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59年夏,姬周再度强行召集诸侯:你们的意见我不想听,反正我就是要打秦国!我话讲完,谁来?谁不来?
这次的阵仗依然非常大,以中行偃为首的晋国八卿悉数出动,姬周移驾到秦晋边境亲自坐镇,十三国联军在各国卿大夫的带领下,铺天盖地杀向秦国。
结果,盟军气势汹汹地来到泾水东岸,大家都不走了——我们只是被强行拉来助拳的,凭什么让我们先渡河?渡河的风险就摆在那里,谁不怕死谁上啊!
盟友们按兵不动,晋国八卿也无可奈何,理论上讲,大家级别都差不多,谁能命令动谁呢?一时间,泾水东岸堆满了各国部队,大伙操着不同方言,喝酒聊天讲段子,就是没有人愿意去当那堆炮灰。
中行偃很郁闷,派大夫叔向到各国营中游说,叔向来到鲁军营中时,鲁军统帅叔孙豹对应此时情景,为他吟诗一首: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这是《诗经》中的《匏有苦叶》,表达了一个恨嫁女在渡口焦急等待意中人前来迎娶自己时的心情,她望眼欲穿,迫不及待,她想要自行渡河,自己送上门去,但传统礼法又使她犹豫不前,害怕别人的非议。
叔向秒懂:鲁国愿意打头阵,但不想强出头,害怕得罪其他国家。
于是,晋国以盟主的名义,准备船只器械,“强令”鲁、莒两国军队先行渡河,鲁、莒两国“迫于无奈”,只能一脸不愿意地去做别人的炮灰。
消息一传开,郑国统帅公孙趸坐不住了,跑到卫军统帅北宫括营中愤愤不平:“大家说好了同进同退,鲁国人背着我们自己出风头,真不是东西啊!”
北宫括附议:“没办法,谁叫我们不如人家清醒呢?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叔孙豹那小子抢功了!”
公孙趸表示:“不,不是这样的,我觉得还有机会抢救一下!”
言毕,公孙趸驾车载着北宫括跑遍诸侯大营,一路吆喝:“勇士们,亲人们,睡觉的醒一醒,喝酒的停一停,大家拿起武器,杀过泾水,胜利就是属于我们的!伟大的晋侯就在身后看着我们,千万不要让他老人家失望啊!”
中行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环顾左右,问道:“我有点记不清了,国君今年多大?”
士匄想了想:“好像二十八。”
中行偃又问:“外面喊口号的人是谁?”
士匄不假思索:“听声音应该是公孙趸。”
中行偃嗤笑一声:“不错,可以去参加中原好声音了,我用星星给他点灯!”
却说多年以来,秦国因为地理因素,一直被晋国封堵在黄河西岸,业务无法向中原地区扩展,实力无法发生质变,连晋国都打不过,更别说抗衡整个东方世界了。不过,也正是因为一直被中原诸侯地域歧视,排斥在文化经济圈之外,使得秦国只能去与周边的游牧民族互通有无,也就不怎么顾及中原人士标榜的礼仪道义了,路子野得很。
这不,盟军刚刚踏过泾水,就中了秦国的暗招。
盟军当时也很纳闷:秦人什么时候道德觉醒了?竟然没有趁我们半渡打伏击,这不合理啊!
不过,既然没有遇到麻烦,那就抓紧时间起灶做饭,吃饱喝足精神饱满打秦人。结果,这顿饭吃完,问题就来了。
盟军吃饱喝足,将士们正在聊天扯皮的时候,突然有几个士兵开始口吐白沫,接着众人吐成一片,然后面容扭曲,表情极度痛苦,没过多久,就一动不动了。一时间,泾水河畔仿佛成了人间炼狱,到处都是死相狰狞的尸体。
毒是秦军在上游投放的,这比近代战争史第一次大规模使用毒气早了两千余年。由此而造成的结果是,盟军非战斗减员过半。
这种情况下,撤军似乎才是明智的选择。
但一贯以“墙头草”面目示人的郑国人却突然间觉醒了当年敢揍天子的彪悍,公孙趸振臂一呼,郑国的军士们留下死伤的同袍,继续向秦国腹地挺进,他们的眼中燃烧着好似烈火一般的仇恨……这种近乎悲壮的气概迅速蔓延开来,各国将士转眼脱离了死亡带来的恐慌,大家齐头并进,为郑国的兄弟们保驾护航。
中行偃看到此情此景,有些尴尬又很是感慨地对士匄说:“我先前的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公孙趸是个人物啊,且不说是不是位君子,但绝对是个勇士。”
盟军挺进到棫林地区,终于与秦军相遇,按照春秋时打架的习惯,盟军方面先派人去秦军大营数落秦人的种种不是,这叫先礼后兵。
对此,秦人非常不屑:“你们兴师动众大张旗鼓,是晋侯让你们跑过来打嘴仗的吗?”
中行偃一听这话,暴怒了:“秦人这是瞧不起谁呢?谁给他们的勇气气焰如此嚣张?大家听我号令,明早鸡一叫,填井,平灶,大家拿我的马头当军旗,跟这帮乃刀货拼了!”
成语“马首是瞻”,源出于此。
听了中行偃的话,大家都不说话了。现在的情况是,敌暗我明,敌逸我疲,敌锐我伤,战势对盟军并不友好。如果一定要进攻,也应该做好战备,留好后路,以防不测,而不是自绝后路拼死一战。要知道,晋国这次可是出动了八卿四军,一旦全线崩溃,这霸业不凉了吗?
