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县某居民小区住宅楼底楼。夜。
客厅里,凌康文正在往女儿行李箱中归置又一批地方特产。
他掂量掂量玻璃瓶装的红方乳腐,琢磨着塞哪个角落可以最大限度避免磕碰。好容易塞进去了,又觉得不妥。抽出来,找旧报纸揉皱了包好,重新塞回去。这才踏实。
凌寒露盘腿坐沙发上,一声不吭,注视父亲为两天后的分离做准备。
她想起当年出嫁前,父亲也是这般忙碌。但那时的忙碌里除了别绪,更夹杂着忧心。是因为力不从心而犯愁。
她永远不会忘记父亲手里攥着针线一筹莫展的样子。
某天夜里,凌康文望着邻家阿姨帮忙铺好的棉絮和大红丝缎被面,就像面对一大片莫测险阻的汪洋。他那时眼里的热泪,一半是出自父亲嫁女的不舍,另一半则是因为犯难。
凌康文是位地道的知识分子,当地美协理事。然而当握笔的手指套上顶针,捻起缝被的针线,他第一次被自己的笨拙气出满头大汗。
即使如此,他仍不许旁人“染指”。他要亲自来,哪怕豁出一夜不眠。
这世代相传饱含长辈祝福的针线活儿,原本更适合由另一双手来操持。可是那双手远在大洋彼岸。在为另外一个孩子冲麦片,拌土豆泥。
凌康文“当仁不让”,承接下来。无惧险阻,兢兢业业对待。如同第一次从医院产科病房将七斤四两的女儿接回家,第一次替那个浑身软塌塌的小东西洗澡那样惊心动魄。
数年单身,凌康文自然培养出不少生活技能,包括简单的缝补。而相较于钉纽扣,这缝被子的工程显然难度升级。
他每缝完十来针,至少嘬三回手指。怕鲜血沾污了喜庆的红被面儿……
凌寒露守在一旁看着,知道不便打扰。只得默默撕一张创口贴裹住父亲食指,眼中泪光闪闪。
凌康文安慰女儿说:不要紧,爸爸能行。
六年了。凌康文面对分离,淡然了不少。只是替女儿收拾行李时,每次都比前一次更加谨小慎微,唯恐疏漏。
“爸,您就这么着急赶我走啊,火车票是后天的。”凌寒露把交叠盘坐的双腿垂放下来,她拍拍沙发,“歇会儿,不急!”
“这话说的,你要是愿意多住几天,爸当然高兴。可既然做不到,就按原计划做好准备。确保万无一失!”凌康文拨弄行李箱拉链锁。
“唉哟爸,这哪是什么万无一失,明明是严重超标。您给我塞那些瓶瓶罐罐的,我一个人几时能吃完啊!”
“这,唉……一个人……”凌康文双手扶住膝盖,缓缓站起身。他看着三十四岁的女儿在他面前还能笑出一副襁褓里的柔软模样,心头一酸,老泪在眼眶里酝酿。
“老凌,鼻头红什么呀!您闺女好着呢!”凌寒露两步跨过去,立到父亲背后,给他揉肩捏背,“我这件老棉袄怎么样?贴心不?”
“呵呵,当然贴心。不过爸希望你将来也能有件……棉袄也好,坎肩,风衣都好……瞧,爸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凌康文拍拍女儿手背,心中五味杂陈。
“那就不说呗。爸,我想陪您喝一杯,如何?我三十多了,每回陪您吃饭都喝的饮料,还没和亲爹边喝酒边聊天过呢。今天想体验一下。”凌寒露按压的手指间加大了力度。
“行吧!黄酒,红酒,白酒,随你挑!我去弄点儿下酒菜!”
说着,凌康文偷偷抹了眼角。他闪进厨房。不消一刻钟,端出来一叠盐炒花生,一盘五香猪耳和麻油芫荽拌香干,摆到客厅茶几上。墙角拖出小矮凳,一人一张。
凌寒露热了一壶黄酒。给父亲和自己各斟上一小碗。“爸,天冷,温的黄酒合适。”
“丫头啊,你看你这要求提得突然,爸来不及特地做菜了,就弄点儿冷切凉拌凑合着吧!”凌康文把酒碗举到与下巴平齐,“来,悠着点儿喝!”
