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二年,十月秋。
一阵秋风扫过,蒲苇飒飒地摇荡着,一群乌鸦掠过,停在低矮的枯树上,它们总是成群结队,早出晚归,四处搜寻腐肉,紧盯着一切濒死的活物,此时它们嘎嘎的扯着嗓子叫喊着,只是因饥饿而显得气力不足,我想嗤笑它们,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都做不到,因为我早已经是一具白骨,变成了一缕幽魂。
我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在那一群乌鸦的括噪声中,我的思绪飘荡着,跨过大山越过汉河带着我的执念回到了我离家上战场的那一天。
汉高帝六年,九月秋
“陈郎,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娘还有肚里的孩儿在家等着你回来。”我那美丽贤惠的妻子绣萝,正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和我道别。
看着绣萝那双因为哭泣而红肿得似兔子眼的眼睛,我止不住的心疼。我和绣萝是青梅竹马,我们双方的爹娘也乐意成为亲家,便给我们定了娃娃亲,长大后我如愿娶了绣萝为妻。就在今年春,我和绣萝在双方亲友的见证下完婚了。在九月份,绣萝突然身体不舒服,止不住的呕吐,还总想着吃酸菜酸豆角,正当我忧心忡忡地要去请村头有名的孙大夫给绣萝看病时,绣萝却一脸娇羞的制止了我,她满面红霞的对我说:“呆瓜,我不是生病了,我这是有了,快去把娘叫过来。”
我呆愣愣地听完了绣萝的话,脑子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了”是什么意思,等我恍然大悟时,我欣喜若狂的把绣萝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娘听到我的叫喊声,以为我们出什么事了,赶紧迈着小脚跑来了我们的屋里。听到我嘴里喊的“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的话后,娘也是满脸惊喜,继而意识到我还抱着绣萝转圈,她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上前让我放下绣萝,嘴里还嚷着:“哎哟喂,我的祖宗,我的傻儿子!快把绣萝放下来,不要伤到肚里的孩子。”
一听到会伤到孩子,我立马把绣萝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床上。然后我的耳朵就被娘揪了起来。
“哎呦哎哟,娘,我疼疼!快放手。”小时候的我是村里的孩子王,很调皮爱捣蛋,经常和我的好兄弟石章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鱼摸虾,从村头晃荡到村尾,有时候还上山搞点野味解馋,所以每天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回到家后,免不了被娘揪耳朵,打屁股。直到有一回我又惹了事,把村里的小霸王王胖子打伤了,他的村长老爹,怒气冲冲的上门找事。娘低声下气的跟他陪了不是,还赔了五两银子,但村长那个老混蛋还不肯就此了结,竟然还想威胁酿做他的小妾,愤怒的我又举起了拳头,想打掉那个老色鬼的门牙。然而我的手被一副孔武有力的手制止了,我回头一看 原来是石章的爹,石伯伯。
最后村长被石伯伯赶跑了,石伯伯还警告他,不准再来欺负我们,再来就砍掉他的一只手,说完还扬了扬手里的杀猪刀。看到石伯伯那凶神恶煞的脸还有那把亮锃锃的杀猪刀,村长只能收起他那龌龊的心思,灰溜溜的带着他肥头大耳的猪儿子跑了,谅他也没有那个猪胆子敢惹村里最有名的屠户石伯伯。
石伯伯把村长赶跑后,把手里提着的大猪脚挂到了厨房,对娘说:“弟妹,下次那个老色鬼再来骚扰你,你就让超儿来给我报信,我阉了他!”
娘听到石伯伯的话后,却一脸愧色说:“谢谢石大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们已经很麻烦你了,你快把猪脚拿走吧,章儿还在长身体,需要补补。”
“弟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超儿也在长身体,我们家的那个混小子壮得像头牛一样,不用担心他。而且怎么能说是麻烦我呢,当初要不是陈贤弟,我当初也不会活着回来了。”
提到爹,娘的眼眶就红了,我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石伯伯说完才发现自己触及到了我们的伤心事,然后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弟妹,我就是个大老粗,不会说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娘当然没有怪罪石伯伯的意思,她只是想起了我爹。我爹和石伯伯是拜把子的兄弟,他们也像我和石章一样,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长大后,他们各自娶了自己心仪的妻子,本以为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哪知战事突起,匈奴来犯我朝,皇帝下令征兵,每家每户都要派一名男丁出来参战。我们家族的男性都是世代单传的,我爹只能告别我娘和石伯伯一起上了战场。当时我娘和石婶婶都怀孕了,而她们的丈夫却不能守在身边。当战事结束的时候,回来的只有瘸了一条腿的石伯伯还有他手里抱着的骨灰坛。
见到骨灰坛,我娘晕了过去,醒来后默默地流泪,但她没有倒下,因为她还要抚养尚在襁褓的我。
经过村长的闹事后,我收敛了性子,安分守己的不再惹事,主要是不想让娘再难受,再为我伤心,为我求情。而且随着我的长大,我的个头也像雨后的春笋一样 拔得飞快,人也壮实得像一头牛犊,浑身上下还有着使不完的劲,色鬼村长和他的猪头儿子也没再敢来找我和娘的麻烦。
