妄。
前方隐约有姐姐的声音在急迫地呼唤她:“快跑,快来牵着我的手,他就要追到了!”
或许姐姐的声音对她而言本就一直是无形的绳子。
那他呢?
或许本就是一根随时可以将她抽得飞灰湮灭的鞭子。
她这人生注定要在前有绳子拽着后有鞭子抽着的困境里无所适从。
“你在哪里?”叶笑痴惊恐绝望,脚步一快就踉踉跄跄:“你的手在哪里?”
“在这里。”
姐姐的声音微弱,细如游丝。
而身后紧迫相逼的声音却陡然响如震雷。
道路断了!
万竿竹子将她围得密不透风,竹子都噼里啪啦地折下身来,竹梢都挂着同一张脸。
父亲的脸!
咧着流血的大嘴,残忍而贪婪。
她疯狂地呼救:“姐姐,你在哪里,你快牵着我远走高飞,永远离开他!”
姐姐连隐约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这一片天旋地转的黑暗里,只有她孤零零地面对凶残的父亲。
无数父亲的脸,张开嘴伸出蛇一般的滴着鲜血和唾液的舌头,乱纷纷地涌到她面前,恶狠狠地抽打她孤零零的身体。
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又是一丝不挂,自己的每寸肌肤都被父亲的舌头抽打到了,莹白无暇很快成了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姐姐不会再坚守在她左右时刻保护她,不会再代她承受一次次父亲的摧残折磨。
白雾又飘起来,更浓郁了。
她撕心裂肺地尖叫呼喊,手足却僵硬得无法挣扎,无力反抗。
没有姐姐,她完全是父亲随心所欲想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的盘中餐。
父亲真的要吃她了。
一口先吃她的脚,吃她的大腿。
吃进肚子后,父亲再呕出来,血肉筋骨已成白雾。
她看着自己的下半身化为白雾,终于有寒风吹来,她已残缺不全的身体开始随风飘散。
散尽,惊醒。
她满头冷汗,瞪大了眼直视前方。
魏风然在前方,很近很近地挨着她,细致温柔地抚慰她。
她猛然厉声道:“你离我而去了,所以我才又开始做噩梦,才又梦见那个禽兽在疯狂地折磨我。”
她用力推开魏风然轻抚她面颊的手,声音里的怒气更盛:“你和那些禽兽一样,要么折磨我,要么抛弃我,你滚!既然离我而去了,干嘛还回来?”
魏风然无话可说,手足无措。
叶笑痴掩面痛哭,身心犹有余悸,瑟瑟发抖:“你不是姐姐,你为什么还要待在我身边,你滚!随便我怎么样死,都不需要你们可怜。”
魏风然垂头,似乎也在流泪。
这一切都被何羽看见了。
世间有太多复杂的感情,让人活得不仅奇怪也太累,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除了同情,不会有别的任何感情。
但他无法同情眼前的这对男女,因为他们的感情实在太难以捉摸了。
他不能理解那种过于执迷偏激的感情,那真的还是属于人类正常的感情之一?
他心底深处也产生了一点点惧意。
他终于体验到,人类的某些极端感情比妖魔鬼怪可怕多了。
那些极端感情把当事人变成野兽一样无可理喻,也把旁观者变成小孩子一样懵懵懂懂。
他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半晌转身,默然走回船头。
远避的想法愈加迫切,他再也不想和他们面对面,再也不想受他们之间那种极端情感的侵染。
他已开始觉得无情确实才是一个人最安全平静的状态。
蔚蓝平阔的大海也正呈现出一种最安全平静的状态。
大海本就是经常无情的,难以猜测的脾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兀地爆发,狂风暴雨,雷鸣闪电,惊涛骇浪足以瞬间粉碎海面上的一切。
任何事物在最安全平静的状态下其实也最容易爆发。
此时此刻的海面不止他们这一艘船在疾驶,还有另一艘船如剑鱼般在轻捷地分波破浪,两艘船的速度竟是相差无几。
如果他是俗人,恐怕就要忍不住去嘲讽魏风然:原来你的精心设计并不是海上最快的。
半晌后他又发现,那艘船的速度不算太快,之所以显得和他们这艘船的速度差不多,只因其船身小巧轻盈,曲线取近道穿行,船上一根极高的桅杆顶插着一面迎风猎猎的海盗旗。
海盗就是大海的鲨鱼,不过要捕食的不是海里的各种鱼类,而是海上过往的船只。
海盗对这片海域的了解简直已超越那些世世代代捕鱼种海产的渔民,何况他们中大部分就是渔民的后代。
做渔民时必须守法安分,还经常被豪绅官府欺压,做海盗后就不必规矩,在海上肆意纵横,除了上头的老大,谁也休想将他们管住。
何羽对黄海怒鲨帮久有耳闻,据说他们的人数已多达几千,曾有王爷的架船经过这片海域,照样被他们拦截抢掠。
即使皇帝亲自来,他们也要狠狠地洗劫一空,他们是真正天不怕地不怕的。
