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远远离开大牛的地方摞上六块土坯,拍着手上的泥土说:“把洗衣裳的大铁盆给它当牛槽,赶明我再去借个牛槽。”
如果说方才父亲的许诺还令我心怀疑虑的话,如今看到父亲所做的一切,我彻底相信父亲确定留下笨笨了,不由喜出望外,赶紧去水缸边拿大铁盆。
就在这时,大门口急匆匆的走进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村里的支书老根爷爷,他后边紧跟着一个身穿绿警服的公安,公安身边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老根爷爷一眼看见拴在枣树上的笨笨,不由一怔,大声说:“栓子,哎?栓子,昨个我来的时候,没见着这个大黑牛啊?”
父亲还在聚精会神的合计着土坯和大牛之间的距离,听到老根爷爷的问话,才发现家中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惊讶之余,顺口回答老根爷爷的话说:“可不是么?老根叔,刚刚到家……咦!这不是山那边的大哥吗?我正想着忙完到您那里去呢?”
原来,那个我不认识的人正是山那边买笨笨的那个买家。他听到父亲的话,不耐烦地说:“少来这一套。公安同志,这人明显是骗子吧?咱们找到他了,他说要给我还回去,要是咱们找不到他呢?他不是又骗了一个牛钱吗?”
父亲有些不高兴了,说:“大哥,你这是怎么说话?”
“怎么说话?你说怎么说话?”买家火冒三丈:“这牛丢了半个月了,你怎么不去找我们?我就不信今天刚到家?”
“好了好了,都别乱说话。”公安喝住两人的争吵,对父亲说:“他这边情况,我们都了解了,你再说说,怎么回事?”
于是父亲把笨笨这几回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最后说:“这不,我刚从镇上回来,看见这家伙,你看那牛槽还没支好呢。”
老根爷爷在一边接话说:“小宋,栓子说的都是实话,我能给他证明,我也担保栓子不是那种人。”
买家一看老根爷爷替我父亲开脱,插话说:“好狗还护三村呢,你当然偏向他说话。”
老根爷爷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买家说:“混账东西,怎么说话呢?”
公安也觉得买家说这话不是很中听,不过买家说的也有道理,公安毕竟是我们镇上派出所的,和老根爷爷十分熟识,对买家这个外来人自然不用很客气,于是呵斥买家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你先别说话。”
买家一看公安发火,只好不作声了。公安对老根爷爷说:“钱书记,我是相信你的话,老栓同志看上去也不像骗子,既然是个误会,事情就好办了。”
“公安同志,”父亲插话说:“前村的老马和东村的海叔,也都能证明的,这头牛跑回来两次了,所以我才把它卖到山那边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公安冲着父亲摆摆手,止住父亲的话,对买家说:“你把牛牵走就行了吧?”
“不。”父亲和买家几乎同时说出一个“不”字,让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住了,父亲有点不好意思的望着买家,说:“您先说吧。”
买家看看父亲,说:“先说就先说,这玩儿意我是不要了,今天牵回去了,保不准哪天又回来了呢?光跟着它折腾吧。”
“这样啊。”公安皱皱眉头,问父亲:“你啥意思呢?”
父亲无可奈何地说:“这牛卖了三次,都出现这样的事,我也不愿意再折腾了。我退给他钱好了。”
公安哈哈一笑,说:“这样正好,他不愿意买,你也不愿意卖,哈哈,那就退钱完事吧。”
买家不满的插话说:“那哪行啊?我还给它养了一个多月,草料钱不说,它跑回来之后,我这十来天光找牛,花的钱就有上百块呢!”
