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
绝对密不透风的一间斗室,甚至连门窗都没有,你的眼力及耐力再好也不会在这里找见一条缝。
可这里偏偏有风有光。
密不透风的意思是指内部的风吹不出去外头的风也吹不进来。
而那光是发自一个几乎完全透明的盒子。
华丽耀眼的光已将这个盒子里的秘密非常奇妙地掩藏住。
光的源头是这个盒子,风呢?
风的源头竟也是这个盒子。
每一丝风每一片光都真真切切地不断从这个盒子里吹出射出。
这个盒子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
怎样的秘密才会不断地吹出风射出光?
只有林七太爷知道答案。
可他也无法进到这密室中碰到这个盒子。
他也无法搞清楚这个盒子是如何在那一夜突然从他枕畔转移进了这密室中,是谁干的?
三年前他付出了巨大代价,几近众叛亲离,终于获取了这个盒子。
当时正有数十个江湖上最可怕的杀手争先恐后地和他血战。
那些杀手和他血战倒不是为这个盒子,只是为他当时付出的巨大代价让他一下子成了杀手界的众矢之的。
要得到盒子里的秘密,就必须义无反顾地趟过臭名昭著的血河。
那是杀手界的圣河,据说每个杀手初出任务成功后都尽快在血河中洗干净身上及兵器上沾染的鲜血。
血河中一旦注入与他们息息相关的鲜血,他们就算是真的可以冷血无情了。
血河并不长,也不宽,更不深,充其量是一条小河沟而已,是一种象征。
神圣的象征!
神圣就意味着绝不许外人侵犯。
对他们来说,外人当然是指没做杀手的人。
林七太爷腰缠万贯,阔气逼人,在长安大街上走一步路就会带起一阵风,威风。
如此威风的林七太爷却无意中知道了这个盒子。
他还没亲眼见过亲手摸过这个盒子已深深地痴迷,于是义无反顾地要趟过血河去。
来到血河时,他早就满身浴血,可他受的伤不多也不重,那些血大半是那些对他穷追猛攻的杀手流的。
每个杀手最终都以同样的死法像刀割麦穗般纷纷倒在他的身后。
不是因为他武功比他们强,是因为何羽一直寸步不离他左右。
何羽做他的保镖,其实和杀手的本质也差不多,不同的是杀手没有长久稳定的雇主。
相同的是他和那些杀手一样,都杀过数不清的人,用太多人血洗过手。
他们是江湖上最可怕的数十个杀手,有时候数量却会让质量大打折扣。
最可怕的杀手不止一个,最可怕的保镖数十年来只有一个。
要长期保护一个人,有时候也远比短期杀一个人困难。
以前的林七太爷虽未侵犯血河,但已有不少随时随地想除他后快的冤家对头。
何羽的可怕,全是被一次次冤家对头派出的暗杀磨练起来的。
不是每个在血河里洗过手的杀手都有对敌何羽的丰富经验。
而何羽却已经熟悉透了每个奉血河为圣地的杀手的基本路数。
何羽绝不让林七太爷担上任何的风险,林七太爷趟过血河只用了七步,短短的七步间,何羽就杀光了对林七太爷穷追猛攻的所有杀手。
林七太爷非常顺利地获取了这个盒子。
这个不知曾有多少豪侠枭雄梦寐以求过的透明盒子,一到他手里就产生了极为神奇的魔力。
短短七个月,他不仅重新做回了长安城的首富,而且更上层楼,攀升为整个中原大地屈指可数的巨富。
想得到这个盒子,他必须趟过血河,身边的人除了何羽外都冷漠胆怯地离他去了。
他感激何羽的忠诚。
七个月后,他要分一部分极为可观的财富给何羽以示报答与奖励,何羽并不拒绝。
从这个盒子里,他不断地挖掘出越来越惊人的财富,在一堆比一堆更耀眼夺目的财富面前,他逐渐忽视了何羽的忠诚,逐渐被贪婪自私蒙蔽了心。
没有冤家对头会再派杀手来暗刺他,何羽在他身边的作用似乎只剩下陪着他一起过纸醉金迷的靡靡日子。
何羽的忠诚也开始变质。
财富是最能吸引人的,可对何羽来说,财富是臭狗屎,他在财富的漩涡中终日头脑昏沉,急迫地想要远避。
就在他终于下决心离开林七太爷的那天前夜,林七太爷爱不释手的盒子竟然失踪了。
短短七天后,林七太爷拥有的财富如洪水般迅速流失。
巨富当然深怕自己再落回一穷二白众叛亲离的境地。
他拼了命也得找回这个盒子。
一出大事,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只有何羽可用。
他派何羽出去秘密地找,千万不要声张,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的一切财富是因为一个盒子得来。
他知道何羽的直觉听觉视觉嗅觉都比普通人更敏锐,既然当初那些血河的杀手已被何羽杀光了,这次上路就少了不少阻碍,找起来应该不是太困难。
何羽出去找了七个时辰,冷冷淡淡地回来见他。
他急声问:“盒子呢?”