孔武有力的我和同样力大无穷的石章合开了一家打铁铺,我们主要是给乡亲们打几把锄头,打几把菜刀和磨几把镰刀,乡亲们都很信任我们俩,所以生意还挺好。正当我们的打铁铺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匈奴又一次来犯了。
身为堂堂七尺男儿,我当然是要保卫国家保卫妻儿的。只是绣萝怀孕了,我不能离开她们母子,况且娘只有我一个孩子,若是我出了什么事,那就只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可是官兵拿着皇帝的命令,下令抓人去征战,我当然可以反抗,但是这会连累到娘和绣萝。最后我和石章还是服从了命令,去参战了,所以才出现了绣萝和我依依不舍的场面。
娘和绣萝给我准备了许多干粮,还有她们一针一线缝制的衣物。分别时,绣萝把一只绣着一对鸳鸯的精美香囊放到了我手上,她说:“陈郎,这香囊是我一针一线为你绣的,里面放了我的一缕头发,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吧。”说完,绣萝又啜泣了起来。
我把她抱到怀里,轻轻拭去了她小脸上的泪珠,对她说:“绣绣,放心吧,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还要听你肚子里的小子喊我一声爹呢。”
“你怎么知道我怀的就是个儿子,如果是女儿呢?”绣萝娇嗔了我一句。
“因为如果是个儿子,这样在等他长大后就可以保护你了。”听到我这一番话,绣萝泫然欲泣,我轻轻的遮住了她的眼,不忍看到她眼里的不舍和难过。绣萝长长的睫毛扫过我的手心,我的心里一阵悸动。我看着怀里的绣萝,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我是多么想留在她的身边,做她的天,给她一辈子的依靠啊,可是我不能,为了国为了这个家,我不能。
“绣绣,答应我,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吗?还有孩子踢你的时候,你就写信告诉我,等我回来再教训他。现在你不要睁眼,不要看我离开的背影,我要你记住我回来的样子。”我轻轻地在绣萝的耳边说着,绣绣答应了我。
我毅然决然地背着包袱出了门,我知道身后的绣绣一定是留着泪水的,我的手心里全是她不舍的泪珠,如果可以,我多想把这些泪珠串起来,戴在脖子上,这样就可以把绣萝的情意时刻戴在身上。不过幸好绣萝还给了我一个香囊,这样我可以时刻感觉到绣萝就陪在我的身边。
我和石章告别了自己的家人后,跟随着大部队经过三天三夜的辗转迁徙终于到了边塞防御匈奴的边防站点。
汉高帝六年,十二月冬。
北风飒飒,又卷起了一阵阵黄雪,露出一些枯黄的草根和被风雪侵蚀得坑坑洼洼的石头。触目所及的荒凉,不禁让人心生悲凉。来到这凄清荒凉的边塞已经两个月了,我们这些士兵的脸都被风沙吹得皲裂起来,还有现在是大冬天,塞北的风雪实在是威力无穷,风似刀割,雪似冰针,一刀一刀地切割着我们的皮肤,一针一针地扎入我们的肉里。这还不是最难熬的,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见不到家人。“唉,也不知道娘和绣萝过得怎么样。”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看着那一轮弯月,思念着娘和绣萝还有孩子。但一阵阵的号角打破了我的思念,战事又起,我和石章赶紧穿上盔甲,奔赴战场,又开始了今天不知是第几场的战斗。
汉高帝七年,二月春。
这场战争是我们汉朝和匈奴打了一年的战事,这频繁的战事在明天将会有一个了结。繁星布满天的夜晚,我擦拭着手中的矛,细细地擦干净盾牌上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的把香包拿出来,深情地看着它,想透过它看到绣萝的样子。石章也在一旁擦拭着他铠甲上的灰尘。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些灰尘擦掉又会立马沾上,但我们还是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这其中的原因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再黑的夜也会迎来黎明。天亮了,温暖的光辉洒向了每一个战士,我们都有些激动,我们已经许久没见过太阳了,这里触目是黄沙、裸地、雪景,天总是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阴翳。
号角吹响了,紧接着锣鼓声、马蹄声、厮杀声一起响了起来。我身边的兄弟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了,我身上的铠甲都被血染红了,由我自己的,有我方战士的,但更多的是敌人的。
到处都是断臂残肢,血流成河,触目所及皆是红的,原来我们已经杀红了眼。突然,我看到一个匈奴士兵在背后偷杀石章,我瞄准了他,用弓箭射死了那个匈奴士兵,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背后也有一个匈奴士兵,一把矛刺穿了我的心脏。
我看到石章向我奔赴而来,我缓缓倒下,怀里贴身放着的香囊掉到了地上,沾上了血污,随之一起掉落的还有一封家信,信上写着:“陈郎,你终于当爹了,你呀得了一个大胖小子······”
我想俯下身子,捡起我的幸福,却跌入血污中,我伸着手一点一点地靠近香囊,却不断有敌兵在打斗中把香囊踢远。等我把香囊抓进手里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喘息着,想挨到最后一刻,却眼睁睁地看着石章也被敌人刺伤,天上的乌鸦哀鸣地盘旋在我们的头顶,给我们唱了一曲挽歌,这便是我为人时的最后一刻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