公安不高兴地说:“好了好了,不要得理不饶人,何况你也没有理。你要是栓好牛,它能跑回来么?在说了,这半个多月了,万一这牛被别人逮住或者有别的意外,你去找谁啊?还不都是你自己的责任吗?甚至万一刚才人家老栓牵到一边藏起来,你能找得到么?真是的。”
买家一看公安这样说,尽管心里很不满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满腹委屈地说:“唉,算我倒霉。拿钱来吧。”
“这个……”父亲为难的吭哧一下,说:“老根叔,您也知道,卖牛之后的钱,这不都盖屋了么?眼下实在拿不出来。”
老根爷爷点点头,说:“哎呀,这也真是个难事儿。”
“这样吧。”公安说:“这个同志是外乡镇的,人家就是怕来到咱们这边受欺负,才先找的派出所。既然他这样相信我们,我们也不能让他再跑一趟。这个,我回去给领导请示一下,这钱,我们所里先垫上,钱书记呢,你做个保人,让周大栓同志三天内还给派出所,你看如何?”
老根爷爷喜出望外,赶紧对公安说:“哎呀呀,这可真是感谢您了。小宋,您回去之后也给李所长他们问好,我给栓子做个保人。”老根爷爷说到这里,对父亲说:“栓子,还不谢谢宋队长?”
“是,谢谢宋队长。”父亲脸上没有洋溢出多少笑容,犹豫了一下,说:“老根叔,宋队长,能不能等到秋后呢?我卖了粮食就还钱。”
宋队长的脸一下拉长了,说:“大栓同志,我说的这个主意,还不知领导应不应允,我想着领导要是不答应,我自己先给你垫上。你要是这样说,我可只有公事公办了啊。”
“别介,小宋,栓子这小子不会说话,您不用往心里去。”老根爷爷赶紧打圆场,说:“我替他应下,三天,他还不上,我替他送到所里。”
父亲表情复杂的看了看老根爷爷,说:“老根叔……”
话没说完,老根爷爷瞪了父亲一眼,呵斥说:“行了,别那么多废话了。”
宋队长冲着老根爷爷伸出一根大拇指,说:“不愧老书记,风高亮节。”
老根爷爷呵呵一笑,说:“哎呀呀,咱们之间,别说那么多没意思的话了,走走走,我跟你们去镇里办手续。那个,还用栓子去么?”
宋队长看着无精打采的父亲,说:“无所谓了,就这么点事。钱书记辛苦一趟就得了。”
“那行,我去推车子。”老根爷爷对父亲说:“那什么,栓子,你在家里安置牛吧,我替你去镇里打欠条。”
父亲还能再说什么呢?只好感激的把他们往门外送。可是他们还没走到大门口,表叔骑着自行车忽的一下闯了进来,一眼看见院中这么多人,“吱”的一下刹住闸,急匆匆的对父亲说:“哥,赶紧去医院,你岳父从山上摔下来了,我正好在医院门口遇见他们,我看伤的不轻……”
母亲一直远远地站在屋门口看着这边的动静,清清楚楚的听到表叔的话,一下就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走过来,对父亲说:“还愣着干啥,咱们赶紧去吧……”
父亲也懵了,似乎忘记院子里还有几个外人,急慌慌的跟着母亲就往门外走。老根爷爷一把扯住父亲,没好气地说:“光顾着走,你身上有钱吗?”
父亲又羞又愧的怔住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老根爷爷伸手在腰里摸了摸,摸出来两张大团结,表叔也从兜里掏出来三十,递到父亲手里。
老根爷爷不再理会父亲,跟着公安他们叹息着出去了,表叔把车子递给父亲,说:“你骑着去吧,我走着回家就行。”
父亲木然的接过表叔的自行车,连声谢谢都没说,招呼妈妈走出大门。
表叔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回身环视了一下院子,看见在一边默默流泪的我,缓缓走到我面前,轻轻拍拍我的脑袋,说:“你这孩子,哭啥哭啊?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人活在世上,谁还不遇些波折呢?好了好了,跟我回家玩去吗?”
“我要看家。”我哽咽着说。
表叔很高兴,说:“嗯,不错,好孩子。乖乖在家,赶明儿叔叔给你买个好玩具。”
望着表叔走出大门,我跑过去插上大门。方才噪杂的院子里一下子静了起来,我孤零零的站在笨笨身边呆了一会儿,忽然悲从心起,抱着笨笨的脖子哭了起来。我敏感的心理,忽然感到一些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