“爸,最近还去报社帮忙吗?”凌寒露抿了一口酒,学着父亲的样嘬起嘴唇、皱起鼻梁,并且努力固定住表情,直到自拍成功。这是她在亲爹面前才可能有的恣意放松和无所顾忌。
“不去了,来了新的美编。我就觉得吧,退休就得有退休的样儿,给别人腾地儿。”
“听得出来,您还是舍不得的。”凌寒露读得出父亲每根皱纹里隐藏的真情实感。
“舍不得又能怎样?赖着?还真以为地球缺了你就不转啦?人哪,任何时候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识趣,不给别人添麻烦。”
“嗯,同意。爸,我记得我刚上小学那会儿,您就跟我说过这句话,不给别人添麻烦。一直记着呢!”
“当然,别人有麻烦,咱们不能袖手旁观……”凌康文就着一片五香猪耳又喝口酒。嚼着脆生生的软骨,瞧着对面女儿红晕泛起的脸,说着有关“麻烦”的话题,他忽然联想起数月前见过的那张青春面孔。嘴巴的咀嚼频率一点点减缓,直至停止,双唇紧闭成了一条疑惑的线。
“爸,怎么不说啦?”
“突然想起件事儿……去年父亲节你领回来的那个小家伙,是哪来的啊?”
凌寒露思维略有迟滞,红着眼烫着脸,就着一口芫荽香干,反复咀嚼父亲提及的“小家伙”几个字。她混沌的脑子还是想起来了,是他,是顾盼。但是潜意识里她对于这个名字半推半就起来。她竟然思量着,自己到底了解这小家伙多少?而且,谈及他的意义何在?
“您说那个孩子啊……还能是哪来的?爹妈生的呗。”
“废话。难不成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凌康文摇摇头。
“别说,还真是。”
凌寒露觉得父亲一语中的。横空出世的顾盼可不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嘛!她遂将六一橱窗的初遇,父亲节车站的巧遇,以及前前后后数不清的机缘巧合都一一讲述给父亲。凌康文听得津津有味,满脸浮动着酒气和好奇共同催生的快乐。女儿好久没这样兴致勃勃谈论某个人了。
“说了这么多,可你还是没说清楚,他究竟是哪来的。”
“是的,就是说不清楚。说得肉麻一点儿,上天派来的。小天使,呵呵……”凌寒露半迷糊的大脑里,那个小家伙正半个身子闪耀着最纯洁的肤色,在云朵间穿梭。她不禁嘿嘿地笑了出来。
“这么着就喝高啦?”
“没呢,爸,嘿嘿……”
“嗯,那行。丫头啊,有件事儿,我一直没找着机会跟你说。其实呢,是没想好要不要跟你说。”
“那您就借着酒劲儿说说呗!我也借着酒劲儿听。”凌寒露言出必行,为了增加所谓的酒劲儿,又啜了一口酒。“爸,您尽管说。”
“就你们回来那天晚上。你去厨房切水果,小伙子一个人呆在客厅。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正在瞧墙上的相框。不是一般的瞧,眼睛里头有情绪。”
“瞧谁的照片?”
“你的。就是你研究生毕业那年去国外旅游时候拍的那张。他对着你笑。你知道我第一眼的感觉是什么吗?相视而笑,真的。就是让人分不清究竟谁融化在谁的笑容里。那孩子笑得可真干净。”
凌寒露一下子泪水涌了出来:“爸,您像诗人,有颗诗意的心。我要是当年的我妈,一定牢牢抓住您!”
“说什么傻话!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明白吗?”
“我明白。每个人身上都有特质,但并不一定能遇上对眼儿的人。”
“换个乐观点儿的说法,如果遇上,就使劲儿珍惜!”
“爸,我有什么特质吗?您别从父亲的视角,换个,就从男人角度来看。”
“你知道女儿在爸眼里什么都好,所以我很难客观。我说几个,你自己甄别。你呢,从小就自律,念书从来没让大人操心过。注重内在修养多过外表修饰,你第一个蝴蝶结发卡是生日时候爸买的。做事待人有分寸。性格嘛……沉稳、冷静……”
“彼之砒霜。”凌寒露苦笑。
“自怨自艾!”
“我错了。爸,送我几句祝福呗!”
“但愿……将来能有个人欣赏你的分寸感,不把你的沉稳和冷静看作无趣。最好会做菜,倒不必满汉全席,手艺不输你爸就行。”
凌康文说完,伸出手,掌心向下。凌寒露会意,笑着将脑袋递过去,让父亲的大手降落在她头顶上。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能感觉到脸上正经历着一场太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