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行回到家中,躲在屋子里喝酒,将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发出凄厉的哭声,像被逼到绝路的狼叫。
连着两天,志行都没有出屋,他醒了就喝酒,醉了就睡觉。老魏和狗娃都没有打搅他,老魏每天把饭给他放在屋里,但他一口也未曾吃过。
终于,连猪娃都回来了,大家站在志行屋子外面,却没人敢去打扰他,志行醒来了,又准备喝酒。
老魏终于忍不住了,到了屋里,说“娃,你可不能这样!”,几天下来,李志行似乎瘦了一圈,满身都是酒味,屋子里也满是酒味。
老魏将窗子打开,坐在凳子上,看着躺着志行,痛心地说“志行,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相见么?你满脸煤灰,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可你握住了我的手,还对我笑,我一下子就觉得好像周围的天也突然亮堂了。
说实话,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一个娃!猪娃、狗娃也都佩服你,觉得跟着你心里就踏实,他们年纪还小,都得靠你哩!可看你现在!唉,娃,菲儿他爹终究还是嫌弃咱们。不过,娃,以后路还长着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唻,娃,我觉得你能干大事,你要振作呀!”
志行躺在炕上,听着老魏的话,眼角滴下了一颗泪珠。
一会,他忽然抹了一把脸坐起来,笑着大声说“老魏,我这两天没吃饭,你们是不是净吃好吃的了?有肉没有?给我吃一块!”
老魏一听,笑着说“有!有!专门给你准备的!”,看来这娃终于缓过来了!老魏赶紧高兴地去弄饭。
志行喊猪娃、狗娃给自己打水,他要洗脸。猪娃和狗娃本来就在门口听着,此刻一听志行哥喊,立刻欢天喜地地去打水。
志行吃过饭,安排猪娃赶快回军营去,不能总三天两头的请假,猪娃一看志行哥没事了,就高高兴兴回军营去了。
等猪娃走后,狗娃到志行面前,说“志行哥,这两天发生了点事……”
原来在志行醉酒的第二天,来了一个女的找狗娃,要入股,4千大洋,狗娃收下了。
女的?4千大洋?
志行详细问了情况,只知道这女的姓虞,叫春桃,西安人,说话很不客气,也没留地址,只是说分红时会亲自来收。狗娃觉得缺钱,就没在意那女人的态度,收了钱,给她办了手续。
连地址都没留?什么情况?算了,不想了,现在总共筹了32700块大洋,自己做生意所得加上原有的积蓄共约5600块大洋,拿5000块出来作股本,合计就是37700块大洋,和40000块差的也不多,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去上海!
志行本来想让钱庄把钱转到上海的花旗银行,但钱庄和花旗银行并无此项业务,便只好随身带银票去上海。
身携重金,安全自然成了第一要务,所以他这次不但到会友镖局又借了小五来,而且找胡景翼帮忙。胡景翼直接派了两个军中好手,带了短枪给李志行当保镖,这两人枪法和武功都不错,应能保证志行安全,并请志行顺便带封信给一个名叫于伯循的朋友,也是三原人,李志行欣然允诺。
把一切都安排好,李志行带着一众人出发。这次带狗娃同去,学校由周一飞暂时负责!并且,李志行这次带了学校的平面草图,这是和程名恭筹划新建厂房要用的,又打包带了几件羽绒服,送人用。
这一次不用赶到洛阳坐火车了,铁路已经通到了河南陕县的观音堂,可以省掉不少辛苦。
因为身怀重金,一路几乎不做停留,火车也是一路包厢,甚少外出,也不张扬,少了上次那种一览山河的畅快。只有狗娃是第一次出远门,又第一次乘火车,兴奋地不得了,一路上问这问那,大呼小叫,为众人添了不少乐趣。
一到上海,直接住进浦江饭店,要了两个相邻包间,志行和狗娃一间,小五和两个保镖一间。
这一次,大上海和浦江饭店的很多掌故不用志行再介绍,一到上海,小五便滔滔不绝,一直介绍到进了饭店。
小五记性倒好,连志行之前说过的一些细节都记得清楚,狗娃瞪大眼睛问李志行“志行哥,他说的真的吗?”,志行笑着点点头。小五更受鼓舞,到了饭店就轻车熟路地去订房子,还和之前认识的华仔侍应生打了个招呼,在狗娃和两个保镖佩服的眼神下,洋洋得意。
狗娃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做乞丐,如今住进这顶级豪华的饭店,觉得似乎不在人间,最后竟然莫名地哭了起来,志行知道这孩子受的苦太多,便抱着狗娃的头柔声说“狗娃,哭啥?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岂料狗娃越哭越伤心,鼻涕一把泪一把,脸上的一道一道的。
志行索性抓起起房间里洁白的床单,帮狗娃擦脸,于是床单上马上布满了狗娃的眼泪、鼻涕、还有一路上沾染的尘灰,狗娃不禁惊呆了:这么贵的床单,自己甚至没敢用手摸一下!