何羽点头:“找到了。”
他长舒一口气,眼珠子放光,激动地用手握住何羽的肩膀:“我就想,你从不会令我失望。”
何羽摇头:“不,这次我令你失望了。”
林七太爷怔住:“但你刚才……”
何羽的右手拿着剑,左手紧握成拳,此刻突然抬起左手慢慢地将拳头展开。
手心里是一张纸。
一张又脏又破又臭就像是直接从粪坑中捞出来的草纸。
纸上写了一行字。
一行又大又丑又斜的字,如果不仔细看,真难看出是字迹。
林七太爷仔细看,但他富甲一方,怎奈终究是目不识丁,就算让他仔细看一年,也看不出所以然。
幸好他身边的何羽文武全才,武能杀人寻物,文能帮他弥补这个缺点。
他问何羽:“这张草纸是什么意思?”
何羽答:“有人用这张草纸上的这行字来引导我,使我一天不到就极其顺利地找到盒子的所在。”
林七太爷振奋道:“你没把盒子带回来?”
何羽苦笑:“如果带回来,就不是令你失望了。”
林七太爷急声问:“怎么?”
何羽道:“这行字是一个地址。”
林七太爷道:“是哪里?”
何羽此生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之情:“地狱谷,死穴。”
林七太爷没听过这个阴森诡异的地名,只有更急迫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何羽道:“你是完全的生意人,不是完全的江湖人,所以你不知道这个地方。”
林七太爷甚至连少林武当都不怎么了解。
何羽道:“血河是那些杀手的圣地,却非最大的圣地,死穴才是。”
林七太爷脸色变了。
何羽接着道:“血河组织只不过是死穴组织的一小部分。”
林七太爷道:“我已借助盒子成巨富享受了近三年,他们要来夺回盒子对我报复,未免行动得太迟了吧?”
何羽道:“不迟,你的余生不止三年,可三年巨富的骄奢淫逸养得你贪婪无比,一旦失去盒子,往昔叱咤商场的精明随着财富迅速流失,家境一落千丈,剩下的日子还很漫长,你绝对会过得凄凄惨惨生不如死。”
林七太爷终于开始感到惶恐,但还是抱着一丁点希望,颤声道:“上次你帮我得到盒子,这次你也可以帮我……”
何羽断然道:“我不帮你了。”
林七太爷满头冷汗,差点跌坐在地:“你是我的保镖,怎么不帮我了?”
何羽冷冷淡淡地道:“我已不是你的保镖,说完这些话我就要头也不回地离开你。”
这些话到这一句就算完了,他的话一向比林七太爷的话更毋庸置疑,所以他立刻转身。
他走得就像平常林七太爷吃太饱了出去散步,却果然头也不回。
林七太爷想出声叫住他,但心绪凌乱,一下子疲软地做什么事都觉吃力。
他眼睁睁地看着跟随他二十多年的何羽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片或许明天就会被人收走的宅院。
他竟忍不住流泪。
何羽的离开仿佛抽走了他的魂魄,使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已逐渐老了,自己剩下的日子都是空虚悲凉的风烛残年。
他五十三岁,身体已陆续出现了一些衰老的警告,比如大清早站在窗前越来越受不得凉风吹面。
家财万贯的时候,年轻的生气蓬勃像是会永远属于他,在穷人身上非常明显的衰老迹象,在他身上都会轻微得不易觉察。
现在即将破产,再次众叛亲离,他才又明白什么叫光阴似箭岁月不居。
何羽说的不错,未来很漫长。
漫长的风烛残年,他该如何度过?
