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回来时,我和妈妈刚从医院回来。
妈妈的膝盖确实是粉碎性骨折,不过大夫说不要紧,养上一段时间就会自愈。又给配了几百块钱的药,便让我们走了。
爸爸的目光仍是呆滞的,连我们看都没看一眼,就开始收拾行礼。
我有些不安,望向妈妈,妈妈正在随意地翻着手机,貌似不动声色,其实心不在焉,眼角的余光不时地往爸爸身上瞟着。我能感觉得到,她内心里也是不安的,或者是煎熬的,对爸爸也是不舍的。但她最终没有阻止爸爸,似乎她明白,就算她阻止,爸爸也是不会回头的。
大概她更明白,谁跟我在一起,谁就更具有主动权。
以前的主动权掌握在爸爸手里,这次她要把主动权夺回来,所以表现得貌似很绝情,或者只是个策略而已,因为她还想努力复合这个破碎的家庭。
爸爸把他所有的衣服都从衣柜里抛出来,胡乱地扔在地上,从中挑了几件揉成一团,塞进皮箱里。直到塞不进去了,便合上了皮箱。他拉着皮箱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面对着冰冷的防盗门沉思了许久,回过头来,仔细地打量着家里的角角落落。
这时,爸爸冷漠的脸上,呈现出一抹难得的柔情。
“儿子。”爸爸叫我,声音有些哽咽。
“嗯。”我答应了一声。
“你过来。”他轻声说。
我便走到爸爸面前,躲闪着他的目光。我怕他让我跟他一起走,那样我会很为难。七年前,我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个决定,导致我七年的孤独与思念。此时,如果从我自心出发,面对着非此即彼的选择,我愿意跟妈妈在一起,但我不敢直接告诉爸爸。
我觉得爸爸有时比妈妈更脆弱,至少在对于我的立场上是这样。
说实话,无论是对爸爸,还是对妈妈,我是既爱且恨。到底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无法权衡。只能从我对他们各自的爱上面,择取一个我更爱的,我只能说,我更爱妈妈。以前我在自欺欺人,现在我明白了,而且要努力争取。
好在,爸爸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甚至再连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用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脸,眼泪就像瀑布似地涌出眼眶。这种无声的,沉静的,压抑的却又浓烈的厚重的悲伤,让我的心紧紧地收缩着,抽搐着,揪得好疼,好疼。
我再也控制不住,泣不成声。
我的眼泪和他的眼泪交融在一起,由滚烫变得冰冷,然后再滚烫,再冰冷……
我能准确地体会到,爸爸妈妈都爱我,胜于自己生命般地爱我,可为什么他们之间却像冰与火不能相容呢?我宁愿他们有一个不爱我,放弃我,远离我,或许我会好受些。有时候,爱,真的不是幸福的,而是痛苦的,无法形容的那种痛苦,锥心的痛,戳胆的苦。
防盗门被带上时的声音,把我从这种无边无际的悲伤之中惊醒了过来,爸爸已经走了,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的眼前陷入了一片灰暗,失去了一切五颜六色,仿佛整个家里都照不进来一点光亮。
爸爸这次毅然决然地走了,再也没回来。
男人和女人的情感是不同的,或者说表达情感的方式是不同的。
妈妈走后,隔三差五地会给我打电话,或者来接我。而爸爸走后,却杳无音信,仿佛从人间蒸发了。我经常在写作业的时候,会听到妈妈的手机响,心中就陡然升腾起一股希望,便停下笔,侧耳细听。可是当妈妈随便说两句就挂了电话,我的希望又变成无尽的失望,电话不是爸爸打来的。
后来,我尝试着给爸爸打电话,可是系统提示:停机。
瞬间,我掉进了绝望的无底深渊里,四周一片漆黑。我隐隐地预感到,爸爸和我们永别了。我猜想爸爸一定是和他的女同学重新组建了家庭,爱她,因而也爱着她的孩子,像曾经爱我一样地爱他们。
由此,我恨那个女人。
恨透了。
爸爸走后,家里冷清得像座无人的城堡,又像一片荒凉的旷野。
妈妈的生意在欠了许多外债后,终于撑不下去了。她把店转了出去,得来一笔钱,除了留下当月的开销,其他的都还债了,尚且不够。她只能去打工了,每天早出晚归。我的伙食就没有那么丰富了,做饭本来就不是妈妈的擅长,况且她还那么忙。
尤其是中午,我回来等一会儿,妈妈才气喘吁吁地进门了。因为要考虑到我的午休,中午就只能草草地将就吃点,勉强饱,色香味就难以兼顾了。晚上我回家,先写作业,基本快写完的时候,妈妈才能回来。等吃了饭,就该到了睡觉的时候了。
但我不能埋怨妈妈,她很辛苦。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干家务的时候,经常中途停下来,揉揉腰,接着再干。周末的时候,我去过她工作的地方,是个兼着网店的实体店。店里的生意极好,每天要发无数的快递。妈妈几乎整天就在阴冷的仓库里打着包裹,填写着快递单。
她明显地老了,身体有些佝偻,头上已能看到白发。
我心疼她,便开始恨起了爸爸。
再见到爸爸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后。
那天下午放学,我正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走,后面的一辆电动车追了上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轻轻地叫道:“儿子!”
我心里一惊,蓦然转头,是爸爸。
我把车刹住了,用一条腿支着地。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混沌。
爸爸也停下了,把电动车打好,走近了我。
那是一辆驮着外卖餐箱的电动车,上面四个金黄色的大字刺得我眼疼。
爸爸穿着外卖的工作服,戴着头盔,脸上沧桑了不少,皮肤也变得黝黑,身体壮实了许多,证明着他从此变成了一个体力劳动者了。他以前总是一副十分文弱的样子,连扶眼镜的动作都那么优雅。而此时,他连眼镜都不戴了。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想哭,却忍住了。
“你最近认真学习不?”他局促地搓着手,问道。
我点点头,没说话,想好好地看看他,却不知为什么,又躲闪着他的目光。
“哦,那就好,那就好。”爸爸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没话找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一时有些窘迫。
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就从衣服里拿出一个钱夹子,掏出一沓钱开始数着。数好了一个数字,余下很少几张。顿了顿,干脆又把所有的钱合在一起,对折起来递给我。
“拿着!你妈忙,要是顾不上给你做饭,你就自己在跟前的饭馆吃点。你看你瘦的,要加强营养啊!”
说着,他把钱往我的手里塞。
我往外推着他的手,说不用,你留着吧。
他又试图强塞给我,我始终没接,他最后把钱塞进了我的书包里。
“那你赶快回吧,快点写完作业,早点睡,要保证休息好。”他大概怕我把装进书包里的钱再掏出来,催促着我。正当我准备要走,他又说:“你把钱放进你的保险柜里,别让你妈知道。爸爸要走了,不和你多说了,要不送餐要超时了。”
他说完,就骑着他的外卖电动车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把头伏在车把上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