“狗娃,我们兄弟以后是要做大生意的!住几天这样的饭店算什么?你记住,东西再好,也是给人用的!钱财再多,不用也相当于是个乞丐!这一切我们以后都会有,只是需要我们努力,明白么?”
李志行对狗娃说完,随即大声唤来服务生,要求立即换一套新床单来。那个洋仔服务生一点也不敢迟疑,几分钟后,雪白的床单已经铺在了床上。
狗娃看到这一切,终于不哭了,认真地说“是的,志行哥,我要努力,努力和你一起赚大钱,再把钱好好花出去!”
志行笑着说“嗯,这就对了呀!”,看着狗娃哭花了的脸,便放水让狗娃去洗个澡,狗娃脱光,躺在洁白的细瓷浴缸里,泡着热水,舒服的直叫,李志行趁机挠了狗娃咯吱窝两下,狗娃咯咯地笑起来。
趁狗娃洗澡,志行安排小五到那个红帮铺子,给狗娃和两个保镖买衣服,然后让小五去请程名恭来会面。
等程名恭到来时,狗娃已经穿戴整齐,小伙洗得干干净净,打扮的精精神神的。
李志行遂带狗娃和程名恭见面,介绍到“这是桂萌生,我的兄弟,在我开办的财务学校里任校长助理,也是以后纱厂的东家之一,请名恭兄多看顾。”
程名恭见志行如此郑重向自己介绍一个半大孩子,起初很惊讶,但即使再笨,也能想到志行对这个孩子非常看重,所以热情地与狗娃打招呼。狗娃本身机灵,马上礼貌回礼,说“经常听志行哥提起您,程先生是留洋归来的大才,也是管理纺纱厂的行家,以后还请程先生多多照顾!”
程名恭见桂萌生年纪不大,说话却很得体,心下也是喜爱,就连说“哪里哪里,萌生兄真是英雄年少!”
志行笑着说“以后算是一家人了,都不要客气。”
然后开始谈正事。
不出所料,自从李志行问过祥生纱厂价格之后,再无人问津,只有英国人想打击王祥生,又提出过一次收购,不过出价又降低了1万元,而且似乎不是想真买。王祥生此时与英国人结怨已深,此笔买卖势难成功。
李志行又特意追问了哈同洋行是否和王祥生接洽过?程名恭很干脆的回答没有。
因为上次李志行离沪前,交待他多留意祥生纱厂的事情,他非常上心,常利用原纱厂厂长的身份,与王祥生身边的人交往,以探听消息,甚至包括王祥生身边的那位侯管家在内。所以,这一个多月内关于祥生厂的事,他都了解。
随后,程名恭又拿出自己最近筹划的方案,包括机器零件补充名单,搬迁方案、招工计划等等。李志行看后,又和程名恭仔细商谈一番,对很多事项进行了补充和敲定。
随后又拿出拟建场址的草图,让程名恭赶快联系,尽快开始厂房设计,原则是能够利用原有设施的尽量利用,工期要尽量短,一切以最快速度投产和尽量节约成本为原则。程名恭干劲十足,领命而去。
送走程名恭,志行开始思考收购的事情,整件事情现在其实有三个重要环节。
第一个是卖家王祥生,他必须真心实意低价卖厂,现在看来没有问题。
第二个是哈同洋行的约瑟夫,非常关键!因为如果他不买地,李志行就无法还马易尔的贷款,厂子也就无法属于李志行。
但李志行估计问题不大。因为哈同洋行对地皮有需求,是一件长期的事情,不管谁出售他们都会买,只是时间和价格的问题罢了。
第三个就是慎昌洋行的马易尔。这个马易尔是李志行最担心的,但恰又是整件事情最关键的一环,因为他提供主要收购资金。
于是,稍作歇息后,李志行便去见那个老朋友金发迈克。
李志行带着狗娃,到了迈克的美亚洋行办公地点、外加迈克的寓所、还是上海汉堂商行的所在地。
狗娃看见那个在陕西耀武扬威的迈克,竟然住在这样一种地方,感觉到不可思议!尤其当看见上海汉堂商行的牌子,竟然也挂在这个洋人睡觉的房子门口时,眼睛更瞪得像铜铃!不过狗娃嘴巴紧闭,因为李志行叮嘱他多看少说。
当然,小五和两个保镖被安排在了楼下,一些重要的谈话和不方便的场面,总不好让他们知道。
而迈克竟然还未起床,因为醉酒,这家伙正在大白天里呼呼大睡。被叫醒后,迈克先给了志行和狗娃两人一个热情拥抱,因为他对上次的陕西之行很满意。同时,他也喜欢李志行这个冒险家。
等迈克收拾完毕,志行便邀请迈克去吃饭,这个迈克当然不推辞,起身就准备出门,不料刚走出房门,迈克就被克拉拉夫人又催了一次房租。这个金毛上次挣的钱是又花光了?还是他故意拖欠?