何羽只给他留了一张用来揩屁股都嫌脏的草纸,一个他知道比血河更可怕却不知道何所在的地名。
他当然再也拿不回盒子。
即使何羽不走,希望也是完全破灭的,但那样至少有何羽会忠心耿耿地保护他。
一穷二白时,有个人朝夕相伴将是世上最温暖踏实的事。
穷并不可怕,孤独才可怕。
XXX
离开林七太爷的何羽,目的地直指地狱谷死穴。
他去死穴不是为了拿回盒子,而是为了偿还一笔债。
因为那个人给他那张草纸的同时,他也看见了那个人身后站着一群人。
那群人就是一笔债。
他原本以为血河的杀手们个个都孤身无情,血河洗净了他们的身体,也洗冷了他们的血。
至少江湖上对血河一直是那么传说的。
今天他才知道,传说是用来宣扬的,用来蛊惑与恐吓的,用来虚张声势的。
有了那种传说的衬托,血河的杀手们更具威慑力,每次执行任务就先夺得了三分气势。
他们其实也是普通人,只是他们养家糊口的营生很特殊罢了。
何羽当初投奔林七太爷是因被人追到绝境,他们做杀手也是被逼无奈。
如果不做杀手,他们照样见不得天日,照样随时会丢掉性命。
一个庞大复杂的组织收容了他们,形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家庭。
他们生活在远离尘嚣的地狱谷,那个组织就叫死穴。
组织的经营发展不需要他们付出一文钱,而是全靠盒子在外吸引财富。
那年林七太爷带着何羽前去义无反顾地趟过血河,夺走了组织财政的命脉,也让他们成了河滩上一具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留下一家家孤苦无依的残老妇孺。
这笔债太沉重,何羽一条命拿出去也不够还。
可何羽只有一条命,只能拿一条命去还。
他们却坚决不要林七太爷还一条命。
既然一条命不够,两条命也不够,何不就让已变得贪婪懒惰的林七太爷今后在孤苦无依的处境里生不如死?
何羽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公平的报复方式。
这种报复方式对林七太爷而言,不仅公平,也和死亡一样残酷。
或许过不了多久,林七太爷就要宁死都不肯继续承受那贫困与孤立。
在贫困与孤立面前,林七太爷犹如刚出母腹的婴儿,蠢笨又无助。
回首往昔,何羽更惶恐难安地发现,始终在林七太爷身旁寸步不离的自己其实也像个思想幼稚的孩子。
其实他在护卫林七太爷的时候,更多情况下是林七太爷在庇护他。
乍一离开林七太爷,他的身心也和林七太爷是同样濒临崩溃的。
他像个对人生似懂非懂的孩子终于有胆量离开父亲,走上自认为会成熟长大的旅程。
他走到血河边,蹲下身去细致认真地洗手,这就是孩子的一种庄严圣洁的成人礼。
他的手看起来一点也不脏,在已几乎只剩淤泥的血河里洗过之后反而脏透了。
但他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从未有过的干净舒畅。
他独立了,开始自主的人生。
他抵达地狱谷死穴,立刻跪下去,垂头引颈待戮。
他知道这里再没足够强壮的男人了。
这个组织已彻底瓦解。
他们之所以三年不对林七太爷发起报复,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想让仇人尝一尝云端跌落孤立无助的滋味,而仅是他们根本不存在任何报复的力量。
若不是因为死穴还有“头脑”,现在他们也不会思及复仇。
天黑如墨,夜风酷寒。
有个老婆婆牵着外孙子走到他面前,将一件破夹袄盖上他冷得起栗的背脊。
过了半晌,又有个小女孩端来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菜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眼前。
破夹袄满是破洞,盖不住他整个背脊,夜风仍能像冰刀般反复刮过他的身体,让他冻僵之余也疼痛难忍。
他痛得剧烈发抖,冷得脸色发青,饿得眼冒金星。
大颗的汗珠接二连三地从额头落下,正中那碗热香四溢的菜粥。
他原本是真诚地来等他们复仇的利刃砍断他的脖子,大快他们仇怨久积的心胸,安慰他们逝去亲人的在天之灵。
他怎么会想到最终等到的是他们以德报怨。
他艰苦跋涉,远远地来这里已几近虚脱,此刻羞愧难当,眼含热泪,哪还有脸接受他们的任何恩德?
