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后的巢穴（2）
晚间十点。
苏方琪刚洗完澡，她老公许明达才到家。
微醺的到家，倒在沙发上。
许明达是广告导演，比身为社工师的苏方琪还忙上十倍，尤其是拍片的时候，日夜交替，根本看不见人，他这几年还有电影梦，常常晚上又跟投资方去喝酒，聊理想跟电影。
苏方琪不能说自己讨厌这样子的许明达，他们是大学同学，不同系所，因为上了相同的通识课而认识，课名早已忘记，大抵是当代电影这类的名称，课程内容也全都不记得，但苏方琪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喜欢许明达。
许明达在简报的时候侃侃而谈，仿佛全世界的电影都在他的眼睛里。
苏方琪从他眼里看见世界。
只是当时年少，梦想还闪闪发亮；
现在人届中年，梦想成为百谈且腻的婚后生活。
苏方琪已经不想再听许明达谈论他那一百零一个故事，永远的同一个故事，虽然长出了不同的模样，但也从来没有投资方愿意埋单。
不过苏方琪从未让许明达知道这件事。
她自己也忙，说不上是称职的妻子，她心虚的担忧自己如果抱怨许明达对家庭的付出不足，就会遭到丈夫相对应的回击。
这几年，她总是觉得自己是网中蜘蛛，忙着消化资源，再吐丝缝补社会的网子，冀望能够接住坠落的孩子，但网子缝隙很大，从天而降的孩子很多，有些是烟花，有些是火药，她以身体为网，仍然承接不了。
她这几年偶尔会有徒劳无功的困境，应该说常常都是。
如同她的婚姻生活，无能为力。
许明达很快就洗好澡准备睡了。
他身上的酒气还未全然消散，穿着成套睡衣钻进被子，两个人各据床的左右两侧，苏方琪拿着ipad查资料。
她输入慈母真尊，但网路上查不到什么资料，有几个传统民俗神佛名字，看上去有些关联，点进网页又不知所云，苏方琪对民俗信仰并不精通，尤其遍地皆教。
许明达安静地滑手机，两人没什么交谈。
其实他们早该分房，家里虽然小，也是两房一厅，反正女儿已经不会回来，就算她搬去女儿的房间，也没有人会在乎，只是他们一直没有动手整理房间，好像把伤痛当成回忆，封存起来，这样就会痊愈了。
「你在看什么？要去哪里拜拜吗？」
稀罕的，许明达凑过来，看了一眼她的ipad。
「没有啦。就最近有些奇怪的案子。」
「说来听听，给我当灵感？」
「个案资料不可以外泄⋯⋯」
「你化名不就好了。」
「我不知道，就是一些小孩忽然死了。」
「那不是很正常吗？他们一直活着也是危害社会。」
「你知道我的工作，请不要说这种话。」
苏方琪没好气的关掉灯，也钻进自己的被子当中，不想看见丈夫的脸。
「是是是。」
许明达翻身，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苏方琪都可以感觉到对方的自讨没趣。
「抱歉。」
苏方琪率先示弱，丈夫难得找她闲聊，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是很无趣，只会泼人冷水的妻子。
丈夫闷声。
「但跟你也没关系吧？死了也是一种结案。」
「话不是这么说，总觉得心里有遗憾⋯⋯」
「你是社工又不是他们爸妈。而且你够忙了。」
「你比较忙吧？」
苏方琪忍不住回刺，她不想吵架，只是觉得不平，但丈夫没有回话，一如既往。
「反正就是家里没教好。」
许明达临睡前又嘟哝了一句。
苏方琪全身绷紧，等待丈夫的呼吸声平稳下来，她才小心翼翼的掀开棉被，走向客厅。
她赤裸着脚，踩在光洁的地板上，阳台的窗没关，风吹进来，映照着月色，靠阳台的墙上露出斑驳的油漆。
她走过去，发觉裂缝的地方又长霉了，这条缝隙从交屋的时候就存在，当时还大费周章的找了建商重新灌胶、补漆，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缝隙里仍然长年渗出水气。
她跟许明达都忙，也就开始视而不见，没想到现在霉斑已经长成了一大片，触目惊心。
但她没有力气，也不想再修补墙面。
或许再过十年，她也会习惯这面墙新的样子。
她随手一摸，却发现手上都是冰冷的水，她又看，不是水，竟然是一掌的血。
墙面上汩汩流出血水，她吓得往后退摔进沙发，眼前竟是杨茹苹躺在廉价宾馆内，一动也不动，旁边的嫖客慌张地穿裤子，夺门而出。
她几乎不敢呼吸，往前想碰触杨茹苹，杨茹苹的脸色灰败，跟活着的时候完全不同，她的指尖慢慢向前，伸出手几乎快碰到杨茹苹鼻尖，忽然她的手从侧边一把抓住，转头是慈母真尊的脸！那张脸跟怀里的婴儿一同裂开嘴，可以看见内里空洞、黑暗。
她吓得放声大叫。
「你干麻啊！」苏方琪睁开眼。
她还在床上。
她刚刚做恶梦了？
许明达揉着太阳穴看她，他也被吓得不轻，枕边人忽然撕心裂肺地尖叫，吓得他从昏睡中猝然惊醒，差点心脏暴毙，他摇了摇苏方琪，要她回神。
「你做梦吗？」
「我看到了。」苏方琪喃喃自语。
「他们身边都有那个东西。」
「你到底在说什么？」
「慈母真尊！死掉的孩子身边都有她，今天下午我在李建国家里看到的不是我幻想出来的，我刚刚在杨茹苹死的时候也看到了！」
「就叫你不要管那些事情，睡前看那些，才会做梦也在想。」
「是真的，我真的看到了！」
「你发疯了吗？」
「我没有⋯⋯」
「⋯⋯快点睡吧，我明天还要拍片。」
许明达又躺回去，侧身背对苏方琪。
许明达很快地传来打呼声，苏方琪却再也睡不着，她睁大了眼睛，关联早已在眼前，那股虽淡却缠绕不散的檀香，还有菩萨像。
那些母亲们家里都供奉了菩萨像，这不会是巧合。
她从未见过神鬼之事，甚至偏向无神论者，从来不肯相信因果轮回，如果要说今世果是前世因，那她永远接住不了任何人。
活着的人受难，都没有任何前世的罪。
她可以接受不知道的罪仍然有错，但把一切不顺遂跟难以解决都归咎于个人的因果，那只是在世间所有安好之人心安理得的说法而已。
把那些灾难标志出歧异化，就能跟自己毫无关系。
她迅速爬起身，传讯息给周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