现在那艘船迂回疾趋,明摆着就是冲着这艘船来的。
或许他们看这艘船也不算太大,所以只派了一艘也不算太大的船来。
怒鲨帮在黄海叱咤横行几十年,最终吞掉了其他两股海盗,形成威不可当的独霸之势,帮中肯定有不少的厉害角色。
现在那艘船的船头迎着烈风稳稳静立的一个人孤拔奇秀,必然也是不能小觑的。
魏风然神通广大,轻易就借来了春秋侯爱若至宝的这艘船,全因他的身份特殊,与侯爷有特殊的交情。
可他不会与任何人都有特殊的交情,他若也与怒鲨帮交情匪浅,何羽才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果没有交情能化解这次危机,就算轻易击退了那艘船的海盗,也要惊动别的海盗。
怒鲨帮人多势众,又精于水战,一旦群攻,他们定然是凶多吉少。
何羽听说过怒鲨帮,魏风然应该也听说过,选择走水路,必经黄海,他应该早已考虑过遭遇怒鲨帮的情况。
何羽禁不住回头,却看见魏风然还在船舱里垂头丧气地守着余怒未消余惊未退的叶笑痴。
之前那个始终像是对一切稳操胜券的男人,那个骄傲俊雅的男人,突然变成做错事的小孩。
看他这幅样子,委屈怯懦,精神不振,何羽就算想相信他也难了。
XXX
为了尽快见到云亦萧,聪明伶俐的风清木逼着自己一连闪了好几十个灵光,终于确定了一个满意的方案。
师父云亦萧剑法超群,名震关东,却因家族的规矩太过麻烦而不轻易在外行侠仗义,甚至有人开始闲言碎语,将他的脾气说得比他的剑法还要神鬼莫测,说他是江湖上脾气最古怪的剑客。
风清木当然无法容忍任何人乱去褒贬自己敬爱的师父,在实施那个方案以前,她专门搜寻并惩罚那些对云亦萧名声不恭的人,也凭借云亦萧名声斩奸除恶,使自己和师父一起成了越来越多人诚心仰慕的大侠。
因此她更急不可耐地要见到师父,要告诉她自己做的这一切,期盼从师父的脸上看见赞许的喜悦之光。
师父绝对会引她为荣的,就像她从来都引他为荣。
短短一个月内,她痛快地教训了福建沿海十几个恶霸豪强,掠取了满船的金银珠宝以示惩戒。
她没有随便将那些罚来的财富散给附近的穷人。
她马上就要出海远行,自己走了,穷人若接受了她的施舍,肯定会被那十几个再度气焰嚣张的恶霸豪强上门找事,日子绝不好过。
她只恨自己还比不上师父,虽能一时制住那些坏蛋,却难以对他们形成长久的威慑。
但穷人不收她的一文钱也非常感激她的大恩大德,有胆大经常出海的渔民主动向她提供怒鲨帮在黄海各岛屿的分布图。
渔民毕竟不是训练精良的密探,提供出的信息难保完全准确,然而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进入黄海的第一座小岛驻扎着怒鲨帮人数最少效绩最差的分队。
渔民畏惧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近海作业,朝廷颁布了严格的禁海令,又在沿海加强了防卫,怒鲨帮再霸道,要是敢上岸陆战,勇猛精锐的陆兵民团也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月来,难见船影,怒鲨帮盘踞的一座座小岛早就开始在坐吃岛空了。
尤其是那座人数最少的小岛,上头的老大已经打算抛弃他们。
天时地利都有了,风清木信心百倍地启程。
上了小岛,看着一群眼睛饿绿嘴皮干裂几乎已气若游丝的海盗,风清木简直在心里乐开了花。
这当然就是人和了,她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
她稍微展露一点身手,吓得他们缩头缩脑,比拉磨的驴子还听话。
等他们吃饱喝足,有了精神,上了他们的大船再次启程,傲立船头的她甚至也忍不住佩服自己的智计过人。
可这条海盗船显然平常纵性胡为惯了,不像行商客船总是老老实实地走直线。
看着这条海盗船走得歪歪斜斜,刚骄傲满意不久的风清木又要发火了。
“你们当一辈子的海盗,难道不会开船?”
幸好这时,老天又助了她一把,又替她完美地消了火气。
她看见了另一艘船,一艘在海涛间直射如飞箭的船,真正的快船。
她脑子里立刻灵光闪现,有了新的妙计,而且仍是带着十足把握。
“把船扭头,看见那艘船没,向它开过去。”
木清风哭丧着脸道:“女侠,那艘船溜得太快了。”
风清木瞪眼道:“你要是给我追不上,就休想从我这里拿解药。”
听了这话,木清风倒似已习惯,旁边的谋士却吓黄了脸,忙忙地提醒道:“岛主,有了目标,还怕追不上?它是规规矩矩地一条直线往前,我们可以迂回抄它的近道呀。”
木清风如梦方醒,拍手笑道:“这种勾当咱也不知干了多少次,今天怎会犯傻,或许是女侠神功盖世……”
风清木懒得听他奉承,叱道:“既然有办法,就不要磨蹭了。”
于是这艘船斜刺里急向那艘船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