既然他们不报仇,就由他自裁谢罪。
他抬手要取下那件破夹袄,岂料自己实在太疲惫衰弱了,手刚抬起就头晕眼花,扑通一声沉甸甸又软绵绵地侧摔在地,瞬间不省人事。
何羽朦胧苏醒,发觉自己仍身处荒野,只是通体暖洋洋,甚至散发着幽香。
他还没醒来就已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及香气中如痴如醉,醒来之后更像躺在母亲羊水里的婴童般安详舒适。
他也喜悦也销 魂。
他却本不是来休养享受的,而是满怀羞愧来竭诚偿债,来一心求死。
但此情此景的他并未产生丝毫耻感,只因这番安详舒适实在显得太自然,简直可算是当今世上最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他若稍有挣扎反坏了意境,那将是比那笔债还难抵偿的罪过。
阵风吹袭,纷纷花瓣飘飞如雨,有些终究落在地上惹了尘埃,有些兜头罩脸地扑撒向他,猝不及防地叫他呆住了。
弥漫氤氲的水雾轻裹着他落红斑驳的身体,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身无寸遮地倚坐在一口温泉里。
桃林稀疏,水静烟暖,月夜幽冷,清风无定,雾色凄迷,人心沉醉。
情浓才溢的诗人如果身临其境,立刻就该感风颂月地朗吟一首,也不辜负这人生罕逢的美景良辰。
可惜他虽非目不识丁、情思唐突的粗汉子,此刻却呆得头绪空空了。
正在他为自己思绪的空乏而略觉惆怅时,一男一女冷不丁地欺向前来。
男的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作书生打扮,头戴文士帽,身着轻衣袍,腰束白玉带,手摇诗画扇,足踩云履靴,整个人文彩秀逸,气韵夺人,又带了几分久不食烟火的道骨仙风。
女的绣带拂风,容颜俏丽,眼神痴迷中杂着一丝纯真无邪楚楚可怜的孩子气。
男的年龄看上去要比女的大些,约莫男的二十出头,女的仅十六七,都是风华正茂,充满活力,让何羽在他们面前也突然如获新生回归少年,只觉多年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何羽实在想不到世间竟有这么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
即使男子的目光冷锐地投在他脸上,他也可以顺其自然,很坦率很安宁地接受。
这对男女并肩携手,若说是两情相悦的爱侣,相貌又如出一胎,若说是贴心亲近的兄妹,两人又不时地情浓意转,缠绵悱恻,远超出普通的兄妹情深。
女子一只手牵着男子,一只手端着一碗热粥,递到何羽手里。
何羽手捧粥碗,扑鼻的香味立刻使他食指大动馋涎欲滴,他才想起自己远途跋涉,肚子还始终空着。
女子抿嘴轻笑,男子另一只空手从怀中拿出一本账簿,放在泉边的一块干净岩石上,上面早放着一叠衣物。
何羽再也抵受不住热粥的诱惑,仰脖子就像大口喝酒般一下子把碗喝了个见底光,非常舒爽地吐出一口长气,浑身精力充沛,简直忘了泉边还立着一对如仙子降凡的璧人。
男子道:“你在温泉里泡了整整一夜,皮都泡皱了吧。”
男子的声音清亮,有一种直入灵魂的穿透力,更有一种谁听了都会立刻被强烈吸引的磁性。
这种声音富有男人的刚毅沉稳,又含着女人的温柔娇媚。
何羽迷上了这种声音,感觉这根本不是人发出的声音,而是来自远古的瑞兽。
他抬手在眼前,发现自己的皮肤果然是皱巴巴了,想撑起身子,却顾忌两人。
女子噗嗤一笑。
男子道:“你上来穿好了衣服,看完了账簿,觉得还有必要进一步了解情况,就走出这片桃林,有条清溪,对面有间茅草屋,我们在那里等着。”
话未说完,两人已转身飘然远去,像是足不沾地,轻盈无声。
何羽又陷入莫名其妙的迷惘。
他们的来临,如一场梦,一段相思,他们的离开,如一片烟,一缕夜雾。
何羽怅然若失。
何羽觉得自己也如一场梦一段相思一片烟一缕夜雾,只要天色破晓,阳光普照,梦就要遗憾地惊醒,相思就要残忍地破裂,烟就要迷离地散尽,夜雾就要凄凉地消逝。
而他那时候还可能真实存在吗?
