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只有播种上最后一粒小麦种子,劳累十个月的庄稼人才能好好的喘口气。
该收了收了,该种的种了,地里再也没有能往家里搬的东西了,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有些荒凉,在这荒凉土地上,庄稼人又播下明年的希望。
父亲在牛棚里给笨笨抹完药水,飞快的跑着插上大门的门闩,等回到屋里,身上褂子已经湿透了。
两明一暗的三间土坯房,东边暗间是父母的卧室,明间最西边靠墙是我的小床。
屋子正中间放着一张破旧八仙桌,桌子两边还各有一把椅子,椅子旁边散乱的放着几个小板凳,还有一个小板凳不知道啥时候歪倒在地上。
桌上的那盏煤油灯跳动着花生仁大小的火苗,火苗上空腾起的浓浓黑烟比昏暗的灯光还粗壮许多。其实,这盏煤油灯本来有个玻璃罩子的,在分队之前,这可是会计桌子上的一盏灯呢。
当初来到我家里的时候还是完好无缺的,只是那个玻璃罩子被我打碎之后,这盏煤油灯就成了现在这个光秃秃的模样了。煤油灯的一侧有一个能调节火焰大小的小铁圈——这地方是严禁我触摸的。
煤油灯的火焰应该调到了最小,那渺小的火头吓得我靠近它之时都要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喘口气都会弄灭它,我觉得要是在晴朗的夜空里,东边最亮的那颗启明星也比这盏油灯亮得多。
八仙桌前面是一个四条腿的案板,柳木面,槐木腿,母亲切菜用它、擀面条用它,我们一家人吃饭也用它。不用的时候,就把它推进八仙桌底下,还不占用空间。
但是现在案板有了另一个作用——上面放了几个大瓷碗,屋顶上不时滴下来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进那些碗里。
西边的墙上,几块土坯,三块木板,搭成我的小床。往常时候,我的被褥总是散乱的铺在床上,活像一个狗窝。但是今天,所有被褥都卷起来堆在墙根处,三块裸露出来的床板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瓷盆。
这里的房顶也漏雨,滴滴答答的雨水欢快的打在盆底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我像个猴子似地蜷缩在被褥团上边,听着并不是很悦耳的滴答声,出神的望着瓷盆里的水面一点点升高——这是母亲安排给我的任务——水满的时候要赶紧端出去倒掉。
父亲走进屋来,看看我,我也看看他,谁都没说话。半晌,父亲说:“你妈呢?”
“在这儿呢。”母亲在里屋应声了:“烦死了,里屋也满漏!”
“去年热天,房顶上不是盖了一层塑料纸么?”父亲说着话往里屋走,只听母亲在里面说:“谁说不是?怎么还是漏雨呢?”
父亲从侧门里伸进脑袋看了看,又缩了回来,顺手拉过一张椅子,抬头看看屋顶,找了一个不漏水的地方,安心的坐了下来。从兜里摸出那半包香烟,看了看又装进兜里,说:“漏就漏吧,总比不下雨好得多……下大点才好。”
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那个……他爸,你说明天给人家送钱去,哪儿去弄钱呢?”
“六安那里有五十,明天一早送来。”父亲思量一会儿,好像很渴似地舔舔嘴唇,干巴巴地说:“等一会儿,雨小点了,我出去借借。一家借个三十二十的,借上两三家,应该没问题……”
“呀,这里也漏了,他爸,再给我拿个家什来。”随着母亲的喊声,父亲站起身,左右看了一下,除了碗盘,就门口还放着一个熬药的砂锅,于是弯腰拿了起来,走进里屋。
因为他们谈到钱的问题,而钱,似乎和笨笨关系密切,所以,我竖起耳朵听着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父亲说:“哪儿漏?”
“这儿,这儿……”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也不知弄得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就听父亲说:“这样一直漏,也不是个办法,弄不好把檩条都沤烂了,更麻烦。”
母亲不知道在干什么,没有回话。
父亲又说:“要不,明年开春,把屋顶翻新一下,怎么样?”
母亲终于说话了:“翻新也不少麻烦,还不如盖几间新屋呢。”
父亲静了一下,说:“我也这么想过,可是……”
屋里又是一阵沉静,过了一会儿,母亲说:“等晴开天,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把笨笨卖了,就够材料钱。你们哥几个都会垒墙,还有六安他们,年前年后的,闲着也是闲着,都来帮帮忙,也省了工钱。”
“唉。”父亲叹了口气,说:“吃喝拉撒的,笨笨才卖几个钱?还有这一百多的饥荒。”
屋里又是一片寂静,只有不知疲倦的水滴声,高低起伏的演奏者打击乐。
又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实在不行,我去他姥姥家借借吧,他们哥仨,怎么着也能凑个三百五百的吧?”
父亲长叹一声,没在说话。
只听母亲说:“顺便也给他们打个招呼,盖房子的时候来给帮帮忙。”
父亲说:“也行……到时候再说吧……草帽在哪里?我出去转转……”
“诺,在厨子顶上呢,我怕漏雨的时候看不见,先用草帽盖上了厨子……快去快回啊,天黑路滑的……”
父亲提着一顶草帽从里屋走了出来,看了看蜷缩在小床头被褥上的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戴上草帽踏进茫茫雨夜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坐在我的小床头上,不同的是我蜷缩在父亲的怀里。父亲刚才也睡着了,我一活动身子,他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着我:“睡醒了?撒尿吗?”
我摇摇头,扭脸看着昏暗的油灯,估计要经常查看漏雨的情况,油灯还没有熄灭。
我出神的望了一会灯光,猛然间想起父亲和母亲的对话,想到笨笨的归宿,满心的不想笨笨被卖掉,但是父亲那天对我说的话,我已经深深地理解了。
我直盯盯的看着父亲,说:“爸,千万给笨笨找个好人家。”
“嗯。”父亲心不在焉地说:“怎么说起这个呢?”
我期待的望着父亲,说:“爸,卖笨笨的时候,我想跟着去那家看看。”
父亲怔怔的看着我,鼻子里应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