喝酒的时候,李志行送给了迈克一件羽绒背心,迈克随即穿在身上,高兴得只竖大拇指,志行趁机提出想见见迈克的那位朋友,也就是花旗银行的汤普生,理由是因为上次的事情,想当面感谢一下,也准备送一件羽绒背心给汤普生。迈克满口答应,便约了晚上在浦江饭店会面。
晚上,迈克和汤普生如约而至,志行带了狗娃会客。几人点餐饮酒,仿佛是老朋友,交谈非常愉快。就在迈克中间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这个秃了顶的汤普生从眼镜后面盯着志行,突然说“李先生,说吧,您找我有什么事情?”
“哦,汤普生先生,也没什么大事,有笔生意想和您做。”
“什么生意?”
“慎昌洋行的马易尔先生您认识吗?他是不是你们的客户?”
“是的,他是我们的客户。” 汤普生冷静地回答。
“我想了解他的账户资料,当然,越多越好,但至少需要半年的,只要重要信息。”李志行盯着汤普生的眼睛说。
“嗯……”汤普生考虑了一会,说“1000美元。”
“500美元,而且我可以将一笔约3万大洋的款子存进花旗银行,作为您的业务成果。”
“那800美元,明天上午给你要的。”
“成交。”随即李志行给了汤普生一半的银票,另一半货到付款。
待迈克从洗手间回来时,汤普生和李志行正在亲切的讨论着那件羽绒背心的面料和款式。迈克也立刻加入进来,两个洋鬼子倒以西洋人的眼光,给羽绒服的款式制作提了不少有益的建议。
汤普生很守信,第二天上午前来浦江饭店完成了交易,志行也按约定在花旗银行存入的3万块大洋。
不出李志行所料,根据汤普生的情报,慎昌洋行一直资本不大,之前一直在4、5万美元间徘徊。但三个月前,忽然从美国一家城市银行汇入了50万美元,之后用掉了约3万美元,较大的只有两笔,一笔2万美元,一笔只有7千美元。鉴于马易尔是花旗银行的老客户,汤普生判断马易尔的主要资金就存在花旗银行,也有可能花旗银行就是其唯一账户。
得到这些信息的李志行心中大定,下午就去了慎昌洋行见马易尔,马易尔微笑着接待了李志行。这个中国人终于来了!两人约定由慎昌洋行准备合约,明天在浦江饭店签约。
第二天马易尔带了合同来签约,李志行仔细地看了合同,贷款金额、时间、利率、付款方式都和之前的约定一样,贷款只能在购买工厂的时候使用,没有问题。只是有一条,规定在偿还贷款前祥生纱厂的资产不许做任何处置!当然,正常经营除外。
这是一个陷阱!李志行的目的是将设备运往陕西,再将地皮处理掉,可若依此项规定,李志行根本无法拆装机器,自然也就无法处置地皮,若六个月内地皮不能变现用来还清贷款,李志行将一无所有。
“马易尔先生,我以为此条不妥,若我对资产没有处置权,则无法盈利,自然无法清偿贷款。”
“李先生,若你可以处置财产,则我的风险无法控制。”马易尔平静地说。
“我想我的目的是将机器运往陕西,您一开始就知道的。”
“这个当然可以,但必须在清偿贷款之后,而且清偿完成之前,资产的所有权证件由慎昌洋行代管。”马易尔的意思是,你借了我的钱,买了工厂,手里拿着工厂的各种资产凭证,跑了怎么办?
shit !你这么操作我还怎么玩?这家伙存心想坑我!