他开始强烈地惧怕那些感觉,惧怕那遗憾残忍迷离凄凉会将他撕得粉碎。
他突然心乱如麻,急躁地翻身跳出温泉,仿佛泉水已不是恰到好处的温度,而是热得可以煮烂一头牛。
他逃到泉边,又惊异地发现边上几尺以内虽还是泥地,却非常洁净,湿淋淋的身体跌坐下去,仓皇间也绝不会沾染一点污迹。
他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感叹:真是世外桃源。
但他依旧惧怕,怕得片刻也不想继续待下去。
他的手急急地伸向那块岩石,先摸到了那本账簿。
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只是一片浓重的墨黑。
他的手刚接触到似有温度的账簿,乱麻般的心就又恢复宁静,莫名其妙的惧怕也突然消失了。
那片墨黑像是一个深邃的洞穴,可以吸尽人身上所有不好的情绪与感觉。
翻开封面,扉页上也黑无一字,再翻一页,终于出现了一个字:死。
这本让人立刻心情恬宁的账簿,映进人眼睛里的第一个字却是人世间最悲惨忌讳的“死”。
可这个死字并没有引起他再次的心慌意乱,只是更觉得心里如一潭死水,任何想法都无影无痕了。
继续往后面翻去,开始出现了用工楷写就的账目。
这些账目不是计算银钱的收支,而是记录与死密切关联的事件。
——某年某月某日,岳谦杀陈阿荣一家三口,于某年某月某日被杜环春一剑穿喉,地点:镇江城北郊观月寺。
——某年某月某日,秦盛义杀白孟升一家七口,于某年某月某日被杜环春一剑穿喉,地点:临淄县北潭水镇郊外。
——某年某月某日,沈红江杀明嫂母女,于某年某月某日被陈枫暗器破胸,地点:长安幕西牌坊。
——某年某月某日,卫海幽鸩杀七公,于某年某月某日被刀月蓉床上阉割,地点:杭州破云楼。
每页最少记了十条,最多竟达二十三条,一共十七页。
每条所记都是当朝十年间悬而未决的迷案,这些人活着莫不做尽恶事,要么称霸一方要么官势逼人,受他们欺压残害的人根本得不到一丁点的公道。
近十年来,这些人纷纷离奇死亡,官府总是查了一段时间就再也查不下去,只得找个随便的理由草草结案。
其中少数因位高权重,一直把案宗挂在刑部,至今仍在追查。
何羽翻到最后一页,看见最后一条,瞬间如焦雷炸顶,头晕目眩。
——某年某月某日,云寄心杀何青云一家六口,于某年某月某日被金途马鞭断颈,地点:长白山。
何青云就是何羽的亲爹,当时年少气盛的何羽早已因父子争吵而离家出走了两个多月,前半个月全家在村里村外找遍了,终于在河边发现了一具肚子泡胀脸也泡烂的少年尸体,因衣着高矮极似何羽,家人就坚定地误认是他,等云寄心要来灭何家满门时,也相信了何青云本来是两个儿子已落水淹死了一个,七口只剩下六口。
血河杀手们杀的人不仅没一个无辜,还都是大奸大恶,不仅帮他查清了灭他全家的凶手,还帮他秘密地报了血仇。
可他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大恩人?