见到没人附议,中行偃感觉自己作为主帅的威严受到了极大侮辱,怒气更盛:“本帅无戏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谁劝也没用!”
然而,并没有人劝他,大家依旧鸦雀无声。半晌,栾黡“腾地”站了起来,一脚踹翻身前桌子:“这是我听过的最没脑子的命令,我不管你马首向哪,反正我马首向东!”说完,也不给中行偃挽留自己的机会,大步流星扬长而去,留下众人目瞪口呆。
栾黡说得出做得到,回到自己的营地,马上命令手下的将士们拔营向东,班师回国。士匄见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连忙跑去和稀泥:“魏绛,你也跟着回去吗?不会把兄弟们抛在这里吧?”
魏绛微微一笑,回答得相当巧妙:“大哥,主帅不是一直强调,要服从自己的上级吗?栾黡就是我的上级啊,他说走我能不走吗?”
下军一走,晋国其余各军的热血就凉了,中行偃此时也理智了很多,反思道:“冲动是魔鬼啊!我这个命令确实很无脑,栾黡没有错,错的是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今人心散了,队伍没法带了,撤军吧,再不撤军咱们都得成战俘。”
声势浩大的讨秦联盟就这样以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方式偃旗息鼓了。
因为这场战役发生在秦国的棫林,所以史称“棫林之役”,又因为盟军这仗打得畏首畏尾,犹犹豫豫,导致铩羽而归,故又称“迁延之战”。
对于这个结果,大伙做梦都笑醒了好几回,然而嘴上却众口一词地骂着栾黡,说我们千里迢迢跑来替天行道,多少兄弟因此舍生取义,却因为栾黡那个胆小鬼临场怯战,当逃兵,害的我们无功而返,胆小如鼠,害人不浅!
对此,栾黡权当没听见——和别有用心、口是心非的喷子们争一时之长短,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意,同时也拉低了自己的格局?
但栾黡的弟弟栾针却受不了了。栾针这个年轻人,说好听点是血气方刚,说难听点就是蜜獾气质——爷本彪悍,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本着这种一不怕死,二不怕客死他乡,三不怕死无全尸的精神,栾针找到士匄的儿子士鞅,豪气冲天地说道:“我们大老远跑来,难道是来找骂的吗?我们栾氏家族从未受过如此大辱!我不管他们走不走,反正我不走,今天,我就要用自己的鲜血点亮家族的荣光!”
士鞅附和道:“说得好,大丈夫当如是,我愿与你同生共死!走,哥们,同去!”
栾针紧紧握住士鞅的手,千言万语化作热泪盈眶。
本已偃旗息鼓的战场,突然间“栾字旗”和“士字旗”猎猎作响,只见俩辆战车风驰电掣冲向敌营,在场的联军将士们都被这样的壮举惊呆了,无数双眼睛目送这两位壮士朝着秦军大营扑杀而去。虽然形单影只,却有千军万马之势,惊天动地。
那一面“栾字旗”一骑绝尘,离秦营近在咫尺,突然间,破空声响起,利箭如飞蝗,栾针猝不及防,猝死当场,死于万箭穿心……
身后的士鞅顿时红了眼睛,再次热泪盈眶:“兄弟,说好了同生共死,你怎么先走一步了?”
然后,士鞅猛然一个急刹车,缰绳差点拽断了马脖,随即又一个漂亮的漂移调头,在敌我双方将士的震天嘘声中,风驰电掣回归军营,
当晚,栾黡闯进士匄的营帐,目眦尽裂地吼道:“我弟弟死了,你儿子还活着!我弟弟性烈如火,你儿子却在添柴加油!”
士匄也很抱歉:“士鞅临阵退缩,是家族的耻辱,我这个当爹的惭愧得很。贤婿,节哀吧!”
栾黡根本不买账:“呵,我认你,你是我岳父,我不认,你就是个上司而已,别拿这些压我!我跟你说,我弟弟就是你儿子杀的,这事儿我跟他没完!你要是还想保住士鞅的小命,就把他驱逐出国境!否则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士匄搁心里衡量了一下,觉得两家要是真打起来,可能还真打不过栾氏,士鞅由此被迫流亡到秦国,流亡的时间也不长,没多久就回国了,还当上了公族大夫。有个权势熏天的爹,跟别人就是不一样啊。
史书记载,赵石当时问士鞅:“晋国的几大巨头家族哪个会先灭亡?”
士鞅不假思索:“必然是栾氏!”
赵石顿悟:“谁最疯狂,谁先灭亡?”
士鞅一声冷笑:“秦侯说得对!栾黡是头狼,这货太猖狂!然而自己心里又没有点数。现在他安然无恙,不过是倚仗祖宗余荫,但他儿子栾盈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说这话时,士鞅眼中隐隐有一股阴鸷射出,稍纵即逝。
【开心一刻】
士鞅一脸歉意的回到家中:“爸爸,我今天惹祸了,我把栾黡他老婆气哭了!”
士匄气急:“小兔崽子,你去惹他们家干什么?”
士鞅也很委屈:“我没有招惹他们啊,我在哪摆弄吸铁石,正巧栾黡他老婆路过,吸铁石‘嗖’的一下就飞到她的大金镯子上了。”
士匄释怀:“那是他们的家事,不怪你!”
士鞅叹了口气:“然后栾黡他老婆就去找我二叔,二话不说上去就挠,把我二叔脸都挠花了。爸爸,这事儿,怪我。”
士匄沉吟了一下,嘱咐到:“你不是故意的,别太放在心上,记住,以后再摆弄那玩意,离你妈远点……”
转过头,士匄暗想,看来这仇是结大了,打击栾氏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