“马易尔先生,我必须持有资产的所有权证件,而且我必须能够对机器开始拆装!当然,贷款付清前机器不会离开上海。我想,贷款偿还和我对资产处置权的生效,可以同时进行。”
志行的意思是,在资产变现的同时偿还贷款。也就是他需要先能卖地,在卖地款收到的同时,再加上自己补足的钱,一起付清马易尔的贷款。
这样,马易尔其实不用担心李志行把地卖掉跑路,因为卖地的钱可以直接付给了马易尔,马易尔风险很小。他的风险只有那些机器的价值,但志行答应在付清贷款前,机器不离开上海。这样马易尔几乎没有风险。
这种操作很少见,但因为李志行没有信用做抵押,这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不可以!”马易尔冷酷的回答,他本来就是想在合同中设套,没想到被发现了,这个中国人英文很好呀!
“这是我必须达到的条件!”李志行盯着马易尔,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不可能!我的条件你必须答应!”马易尔厉声说。
“不可能,我不答应!” 李志行也逼视着马易尔厉声说。
随后两人隔着桌子对视着,像两头对峙着的野兽。
时间陷入了停滞,旁边坐着的狗娃和马易尔的随从都很紧张,但都不敢说话。
屋子里只有一个大挂钟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一阵难耐的窒息之后,李志行打破了对峙,他开口说“马易尔先生,生意都是在双方能够获利的情况下达成的,这一点您认同吧?若我没有办法获利,您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和您合作?”
“那么,可以不合作。”马易尔耸耸肩说到,但身体却并没有动。
李志行轻笑了一下,说“您大概不知道我和花旗银行有交往吧?还有,如果没有钱赚,我完全可以不做这笔生意。再说了,在中国一次能从您这里贷这么多钱、而又不给您造成风险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李志行已经知道了马易尔的底细,从一个小商人到突然拥有大量资金,钱是从哪里来的?最有可能是贷款,而贷款是要付利息的!但马易尔并没有明确的资金用途,甚至愿意主动贷款给自己,这就说明他在靠放贷赚取利息差!这种模式其实就和银行差不多,而银行最怕的,就是收了钱借不出去,因为每时每刻都要支付储户的利息!
那马易尔为什么不向中国政府贷款,或者向各省督军贷款?要知道中国政府最需要钱,而且给的利息很高。
原因是他没有这样的实力,向中国政府的贷款,是一项极其赚钱的买卖。这种权利一直被英国、法国、德国、日本、意大利等几个强国把持,例如比利时政府曾经贪图高利,想对中国放款,结果硬是被这几个流氓大国挤了出去,这个事情李志行在前世看到过资料,记忆犹新。
至于各省督军,他们的确需要钱,但中央政府不允许他们向外国人贷款,而私下贷款很不安全,因为这种方式既不受政府认可,又没有信用保障,毕竟中国的督军总是换来换去。
再说民间贷款,这个年代敢找洋人贷款的人少,有这胆子的都是资本家,可因为备受外国资本打压,民族资本产业经营好的没几个,大家贷款欲望并不强,这也就是马易尔整整三个月,才贷出去3万美元的原因。
那马易尔为什么要先储备大量资金给自己造成压力呢?为什么不随用随备呢?因为这钱并不是他的,不能像装在自己口袋里一样随用随取,50万美元也是马易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低息贷来的,这世界上就不存在没有任何风险的生意!
所以,马易尔其实比李志行还着急。
马易尔的脸抽动了一下,低着头在紧张的思考,这个中国人真不好对付!
这时,李志行又开口了,“另外,马易尔先生,我还需要一些机器配件,可以委托贵商行采购。当然,交货要快,而且价格不能太贵,毕竟,我希望和慎昌洋行长期合作。”
接着李志行开始鼓惑“您知道,中国的西北没有纱厂,但那里既是原料产地,也是产品消费地,在上海做纱厂不赚钱,但在陕西开纱厂一定会赚钱!1万支纱锭的产量,远远无法满足陕西的需求。以后我还需要建更大的纱厂,我非常希望本次合作,能成为我们以后愉快合作的良好开端!”
说完,李志行将机器配件采购清单递给了马易尔,这只是个台阶,这批配件已经由程名恭估过价格,最高2千块大洋。
马易尔接过清单看了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和煦的笑容又出现在了他的脸上,马易尔友善地说“是的,尊敬的李先生,我们以后一定会合作愉快的,合同的条款就按照您的意思修改。”
合同在友好的气氛中签订,并随即在租界工务局进行了公正。