他咬牙,起身穿好衣服,拿上账簿,疾步走出桃林,直向林外清溪对岸不远的那间茅草屋而去。
茅草屋的门开着。
里面一灯如豆,一男一女亲密地依偎在一张床上。
他走进去,他们的亲密并不对他有丝毫避讳,男的伸手指着灯旁的另一本账目。
这本账目非常薄,总共才三张纸缝成,除了封面和封底,内容就只写了一页。
——某年某月某日,云满天云寄心屠陈家村四十七人。
后面又是一团墨黑。
何羽明白:“云寄心是灭我全家的仇人,被血河的杀手金途马鞭断颈,但云满天仍好端端地活着。”
男子点头:“云满天的父亲是开国名将沈兴鹤的心腹之一,虽然当今的皇帝已换了三代,沈氏一族在朝廷照样可以呼风唤雨,即使不提这份关系,单凭云满天的一身渐入化境的绝顶武功,以及云家堡堪比皇宫的森严警戒,要杀他难如登天,之前血河已派了五个经验最丰富的杀手去,行动都惨败了,还差点泄漏死穴的机密位置。”
何羽目中精光闪灼,沉声道:“但云满天非死不可。”
男子道:“所以我作为死穴的头脑,细思下来,只能先将我们置之死地。”
何羽皱眉道:“盒子的秘密是你们故意透给林七太爷的?”
男子微笑:“如果我们直接来找你出手,你当然不肯轻易相信。”
何羽道:“你们可以拿出这本账簿,让我知道你们已帮我报了血仇。”
男子道:“你照样不肯轻易相信,一个本子,一些字而已,我们又再无别的凭据。”
何羽道:“看来你们早就把我的性格摸透了。”
男子道:“我只是太了解人之常情,这种质疑在你的角度来讲也属于人之常情。”
何羽道:“为了破除这人之常情,你们不惜一切代价,包括所有血河杀手的命?”
男子道:“云满天是死穴组织必杀的最后一个目标,我们一开始本就抱着必死的心态,既然所有血河杀手都已无法让整个计划圆满成功,死又何妨?”
何羽道:“你觉得我就定能成功刺杀云满天?”
男子道:“你护卫着林七太爷赶到血河的一路上,我们的追杀也安排得非常严密,终于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你不仅成功阻退了我们的一次次追杀,还杀得我们的人尸横遍野,要知道我们的人每个都是杀人这一行当的精英老手。”
何羽陷入沉默。
男子道:“至少我坚信,所有血河杀手集合起来,绝对不差于云家堡里三层外三层的暗卡秘哨,你可以轻松杀退我们的人,也足可顺利击破云家堡的那些卡哨。”
何羽忍不住沉声道:“即使接近了云满天,我却没有太大的把握挡得了他十招,两年前在泰山的英雄会上,我见过他与峨眉的木空师太对掌,他们的武功修为和我相比,简直是神仙比凡人。”
男子呵呵冷笑:“我们会跟你同往,助你一臂之力,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魏风然,她叫叶笑痴,我们这些年基本上是足不出地狱谷,对我们的名字你应该很陌生。”
何羽叹道:“你是死穴组织的头脑?”
魏风然道:“能管住那么多的血河杀手,也本来可算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你须相信我有足够大的本事。”
叶笑痴在他怀中噗嗤笑了,仿佛在替他感到得意。
何羽道:“我相信你的本事肯定比我大,你怎不自己去云家堡试试?”
魏风然正色道:“杜环春,陈枫,刀月蓉,金途等这些人,既是还债之人,更是负债之人,杜环春的仇家是陈枫杀的,陈枫的仇家是金途杀的,金途的仇家是刀月蓉杀的,当然其余杀手们,也差不多都有这类关系,现在你也如此,你的仇人是金途杀的,所以你也成了负债之人,何况你还把他们都杀死在荒野上,现在你负起的债比谁都沉,我给你一个最佳的还债机会,难道你不趁早感激我,反要我自己去冒风险?”
何羽又陷入沉默。
叶笑痴又噗嗤笑了,凝眸向他笑道:“明天就上路了,你别想太久,赶紧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成败与否,外面还有几十个残老妇孺看着我们呢。”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像屋外流不停的溪水。
她不说话的时候,笑容满是孩子气,纯真无邪得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憨痴。
岂料她一开口,说出的字字句句竟直扣要害,让人根本无法拒绝和反驳。
看来这对男女的脑袋都不是一般的灵巧,一同上路应该是绝佳的合作伙伴。
何羽在沉默中突然放下了所有的顾虑。
他们向他以德报怨,就是为圆满完成死穴的复仇大计。
只有他帮着他们杀掉云满天,他们才会感到自己的亲人当初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